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二小屋
这是一间六十年代初期垒起的小屋,说其小,长乘宽不过12平方米。小屋的位置很怪,座东南朝西北,严冬的寒风和盛夏的热浪,轮流光顾一次也不会少。
小屋的南墙开了一面窗子,窗户不大,采光很差,窗框穿的是锈迹斑斑小指粗的圆钢棍子,外罩一层菱形铁丝网,远远望去——屋子显得有些阴森且冷落……
住在小屋里的主人姓侯,瘦高个宽额头一脸憨厚,在家时排行老二,故外号人称侯二。侯二现在的差事是中江市农资公司仓库搬运员,长年协议农民工。这老兄有些凹陷的鼻梁常年驮一副近视眼镜,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是咧——嗯——噢”,是个火烧屁股也不着急的家伙。憨性子的侯二今年的年龄其实才四十三,可上个月一个收废报纸的陌生女人瞟了他一眼后,竟在周围四处放风:“我看小屋里住的那个侯二,岁数至少也有五十七八。”
小屋的地势很低,站在小屋东边的高坎,行人跨一脚就可以踩上它灰暗矮小的屋顶。小屋,原先是郊区农村的抽水站泵房,自打建成已有四十多年,至今未通生活用自来水管。侯二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吃喝漱洗,全靠自己一个“和尚”肩担手提。一天午饭过后,我去侯二小屋,见他正在有滋有味地啃着明代洪应明著的《菜根谭》,床头边还放有一本《外国当代小说选》和一些在包装纸上写的密密麻麻的东西。见有人进屋,侯二习惯地仰首扶了扶眼镜朝我微微点点头,他放下手中的书,客气地给我倒了杯茶。接过茶杯,我有些好奇地问他从哪弄来的这些好书,侯二说:“俺在市图书馆花一百块钱押金办了张借书卡,每次准借2本,看完送去可再借,也不贵,持卡借一年,只要我付20块钱。”说话间,他把压在枕头下的借书卡连忙拿出来让我看。他见我瞅瞅他的借书卡上只有密码而没打姓名,又把办卡缴费的收据找出来递给我,收据上的姓名栏端端正正地写着:侯志宏。侯二已察觉到我看过收据,嘴唇仿佛动了一下。这时,他心里的一块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我明白,像侯二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民工,总是怕人家不信任自己。
闲谈中,我看到侯二的切菜板兼小饭桌上,他中午吃的菜还剩一半,那是半小碟子有些霉变发黄的咸萝卜。
住在小屋里的侯二,偶而倚门瞅人,他那艰难的视线总是呈仰角射出,如窝在准噶尔盆地,仰望喜马拉雅山的峰顶。
小屋多年失修,屋顶多处破漏,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每逢雨季来临,侯二的脸盆、脚盆、面盆、菜盆就奉命各就各位,紧接着便是大珠小珠落“玉盆”的嘀嘀嗒嗒的声音。这情景,好歹是年年如此,岁岁照旧,住在小屋里的侯二也就见怪不怪了。
夏季的侯二小屋,屋内潮热难奈,温度表鲜红的汞柱冲着“35度”直线上升。听人讲住在屋里的这个侯二,他还懂得点“心理暗示”的招法。于是,我便钻进侯二的小屋和他拉起呱来:“天气这么闷热,你老兄躺在这张蒸笼般的破床上,咋睡?”“咋睡?只要你两眼微眯四肢平放,手里的芭蕉扇子时不时地招招,再在心里默念‘今晚的天气还可以,还—可—以’,就会心静自然凉哩。”憨憨的侯二不紧不慢地给我倒出了他的切身感受。侯二的“精神清凉法”果然见效,每年的炎天酷暑,侯二体内的大汗似乎有知,真的很少在他干瘦的95斤“老本”上横行流淌。
谁料我与侯二拉呱后,不到十天的一个深夜,东南方的一股乌龙黑暴滚滚朝侯二的小屋袭来,刹那间,大雨倾盆而下。那马尿一样的屋漏水,不偏不倚糟糕地淋到了正在熟睡的侯二装满世态的脑门上,侯二一咕噜翻起,揉着惺忪的睡眼,瞅着头顶的破屋骂骂咧咧,从深更半夜一直折腾到东方隐隐发白。
侯二自打那夜被倒霉的屋漏黄水浇到头上,没过一个礼拜,就仿佛中风招邪,变成了有口说不清话的歪嘴结巴。虽经多方治疗,但医生们都说:“能治好侯二这个病的,目前还没有灵丹妙药。”
今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沉默多年的侯二小屋,突然暴出一则新闻:说是住在小屋里的歪嘴侯二写出了一部50万言的长篇小说《立锥》,已被国内某大牌出版社看好行情,敲定出版。小说直露当今弱势群体寄居他乡的艰难生活,字字句句催人泪下,第1版印刷的10万册刚刚面世,已让读者抢购一空。于是出版社立马又加印20万册,预计这书一下机,也将是“洛阳纸贵”。
歪嘴侯二著书立说,一举成名。百十来人的农资公司上上下下一片惊叹!熟悉和不太熟悉侯二的人们的眼神,开始注视起这个其貌不扬有点“异类”的人物,并且也开始伫足打量起这间立在城郊结合部的灰不溜秋的小屋。小屋的门窗,依然很小很旧;住在小屋里的侯二同往常一样,依然是出门看看天,进门瞅瞅地。
侯二不说一句话,小屋不说一句话,小屋和它的主人似乎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