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杉是大城市里来的支教老师,长得白白净净,说话也温声细语,软绵绵的,脾气很好,几乎没有人见过云杉老师发脾气。
今天是例外。
班级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把头重重地低着,班长李红一只手把周飞拉出了教室,站在外面深呼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对面前的周飞说:
“你去吧,去跟老师道个歉。”
周飞双手插兜,把连衣帽往头上一戴也没打算回她的话就准备走。
李红赶紧拉住他,因为着急脸上还起了一层薄汗“你就跟老师道个歉,快去,班里那么多人还等着呢。”
两人拉扯的场面引来路过同学的围观,周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了句“知道了”便走了,留下李红一个人站在教室门口不知所措。
周飞向来是这个班里最不好管的学生,打架通报上一定有他,永远占据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上课也不听讲,趴在桌子上一睡就是一整天。云杉老师不过说了他几句,周飞从睡梦中被叫醒,皱着眉问了一句“说完了么?”
云杉老师一时语塞,“好好听讲,你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说是办公室,其实不过是村里临时搭建的棚子罢了,上百个学生挤在一间又破又小教室,住房资源严重不足又如何拿出地方给老师办公。
以前村里老教师们办公的地方白天就直接在树荫底下,放张桌子,教室中午要拿给同学们午休,即便大多数学生都要回家喂猪喂鸡,只有少部分家实在远的才会留在学校。
云杉是大城市里来的义务支教大学生,听说还去过国外待过几年,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上面的批文是来这里支教三个月当做社会实践,最开始云杉是不想来的,只是为了以后在简历上有东西可写。
村里的大伙怕老师嫌弃,教几天就走了,便在云杉老师来的前一天晚上挑着灯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
下了课,周飞也不仅没来办公室,甚至在下课后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云杉总觉得自己来到了这里,就要尽到自己的职责,思前想后还是拿着自己的包出来找周飞。
这不找还好,一找就让人头疼。云杉老师围着学校找了两圈也没找到人,其他老教师劝她别找了,周飞就这样,管好其他学生就好,不能为了这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云杉总觉得周飞不像看起来那么不好管,说不定是有什么苦衷呢?是老鼠屎还是盐,不是别人一句话就能够定论的,更何况在其位谋其职,怎么也得对得起临走时上一届学姐告诉她要对得起“老师”二字,要对得起“志愿者”二字。
云杉发现周飞的时候,周飞正在跟隔壁村来的小胖打架,周飞又高又瘦,剪着个寸头看起来像个混子,小胖子被他用膝盖抵着压在地上,脸蹭在地上都翻出了白色细小的肉沫。云杉赶紧去制止他,把小胖子引到身后,愠怒:“周飞你给我住手。”
云杉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半旧的背篓,里面坐着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像是被吓到了,止不住的哭泣。
周飞斜着眼看了她一眼,捡起地上的书包拍拍灰,也没有回话就准备走。
小胖子用手拽了拽云杉的衣角,云杉下意识就觉得是周飞的错。
“你一天天的就这样上课吗?你对得起你外出打工的爸爸妈妈吗?”
听到这句话周飞终于停下来,他太瘦了,背上的肩胛骨甚至都能看出形状来。他转过身盯着云杉,黑黑的眸子里藏有太多情绪。
“和你有关吗?老师?”
“当然有关,你是我的学生,我站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有责任管你,把你往正道上引。”
还没说完就见周飞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说老师,你能不能实际一点,正道?什么是正道您给我讲讲,我学了知识能马上改善我的生活吗?我能马上睡大床能马上吃饱饭吗?”
周飞顿了一下,自嘲了一声“我可比不上你们大城市来的千金小姐,来这里支教还要大家伙给你搭房子,你来这里是体验生活,你能够带给我们什么呢?半个月的支教我们又能学到什么呢?你倒是收获了新的体验,我们呢?你抱怨的这里睡不好吃不好,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看见这山了吗?我们永远走不出去。醒醒吧,老师。”
周飞拍拍衣服上的灰,抱起坐在背篓里的小妹妹,一米七五的个子做起这些事来自然又熟练,有种不符合他身份与年龄的违和感。
云杉想要说些什么,手足无措到手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自此以后,云杉老师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很久都不出来,大家都说周飞不懂事,班长联合了几个同学请求老师不要生气了,云杉的门依旧关着。
等下次再出来的时候,大家伙都明显地看见云杉老师眼睛红红的。
一位和云杉老师住一起的女老师,有天偶然看见了云杉老师写的调职申请,这可把村里的人急坏了。
村里的老人说,好不容易有个外面的大学生来这里支教,教他们弹洋玩意儿,帮助孩子们扩宽眼界,为了孩子,说什么也得把老师留在这里。
大家伙又凑钱又出力,给老师修了个更好的办公室,怕老师嫌水不干净,村里小伙子自告奋勇去山上挑水下来,鞋都破了也毫无怨言,只希望老师能够留下来。
云杉老师最后还是走了,无论大家又多不舍,云杉老师还是坐上了返程的车。
走的时候李红红着眼睛把同学们精心准备的礼物和土特产交给云杉,车开走了的时候还深深鞠了个躬,云杉红着眼看着后视镜,心里的酸胀感越来越甚。
村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没人再会弹吉他也没人再教他们说英语了。
该长高的树依旧再长,该开的花依旧再开,鸟儿飞过来又飞过去。周飞每天中午照旧回家喂猪,晚上照例背着两岁的妹妹哄她睡觉。
上次小胖子说他妹妹是个智障儿童,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周飞气不过便把他打了一顿。
夜里妹妹又闹了,因为爷爷奶奶也上了年纪,爸爸妈妈也不在家,妹妹便白天由爷爷奶奶带,周飞上学,晚上周飞带。
已经十二点了,妹妹还在哭,怎么都止不住的哭,不仅哭还尿了,上次的裤子还没有洗放在小土屋里都臭了,周飞手忙脚乱,恍惚间似乎听见有人在敲门。
“谁啊?”周飞一手抱着妹妹一手开门,打开门的一瞬间,周飞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云杉老师!?你,不是走了吗?”
云杉白嫩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不自在“你说得对,我来这里几天可能教不了你们什么,也带给不了你们什么实际的东西,所以我不走了,就留在这里。我上次回去向那边申请了,我不走了。”云杉看了周飞妹妹一眼,伸手去接“我来试试吧。”
妹妹在云杉怀里很快就安静下来,浅浅的呼吸声传过来,今晚的月色很美,几只乌鸦偶尔飞过天空,风过林梢的声音也格外清晰,乡村的午夜静得那般深沉,侧耳倾听,甚至可以听见地球旋转的声音。
别走了。
留在大山吧。
这里的孩子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