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汉疯了。
起初还会有人笑话他,后来卫村的人渐渐地都已习惯。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会念上几句诗,糊涂的时候便趴在地上呼呼大睡。
终于有一日,他彻底疯了。
他在夜里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村庄。村里的人倒是没伤到,反倒是那些低矮的土房子全都烧坏了,这卫村便再也住不得人。
卫宁年龄小,不过八九岁的光景。他不知大火是怎样吞噬这片祥和的村子,不知孟老汉今时又去往哪里,不知村子里的其他人搬去何处,他只知自己来到了热闹繁荣的都市。
每晚该睡觉时,他都会被外面的汽笛声惊着。睡熟时,脑子里又涌现出孟老汉的脸,那一张总是挂着笑意,丑陋的脸。
他常常看到父亲瘫倒在竹编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长毯,侵入骨缝的寒凉从墙上那怪物的口中呼出。父亲的手里再没握着那把精巧的小扇,那把能在流火的日子中带给卫宁阵阵凉意的小扇。
“我要回家。”
父亲蹙着眉头,一下接着一下的搓着打火机的砂轮。‘噌’,半截指头高的火焰窜了出来。那双布满茧子的手,晃晃地凑向嘴中叼着的烟,片刻,又吐出一圈圈白雾。
二虎说过,这圈圈白雾是吃人的怪物放出的屁。
他被这臭屁呛住,喉间发痒,止不住的干咳。看来这怪物不光吃人,连放出的屁都是有害气体。
卫宁仰起头,在那白雾中仿佛看见了二虎在向自己挥手,长着大膀子的胖哥儿举起手中的泥巴正要砸向自己。
“快躲!快躲!”他在心里想。
错了,错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胖哥儿和二虎怎的住在白雾里了?
“又在胡想!”
他疼的嚎叫着,摇椅上的父亲勾起手指正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刚才是怎么了?是在想念胖哥儿吗?他明明总仗着大膀子欺负自己,怎的如今又在想他?
第二天一早,父亲便开着新置的小轿车,带着卫宁,带着这都市里特有的气味,他们驶过车来车往的大马路,开过曲折泥泞的小村道。
他们终于要回村了。
可是车里太闷,今早的餐食,他一下车就全都吐在地上。
他讨厌这辆车,他喜欢二虎家的那匹马。棕色的马立在萧索的秋风里,马脖子上拴着的铃铛随风舞动,发出脆脆的叮当声,这阵叮当声,从麦地的一头响到另一头,在村子静谧无人的旷野中愈显空灵。他突然记起,恍然是几年前,也是这么一个秋天,秋意浓时,到处都是果子成熟的香气。村外那片旷野中央,有着一颗老桃树,树下坐着二虎与自己,身边一溜烟跑过几只偷果子的松鼠,松鼠背后是望也望不到头的金黄麦子。若望到头,便可看见几列土房,土房上冒着滚滚浓烟。
忽然,房子倒了,麦子消失了,那些偷果子的松鼠,还没来得及问它们的名字也寻不到了。红色的火光从天边卷来,将一切都吃进肚子。
树上依旧结着果子,树下却没有二虎,只有卫宁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他低头看着土地上的叶子,那些从树上飘下被虫子啃得千疮百孔的叶子。他看着它们在地上打着圈儿转,又一下子飞到别处去。他随着叶子飞的方向看去,见到父亲正提着水站在自己身后。
“阿宁!快来喝水嘞!”
卫宁跟着父亲跑着,凉凉的秋风将他一头黑发吹得直往后飘,松软的泥土地上多了一排脚印。他喝完水,又觉得不尽兴。他看到身旁有一座石桥,桥下是一条小溪,那小溪澄澈无比,连水底的石头都看得极是清楚。他蹲在小溪边捧了把水,咕噜咕噜的喝下肚。
“真甜!”
他仰起头,太阳的光照在他的额头、眉间、鼻子。他嘴角的水在太阳的照射下闪耀着莹莹的亮光。“哈——”他满意地笑了。
小溪里的鱼儿悠然游泳,溪水将岸上人儿的双眼放的极大,鱼儿吓得闪电似的游走。卫宁在岸边追着,不停地追着,跑着,蹦跳着。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条鱼,与溪中的鱼儿们一起,游向看不见边际的小溪尽头,又突然钻进黑黑的桥洞里去。
太阳开始下山,父亲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口接着一口将饼干往嘴里送。地上摆着一包开着口的包装袋,袋子里是时兴的压缩饼干。
他分明记得父亲最爱吃的是烙饼,那是用玉米和成的面,撒上香喷喷的芝麻,在炉子上烙上几分钟就可以食用。
“周婶家的烙饼最好吃。”他这样想着时,竟忍不住说了出来。可眼见肚子一点点瘪下去,他只好坐在父亲身边,将饼干往嘴里塞。
硬邦邦且冰凉。
他在嘴里嚼了几口又吐在一边,这下更加怀念烙饼。
他感到有些困,可两眼望去竟无可以安然躺下的地方。他只能回到那颗老桃树下,又从麦地旁抱来一捆枯秆。
“真舒服哇!”他闭上眼睛。
他的头枕在枯秆上,一只脚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他感到有风吹过,轻拂自己的脚心,痒痒的令人发笑。
是春天了么?卫宁睁开眼,发现身处一片翠绿而又金黄的油菜地。起舞的白蝶快意的飞,慵懒的蜻蜓缓缓地从菜叶儿上跳起。
他看见远处的烟囱上吐着白烟,看见菜田外的泥地上有着一群孩子在打滚儿,他好像再一次听到了二虎的笑声,那声音时远时近,似乎就在耳边,又似乎远在云间。他的手轻轻划过身旁的油菜花:“这么高了啊。”他在心里念叨着,这一次,他没有说出来。
他听到窸窣的脚步声,于是他张望着,看到了菜地尽头的周婶。
她的腰间系着围裙,手腕上挎着菜篮。那菜篮子里装着的是刚做好的烙饼,烙饼上盖着粗布。
是周婶!
卫宁张着嘴巴,想将对烙饼的喜爱全部告诉面前的人,可嘴巴张开后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有些害怕,双手向前抓着,却什么也抓不到。
他“哇”的一声哭喊起来,四周黑暗无边,身子急速下坠,他蹬着双脚想要逃离。
再一睁眼,头顶的桃树上飞来几只乌鸦,衣服上落了不少桃叶。他从地上坐起,原是一场糊涂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