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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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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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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马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一匹马,它能在风雨中嘶鸣驰骋,在雷电间纵身越过崖涧。

六年前的腊八夜,风雪舞于人间。数万枝丫横断,湖海冰封千里不止。那一年的冬日尤为寒冷,屋外人迹罕有。可我却知唯有一处林子四季暖如春天。

据守林的王闵仁讲,他三十一岁时,正是寅年腊月十五。那天,他见云散日下,就早早回到林外的屋里。如平日一般,他给几平米的菜圃支上了遮雨的小棚,又在檐下用过晚饭。可腊月的天变幻莫测,前一刻还是冷风徐徐,下一刻便已然风雪将摧。

王闵仁搁下碗筷,走到院中,抬头见到天上的云似要压林一般急聚,状若鹅毛的雪哗然而落。他感到后方有狂风呼啸,一团巨大的“雪球”从脑后急奔前方的树林。他起初以为自己花了眼,便往前走几步,再揉揉眼,这才看清那半空中奔着的原是一匹通体浑白的马。

那马儿体如白雪,速若利箭。银蹄长毛,背似龙脊,仿若天成。王闵仁长到此般年纪,竟从未见过这等奇观。

世上真有这样的马吗?

乘风踏雪,快意凛然。

他连滚带爬的向马儿奔的方向寻去,路上磕磕绊绊,使他额角都乌紫好一片。

但他最终还是止步在林子外,驻足于那不过一米远的位置。

他心中明镜似的,天马虽来到俗世,却使俗世不俗。果不其然,从马儿落地的那一刻始,林中积雪霎时消融,枝丫重接,数不清的鸟雀从四方飞来,泱泱一片。王闵仁捂着头蹲下,看着眼前好一副天马唤春来的画面,暗赞许久。

从那日往后的十数年,每逢冬日,形色众人都纷纷赶去那个林子。而王闵仁因发现天马的事,竟也成了当地一个颇有名气的小商人。他常常行走于外,不再回林子中,以卖花茶为生。

而我的老师,也因酷爱饮茶的缘故,得知了这样一桩奇事。

有一日,我见花叶浮动他的杯中,竟飘摇似小舟。

“世上真有这样的马吗?”

老师不语,摇头间又小喝几口。

“天马疾如风,刹那没云中。不如叫它风马。”

我望向窗外的天,疏落的林子中,一束暖黄的光从东方照来。

“雪停了。”

我听到老师的话,当即就站起来,将屋内的东西收拾妥当。

我们要去找风马了。

老师上了年纪,身子实弱,前些年又为了看雪景从山上的石阶上滚下,落得一身伤。如今腿脚不便,以至于去林子的路上,还需得有人来搀着。

我们二人还没到林子附近,就听见那嘈杂闹人的呼喊声一浪高于一浪。我低着头,瞥见老师的神色渐趋于平静,竟毫无半分将见奇物的急切。

“真当它存世,它便是假物。不当它存世,便是真物。”

见了马儿不就全都知晓么?我心里也在疑:真物假物如何辨别?

“好马!好马!”

我回头看见一位穿着黑亮长袄子的人,腆着圆肚子,悠悠然的走进那匹马。他看着像是一位商人,长着一张光亮油润的宽脸,那肚子许是经年游于酒局而酿成的“宝物”,一动一晃极富喜感。

然他走到马儿面前时,商人却呆住了。风马的双眼锐如刀锋,瞳孔深处渐渐显现出一堆堆金子,砌如金山。商人张大了嘴,欣喜讶异之色再难遮掩,他奋力扑向风马,熟料风马前蹄高抬,竟学人一般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商人扑了个空,沾满一身雪,那身长袄湿透了,他浑身凉意侵袭。

“世上果真有这样的一匹马。”

自打商人在风马前丢了面子,惹得大伙儿哄笑后,好长一会儿也不见林外的人靠近。

老师的身体不容久立,但这儿毕竟是个小荒山,根本就不会有供人歇脚的地方。我见他因气虚而直不起腰,支在腰间的一只手微微发颤。我知道他已年迈体虚,再无壮年之力可以扛得起心中的天地。

“它是真物吗?”

老师似在问自己。

“真物假物究竟如何辨别?”

我终于问出心中所想。

世人终不甘低头,在那商人之后,再次上前的是一位七岁的孩童。

她扎着两根辫子,身子瘦小。颈上围着火红色的围巾。这片红,在林外铺天盖地的洁白中显得尤为亮眼。

“稚子无罪。”

我听到这微弱的声音传来,心中又在疑:既然稚子无罪,有罪的又是何人?

那孩童眯着眼,小心翼翼的移向风马,等到自己感受到风马的鼻息,林中的温暖,她睁开了眼。

风马垂首,与孩童四目而视。

她看见风马的双眼中出现了自己,以及身后的母亲。她看见母亲手中握着竹藤,张牙舞爪,像极了吃人的怪物。

女孩回头,却看见母亲坐在地上,专心的画着画。

母亲又在画自己,这是多好的灵感,画成后肯定能大得赞誉。

但她怕得眼泪肆流,生怕风马也变成吃人的怪物,把自己吃了去,她连母亲的吩咐也顾不得,当即就跑离马儿。

“它是假物吗?”

我还是不知。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王闵仁初见风马的讶异,如今这份讶异也轮到我。

我真的见到它了吗?老师也真的见到它吗?真假难辨的事物会有消亡的一日吗?

我反复的想着这些问题,没有察觉老师早已走向风马。

一步,微颤。两步,欲坠。

第三步,他跪倒在风马面前。

一时间,讥讽、咒骂、嬉笑声竟如吞人的巨浪席卷而来。

老师那双年岁忧郁的双眼,毫无例外的望进风马的双瞳。风马的眼中再无它物,澄澈明净,只有跪在地上的人。

“我也会有追风而去的一日吗?”

风马闭眼,长鸣嘶吼。

它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人。原本那光洁的长毛变得再无生机,所谓的银蹄也污浊不堪,像是数年长途跋涉沾染上的无法除去的泥垢。

林中再无春天,与外面的天地没有分别。

那日之后,无人再去山间的林子,风马也再没有回来。

老师的身体撑不到次年了。

临终前,他在病榻前呢喃:“千里追风,不失吾志。”我想到他再无可能实现一生所求,心中更加哀恸。

四月时,老师病逝。入土之日,他多年的学生全都匍匐门外,失声感念。

年中端午之时,我随师兄上山采风。这荒山重峦叠嶂,日月不见。倏然凉风吹云,树倾泥扬。师兄的眼里进了砂砾,急的他连手中的荠菜都顾不得,赶忙搓着眼睛。

我听到身后传来虎啸的声音,又像龙吟,震撼山崖。

王闵仁口中的“雪球”飞驰而过,电闪雷鸣间它一跃崖涧。这回不再是他人口中的乘风踏雪,而是我眼前的潇洒恣意。

“它是真物吗?”

真物假物拿什么辨别?风马以自由身,驰自由路,它既能看遍广阔天地,又认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它停在对面的山上,昂头高吼,长毛迎风。

我见眼前的风马更胜从前,那双瞳里分明多了云际天边之景,心中酸楚无边,两行泪滚滚而落。

“我也会有追风而去的一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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