一
十六岁那年,父亲决定要盖房子了,申报了地基,叫上亲戚自制了砖瓦,还拍卖来一座村里边公用的“灰爎”。灰爎建在田边,是村里的公用设施,供农民存放柴灰、牛粪等无机肥用。那年村里要出让这个唯一的集体资产,本着公平公正原则,搞了场竞拍会,连同地皮,谁出价最高归谁,父亲估好灰爎的价值,再看地皮的位置离家近,路也平,于是以280元的高价竞买成功,现在这块地皮是父亲和母亲的“安身”之地。
父亲在众多的竞买者中出高价拍得的灰爎,看中的是灰爎的柱子和椽檩,还有上面那一批历经二十多年依然发青的瓦片。
父亲批到了三间屋基,要造三间两层楼的房子,靠那个竞拍得来,只有四五十平方的灰爎上的材料,还远远不够三间屋子的木材用料。他毕生最大的梦想是在他自己手中盖起房子,来解决全家九口人挤在一间奶奶分给他的旧木屋里的窘境。他平时上山只要有机会,就想尽办法,弄一根椽木回家。父亲对木头的贪恋,或者说对木头的渴望,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一根直一点,手指粗的木头都会被父亲收集起来,他说,小的木头可以用来做窗户的栏删条。
几十年下来,家中楼阁上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木材,只是,看起来很多,但正式算下来,则还远远不够。那天大木老师看过父亲收集的木材后说:“上横梁6根,在哪呢?栋柱要30公分大,7米高,哪条够上?楼板用哪块木头锯板?”父亲讪讪一笑回答说:“是还不够,是还要去砍些树来。”次日,我被父亲带去砍树了。
二
自留山分在“山后自然村”,离家约莫五公里。我跟着父亲和父亲叫来的几个亲戚,拿上锯子和一袋母亲做的麦饼,爬山越岭来到自留山。山上树木参天,有杉树、有松树、还有樟树。以松树居多,松树是盖房子的主要木材,它外形笔直,质地坚硬,无论严寒酷暑,都全年常青,且挺拔。盖房子用到的栋柱、栋梁、以及楼板,全部用的是松树。我们先在两座山之间的沟壑处找到一处有泉水的平地,将午餐用的麦饼安顿好后就开始对山上的各种树木进行观察,父亲很有经验,哪棵树做栋柱,哪棵树可以锯成楼板,都一一分析。栋柱是房子的关键材料,它承受着整座房子的全部重力。立柱起梁,柱不立,则无法架梁,可见栋柱在土木结构的房子中起着最最基础的作用,它对树木的要求是粗、直,这样方能撑起整座房子,立天地百年不倒之间。父亲和几个亲戚定下栋柱之树后就开始行动,在我的理解中,砍树是很简单的,认为只要从树的根部砍断就好,用的只是一番蛮力,不曾想,砍树其实也饱含技巧。父亲在树的周边察看过地形后,跟两位亲戚指指点点说:“这棵树让它倒在这里。”我在旁边觉得好笑,认为父亲有点“盲目自大”,心想,你想让树怎么倒就能怎么倒吗?你又不是树神,树砍断后怎么倒有它自己的规律,不会受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并认为,按照“水往低处流”的自然规律,地势哪里低树就会倒向哪里,父亲分明是想改变自然界的固有规律。可我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事实证明“盲目自大”的那个人是我。树砍断后的倒向十分关键,如果不人为干预,任由树木随意倒下,将直接影响到后续的操作,因为砍倒树木不是唯一目的,目的是要把树木弄回家,如果一棵树倒到深沟峡谷里去,人就没法在山上将它搬回家了,所以树木的倒下位置必定要人为设计。这听起来很悬,但是父亲却胸有成竹。他选好位置后抡起斧头,在计划让树木倒下的方向根部砍出一块大豁口,然后用手指了指树被砍的另一面,往上高于豁口约一寸的位置说:“你们就从这里锯。”
锯子是双人长锯,两位亲戚按照父亲的指导,一上一下坐好位置,开始一来一往的拉起锯子。他们一人往自己这边拉的时候,另一人就将锯子往前推,等到锯子完全到了一边后,原先拉锯子的人换作推锯子,就这样。两个人循环往复,你来我往,动作单调又机械,从他们气喘吁吁的表情看,原先我也想试试的念头打消了。
树木锯口一点一点的在深入,树木开始往被父亲砍掉几板斧的方向倾斜,随之,锯的口子也开始变大,两位亲戚拉起锯子也变得轻松了起来,他们趁势加快速度,把锯子拉得猛烈了起来,“哗啦啦”一声巨响,一棵参天大树向着父亲预定的方向,带着一阵“山呼海啸”轰然倒下了。我瞬间就明白了,父亲运用的是地球引力的作用原理,人为干预了树木下倒的方向,先砍几板斧的就是为了将树的重力引向这边,父亲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农民啊!
树砍倒了,我的事来了。父亲让我把树枝砍掉,再把树皮削掉。又是打下手的小活,又是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计,我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接受,大活拿不起,小活不愿干,就像时下一部分人,大钱没本事赚,小钱又不愿赚,高不成低不就,这样是不对的。
我拿着柴刀,将树枝和树顶砍去,再拿一把削树皮的小叉子,将树皮削下,一番操作后,又喊腰疼了,父亲还是那句话:“小小年纪,腰在哪里?”于是,我只有“忍痛削皮”,直到一棵树木在我的善后处置下成为树干。原以为可以休息一会的,没想,这棵树皮刚削完,那棵树又倒下了,接着干。好在一个上午很快过去,中饭时间一到,父亲就带我们回到放麦饼的山沟处开始吃中饭了,这个时候,母亲煮了稀饭和一些咸菜送过来,大家一边啃着麦饼,一边呼呼的就着稀饭,默默的吃着,初秋的天气依然闷热,热气腾腾的稀饭着实喝不下,我吃着麦饼,跑去喝着旁边的冷水,倒也舒坦。
三
三间屋子对木材的用料需求很大,我们一行四五个人连续在自留山上砍了三天树木,算算基本差不多了时,父亲要计划把树干搬回家了。
家与山的距离太远,中间要过一条小溪,光从自留山到小溪的距离就有三公里,如果一棵一棵的顺着山路先抬到小溪,再过溪抬回家,这样既费时又费力,父亲的智慧再次闪现。他组织大伙将树干抬到自留山上的一个山凹处,这处山凹的底下恰好是小溪,我们将光溜溜的一棵棵树干放在山凹的顶部,找好位置,用力推下,没有了任何“牵绊”地树干,在惯性的作用下,顺着山上的斜坡,像一条条巨大的赤练蛇,扭着身子向着山下冲去,直到树干直挺挺的躺在溪滩上。偶尔有一两根被强劲的荆棘丛卡住时,也大概率被后来冲下来的树干所“解救”。
我们空着双手,从被树干滑过的斜坡,像幼儿坐滑滑梯那样滑到山脚,将从山顶滑下来的树干抬到水里进行组合捆绑,最后,大的树干自成一体,小的树干被编成一排,像一叶简陋的小舟,每人负责一捆,涉水将树干往下游推进。浅水区域,大家齐心协力,一捆一捆的推出,深水区域,每人趴在树干上顺水而流,身上衣服是湿了,但比之于一根一根的抬下山,那简直就是现代化了,这又是父亲的智慧体现。
树干上岸后,在溪滩上呆上数日,直到风干,我们才一根一根的将它们搬了回家。
木头物尽其用,有的被做成柱子,有的成了椽檩,有的被加工成板材,成了楼板,我家的三间砖木结构的房子盖成了。
父亲笑了。
四
时间一晃,三十年便过去了。如今的自留山又是一片葱茏,农村后来盖的房子几乎都是混泥土结构,盖房对木材的需求急剧减少,山上的树木便也没有人去砍伐了。
前些天回到故乡,闲来无事时,想去看看那个曾经在自己的少年时期流下过汗水,播下过辛劳的自留山,却发现,往山上的小径业已无法行走,远远看去,氤氲在浓浓雾气中的茫茫大山,间或可见几棵枯死的树木,兀自矗立在翠绿的山海间,问一问路旁经过的大叔,大叔说,连续三年疫情,没有人上山打理过树木,整个浙南地区的许多松木都在经受着病虫的侵害,这种情况或许将会持续了,听后,我怅然若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