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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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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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鲶鱼巷爱情故事

1.

能称之为古城的地方,一般都有至少一条古巷。能称之为古巷的地方,一般都有至少一个怪杰。能称之为怪杰的人,一般都有一大堆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传说。

古城该有的,禹州都有。

自古禹州有三怪:乱石砌墙墙不倒,六月豆腐酸不了,女儿偷人娘叫好。因为第三怪的不雅,好面子的禹州人把它改成:细哥剑赶西瓜跑。外乡人一定会问,这句话什么意思?——问得好!道地的禹州人就等着你这么问。他们会摆开八仙桌,沏上一壶好茶,眉飞色舞地跟你细细道来。

禹州城是在长江故道上垒起的一座城池。故道薄薄的泥土下全是大号土豆一样的鹅卵石。这些石头经过长江水奔腾万年的洗刷打磨,早已没了棱角,变得圆润溜滑,晶莹可爱。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做的人会用一整天的时间拿把小铁铲去山上的断岩处寻那色泽怪异、质地上好、形态牵强的,取名“禹州石”,把玩得云山雾海。对这些,实在的禹州泥瓦匠基本无语。他们脑袋里想的全是如何摆弄这些“大号土豆”。这样一些圆不溜秋的家伙,既不用改变形状,又能砌墙不倒,把它们变成实用的鹅卵石屋,试问天下匠人,谁与争锋?这是禹州独特的老城风景。所以当后来一些摇头晃脑的所谓专家指点着这些房屋,称是“文物”、“历史的遗产”时,禹州泥瓦匠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你爷爷我留的遗产呢。”

细哥夏谷子就出生在这样矮小的石屋里。他娘为生他折腾了整整一天,从床上滚落到地上,到处都是血水、汗水和泪水。夏谷子一落地,他娘就没了声息。

“细哥”是禹州人对年轻后生的尊称,但是在这里,细哥专指夏谷子。

夏谷子是谁?夏谷子就是姓夏叫谷子的那个细哥呗。

夏谷子出生时鲶鱼巷就叫鲶鱼巷。就象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出生时禹州就叫禹州一样。

禹州其实原本叫女州,是古时候一位国王送给女儿的城池。这座城池至今依然沉睡在禹州某个未知的角落。禹州的建筑施工队常常会在无意中掘开女州的神秘一角,那些来自祖先的碎片通常会被禹州人又小心翼翼地埋回土里。

鲶鱼巷是女州时期的老巷子。鲶鱼巷的房子清一色鹅卵石砌成。夏谷子还在襁褓中的岁月,曾衔过鲶鱼巷当时所有能出奶水的奶头。到他能像狗一样满地乱爬的时候,甚至吮吸过镶嵌在墙上的那些圆圆的、有凸点的石头。

古城禹州只有一条鲶鱼巷,鲶鱼巷也只有一个夏谷子。

鲶鱼巷的居民都说鲶鱼巷有两个宝,传世宝白龙井,现世宝夏谷子。

白龙井就是巷子中部的一口井。白龙井出水丰盈,冬天井口雾蒸飘渺,水温如玉;夏天则清凉冰澈。在冰箱尚未普及的年代,这里曾经是街坊们冰镇西瓜的天然绝佳冰窖。据说,经白龙井冰镇过的西瓜,半熟的,只一个时辰就熟了,还特别甜脆。所以西瓜出世的季节,白龙井里煮满了雕着各自主人名字的西瓜。

当年的禹州镇以豆腐闻名天下。为什么“六月豆腐酸不了”?禹州豆腐必定要用白龙井水磨制,否则就不会有“天下第一豆腐”的名号,否则不出一天就酸了。只是到了夏谷子时代,磨制禹州豆腐已经用上了来自长江的自来水,那品质也就没得比了。

还在夏谷子有胆量公然打着邪恶的赤膊在巷子里晃悠的年代,闷热的黄昏常荡着小腿坐在井沿乘凉,那把威震禹州的宝剑就放在身边。有一次实在憋不住,坏小子偷偷卷起裤腿,斜刺里向井里屙了一泡尿。那尿柱很有力道,像极了一支银鞭,驱赶着漂浮在水面的西瓜翻滚、碰撞。一丝邪笑漾上坏小子俊俏圆润的脸蛋。结果从当夜开始,这个不作不死的坏小子的小肚子翻江倒海地疼了三天。坏小子也嚎了三天。这嚎声让鲶鱼巷的街坊很痛快,小毒药,遭天谴呢。

虽然街坊们都巴望着某一天正义的天雷会收了这个小毒药,但是老天爷始终没有睁开眼。倒是在他的尿鞭抽碎了那些不争气的西瓜之后,他把鲶鱼巷的小毒物们都收了,继而呼啸成禹州“毒王”。

历史上很多有大名气的人大多是吃货,一些吃货中的吃货都慕名吃过禹州豆腐,比如说苏东坡、杜牧等等。他们吃过豆腐之后又都慕名喝过白龙井水,并留下了足以充栋的诗文。白龙井凭着这些名人写就的广告语,从历史浩荡而来,一举成了省级保护文物。

如此美好的一口古井上如今盖了亭子,围了栏杆,成了仅供参观的风景。不过这风景只是导游讲给外地游客听的,本地人不提白龙井,只说夏谷子。

腊月二十三的夜里,鲶鱼巷上空象是鹅毛袋子被捅破了,飘飘悠悠下了一夜的雪。小年的一大早,常年在巷口钉鞋的老丁就让亮晃晃的雪色赶跑了梦境。他推开窗户,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雪晴天自言自语:“再去弄俩儿钱给小龙买双新鞋好过年。”就挑着担子去巷口摆开了小摊子。

这老丁也是个有意思的人。家里有一双儿女呢。小龙是他四十岁那年结的秋葫芦,刚刚蹒跚学步,整天鼻涕龙挂,猫嫌狗也嫌的。他却爱得像块宝,家里有什么好事总是先紧着他。每每人前,却从来不提及他还有个伶俐懂事的女儿小芳。

下雪不冷融雪冷,虽然喝了一天的北风,但因进入年关,买新鞋需要钉掌的人特别多,所以老丁的生意比平时要好很多,老丁的心情也比平时要好很多。下午小芳牵着小龙蹦蹦跳跳地去喊她爸回家过小年时,老丁净赚了五六块钱。父女仨都很高兴。

古巷子自有些古韵。一色的碎青石,那都是“禹州石”中最坚硬的。岁月的磨蹭,青石早象小芳的脸蛋儿般光滑,摸上去就像搽了一层滑石粉。这样的道路碰上下油光凌的天气,不摔人才怪。于是,在鲶鱼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老丁在这一年心情最好的时候,在自家门口,在一双儿女眼皮子底下,摔了个仰八叉。

当时,这一跤摔得并不重。老丁的头上没有出血,只是起了个包。老丁还自己爬了起来。但他马上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很明显,他昏迷了。闻讯赶来的丁嫂在小芳、小龙的配合下手忙脚乱地把老丁送进医院,医生的诊断让娘儿仨的天轰然垮塌:脑内淤血,需要立即开颅。预计手术费一千元左右。

一千块钱,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小芳小龙穿新鞋过年的期盼象不经吹的皂泡,“砰”地碎了;丁嫂一年的梦想象拿在手里的豆渣不小心掉冰水里,不仅散了,而且沉入冰底。丁嫂发疯似地回家翻出柜底,又亲戚六圈地求了一遍,总算把老丁送进手术室。在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中,纺织工人丁嫂嚎啕至昏,醒了又哭,哭了又昏。

鲶鱼巷的心在冷风中碎成一瓣一瓣的。

鲶鱼巷的街坊是善良的,友爱的。丁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他们纷纷放下过年吃肉的筷子,聚拢来安慰这家不幸的母女。他们在老丁家格外清寒的矮房里,很内行地帮丁嫂算了一笔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象开颅这样的大手术,手术费加上康复费,杂七杂八的,绝不是这样的家庭所能承受得了的。就算老丁的手术很成功,后续跟不上来,也是枉然。这话当着丁嫂和小芳的面,他们没说,是在离开丁家后,在鲶鱼巷的风中轻摇着头小声说的。

腊月二十五的夜里,也就是老丁经过十个小时零八分钟的成功手术之后的未醒之夜,夏谷子悄然出现在老丁的病房外。他拿着一把破扫帚,打手势喊出了挂着一脸泪花的小芳。

小芳与这位街坊大哥哥平时接触不多,但她很熟悉他,准确地说,她熟悉那把传说中的宝剑。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崇拜偶像的时候,想想,一个英俊少年,在古巷里仗剑行走,鼠辈缩颈避之,那画面酷毙了。虽然此时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她透过泪眼看他拿着破扫帚的样子很滑稽,也有点可爱,就随他来到了院子。

医院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树,像座花园,一座被白雪覆盖的花园。小芳一走出大门就看见二毛缩着脖子站在灯光的阴影下抽烟。

二毛看见他们出来,踩着雪“嘎嘎”地靠过来。

夏谷子低声说:

“你别过来。”

二毛闻声又踱回去了。

夏谷子把小芳拉到房角说:“小芳你别怕。”

小芳幼稚地问:“我怕什么?”

夏谷子似乎怔了一下,无声地咧开嘴笑了。他左手拿着破扫帚,右手轻按着小芳的细肩,很正儿八经地开始说话。他说:

“小芳,好样儿的。虽然你爸以前也在背后骂过我,但总的来说,你爸是个好人。我记得我小时候曾经在你们家吃过一次年饭,你奶奶炖的鸡汤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鸡汤。所以我要还你家的情。你如果想你爸病好,就必须搞到钱。你要是想搞到钱,就必须听我的话。知道不?”

小芳觉得他说的这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有点怪,很好笑,但提及了爸爸的病,她又想哭了。听说能弄到钱,她自然愿意听话。

夏谷子看小芳已经懂了,就把破扫帚塞给她。说:“小芳,好样儿的。你听好,明天,你拿着这把扫帚去扫雪,从鲶鱼巷西头开始,每家每户,每一个单位的门前,都不要错过。记住,一天的时间,你扫的雪越多越好。”

小芳已经听这位街坊哥哥两次说自己好样的,很有些高兴,但她对他郑重其事的叮嘱还是懵懂。她天真地抱怨:“扫一天的雪啊?那不把我累死了!”

夏谷子咧嘴笑了,他说:“放心,你做做样子就行。其他的事,我已经吩咐二毛,他会教你怎么做。记住,你扫得越多越好。”

小芳问:“真的?”

十八郎当的夏谷子玉树临风地说:“当然。你谷子哥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完转身就走了。

夏谷子走了好远,小芳突然想起一事,追上去拉着夏谷子的衣服问:“你的那把剑是真的假的?”

夏谷子停下脚步,转过脸已是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他恶狠狠地甩开小芳的手:“你应该叫我谷子哥。”

2.

喜欢赖床的鲶鱼巷人在这年腊月二十六早晨肯定是错过了鲶鱼巷百年不遇的风景。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小芳穿着碎花红袄,拿着一把比她还高半个头的竹芽帚,在寂静的鲶鱼巷低头划拉着油光凌上的雪屑。她圆溜溜灵动的大眼睛不时从腋下偷瞄一眼跟在后面的二毛。二毛今日的行头格外奇特。他头发黑亮,一看就知道洗过,精心向后疏过,抹过猪油之类什么的。上穿黑色紧身土布棉袄,下穿着黑色的土布大腰裤,左手挽着他娘买菜的竹篮子,右边用麻绳斜挎着一只暗黄的破锣。自从小芳出现,他就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那只竹篮子似乎很沉。小芳每扫一段路,二毛就从竹篮子里抓出一点什么东西来撒。偶尔还会从竹篮子里掏出一只粗短的木棒,在破锣上敲一下。黯哑的锣声在早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二毛一直绷着脸,只做事不说话。小芳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乱转。这是一个有趣的早晨,小芳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笑压回去,把提问的欲望压回去。

看起来两人一直在安安静静做事,其实都是心不在焉。

小孩子的好奇心毕竟是藏不了掖不住的,二毛到底在撒什么宝贝疙瘩呢?这个问题让小芳多出了一个心眼儿。她扫着扫着,有意回头划拉了一段,结果让她大失所望,二毛小心翼翼撒在地上的原来不过是些细沙。“切,我以为是金粉呢!”小芳瘪瘪嘴,之后偷偷把笑容释放出来。

二毛冷不防小芳会又扫回来了,粗声粗气地开口:“呃,你干嘛?”

小芳嘴角一撇,但是显然很得意自己创造了对话的机会:“扫雪啊。谷子哥说扫的雪越多越好。”

二毛立马急了,语速突然加快:“不是扫的雪越多越好,是扫的大门越多越好。”

“为什么?”小芳的好奇心又升起来了。

“小丫头哪有那么多问题。”二毛有些不耐烦了。

“老师说,不懂就要问。”小芳是个听老师话的好学生,她的反驳理直气壮。

二毛初一怔,显然这个半泼子男孩不太习惯跟小姑娘这么聊天,之后就有点烦。“你们老师都是鸡婆。”他急躁地抓起一大把沙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这样子让小芳又“扑哧”笑喷了。在她的心中,好学生不能也不敢这样说老师,但是别人这么说时她还是觉得很解恨。

贫寒人家的孩子总是有很强的洞察力。小芳很快就识破了二毛所有的章法。二毛似乎很珍惜篮子里的沙子,他的锣也不是随便敲的,只有在小芳扫过一个大门时他才会敲一下。“这家伙是不是在计数?”她再次好奇起来,“他为什么要计数?”

一轮红日终于没憋住,从古镇东边的房缝里蹦出来,与小芳的碎红花袄相呼应,给灰黑相间的小巷平添了一丝温暖。那些紧闭的大门陆续打开,居民们开始了一天的活动。一些坐落在巷子里的单位也零零星星有人来上班了。看见两个小屁孩的奇异举动,忍不住要问:“二毛,这么勤快?又在憋着什么坏?”

二毛的苦脸开始在朝阳中化开。有问必答:“没看见我跟小芳妹妹在做好人好事?”

“好人好事?”问的人一脸狐疑。“我宁可相信鲶鱼巷的石头会开花,你还能做好事?别把小芳带坏了。”

小芳连忙作证:“我们已经扫了一早晨的雪了。”

二毛猛一敲锣,字正腔圆大声喊道:“为人民服务。”待人们哄笑鹊起,又一阵急敲,“搞好卫生过大年。”

人们望望已经扫过的半条街,嬉笑着,嘀咕着摇头散去。

鲶鱼巷的葫芦里到底要买什么药?人们猜不透。小芳也猜不透。何况现在的小芳也完全没有心思去猜这个谜,她只是笃信谷子哥说过这样能够搞到爸爸的救命钱,至于到底怎么搞,她不知道,似乎也不需要知道。她是在二毛一句“差不多了”的话之后,赶紧丢了折磨她一上午的扫帚,逃也似地跑去医院。

二十四,嗦鱼刺;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称年肉;二十七,扫污迹;二十八,还年福;二十九,喝年酒;三十夜,把祖人谢。

祖先们很早就把鲶鱼巷的年关事务安排得满满当当而又情趣十足。搁在往年,这日子是小芳期盼已久的,不仅可以明目张胆地不用上学,可以心安理得地与小姐妹在巷子里的有限阳光下跳橡皮筋一整天,还可以变着法子吃鱼吃肉,喝甜酒,剥花生,嗑瓜子,直到嘴皮子发麻。今年的快乐时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戛然掐断了。腊月二十五的晚上她和妈妈守在病房几乎一夜未睡,二十六一大早又跟二毛扫了一上午的雪,匆匆忙忙赶去医院,好说歹说让妈妈回家弄饭吃,也让昏头耷脑的妈妈挨会儿床,由她守着尚未从麻醉中醒来的爸爸。结果身心俱疲的妈妈回家一挨床,沉沉地直到傍晚擦黑才猛然从梦里惊醒,这才慌忙忽急赶到病房换下小芳。

爸爸已经有了苏醒的迹象。眼睛睁开了,手也能轻微活动,只是不能说话,不能下床。医生很高兴地宣布,手术是成功的。娘儿俩悬着的心落了地,欣喜不已。妈妈这才想起心疼女儿,一个劲儿的催促女儿回家热饭补觉。

“一会儿我爸醒来要吃东西怎么办?要上厕所怎么办?”小芳似乎一夜长成了大人,很替妈妈着想:“我年龄小,趴在爸爸床边眯一下就能恢复。”

“乖女儿,这些事妈妈能应付过来,不是还有这么多护士姐姐能帮忙吗!”妈妈难得露出笑容,随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补上一句:“正因为你还小,可不能太熬落下什么毛病,我和你爸你弟将来可都指望你呢。”

就是这句话让小芳心头一凜。她听懂了,顺从地回了家。

小芳把封着的煤炉打开,炒了两海碗酱油饭,去巷子里把玩得昏天暗地的小龙寻回,姐弟俩香喷喷地吃下,然后一起洗了妈妈因为匆忙而放在水池里顾不上洗的碗筷,又仔细地把家里的凌乱收拾一遍,为小龙预备了足足晚上吃的蒸红薯,这才进到自己房间,锁上房门,倒头便睡。

3.

毕竟是孩子,瞌睡大,小芳这一觉简直就是无休无止。

睡梦中,她无意中发现自己只要一振臂,居然能够起飞。再试一下,她变成了一只自由翱翔在天空的小鸟。飞过高山流水,飞过莺歌燕舞,她只觉得新奇不已。后来身后出现了一只巨手,等她发现那只巨手居然一直在试图捉住她时,她慌了。她拼命飞离这场追逐。掠过一座奇高无比的山尖,她疾驰而下,飞临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夏谷子很自然地出现在草地与森林的交界处,他骑着一匹白马,背着一柄宝剑在前方伫立。小芳正想着怎么上去打招呼,夏谷子居然回头一笑,似乎还在朝她招手。她格外高兴,迅速落在他的马背上。马飞起来了,飞过一段瀑布,雨水打在脸上,竟致不能呼吸。她在夏谷子身后拼命挣扎,挥手狂抓,没想到抓到竟然全是夏谷子刺手的短发。她一下子惊醒了,直愣愣地躺在床上。窗外光线昏暗,一时分不清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

小芳有些兴奋,可是手脚还是不能动弹。闭上眼睛想了半天,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做了一个梦。

但是,这个梦太迷人了。她索性赖在床上,一面等待麻木的手脚恢复知觉,一面贪恋地回忆梦中的细节。

是一声突兀的“二踢腿”巨响把她从甜蜜中拉回。她突然意识到,爸爸还在医院,妈妈和弟弟还没吃饭睡觉,连忙从床上一蹦而起,跑到客厅一看挂钟,十点多。那这一定是上午了。

灶上蒸锅里红薯一个不剩。看来小龙是自己吃完,早早出去疯了。

想到小龙平时在家里是人王,只有妈妈才偶尔说点狠话。现在妈妈忙,顾不上,他就算是脱了缰,在巷子里哪家饭熟了就在哪家吃,吃完了接着疯玩,过年的劲头一点没减,小芳无声的笑了。又想到弟弟这么小,自己这么一睡,昨晚上和今早上他都只是啃些红薯,是她这个姐姐没有照顾好,心里又有些难过。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小芳掐指一算,吓了一跳,这么说这一觉睡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加大半个上午。她有些愧疚,但是心情还是莫名的好,她抓了一把花生在口袋里,走在鲶鱼巷青石路上的步点就有点像饿鸡啄米。

按禹州的习俗,腊月二十七是家家户户大扫除的日子。小芳一出家门就闻到空气中浓烈的鞭炮火药和纸片焚烧的气味。小芳很喜欢这个熟悉的气味,她觉得,这就是年的味道。

这样的早晨,小芳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闻到的,都是让她期待并且痴迷的。在巷子口,小芳远远看见小龙像个肉丸子,拿盒火柴屁颠屁颠点鞭炮玩。喊他不应,小芳便跑过去,拉住弟弟,替他拍去满身的红纸屑,又把花生满满当当塞到他的荷包。还没嘱咐完,小龙一扭身,箭一样射出三丈远。

小芳跺着脚,笑眯眯地指点着弟弟的背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今天有一个人觉得情况有些异常,那就是文化馆的老黄。

老黄因为姓黄,巷子里的孩子们私下里都叫他“黄世仁”。他一个人带着读初中的女儿黄喜梅过日子。他女儿被狗扯羊肠地唤做“喜儿”。

鲶鱼巷的人们都记得,“喜儿”跟夏谷子是同年同日同时辰出生。

老黄其实也没有比小芳早起多少。今天轮到他值班,馆长前天就带着宣传队下乡演出,明天才能回,单位里并没有多少事,所以老黄在家里捱了半天才出门来到位于鲶鱼巷东头的禹州文化馆。一到馆门口,老黄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大门紧闭,门口赫然堆着半人高的花花绿绿的垃圾。

老黄吃了一惊。他从来没遇见这样的怪事。围着大门转了半天,各种猜测,都被自己否了,最终也没有想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好踩上垃圾使劲拍门,喊小吴。

小吴是今年分配来的艺校毕业生。小伙子家在外地,又没有成家,平常就住在馆里临时单身宿舍。文化馆一般日子不忙,过年过节才会忙一阵子。忙的日子,宣传队下乡,演出往往会持续到夜里十点左右,所以家里会留一个人值守电话,怕临时有事需要联络。这个工作常常是新人来做。文化馆的大门在正常的日子是从外面锁上的,只在假期才从里面栓上,值白班的同事来了,叫门就开。

小吴睡眼惺忪的开了门,见了这情形也是摸着脑袋瓜不明就里。

老黄和小吴正讨论着这事儿的时候,小芳刚好从这里路过。都是街坊,小芳跟老黄很熟络。大老远见两人围着一堆垃圾转圈儿,小芳乐了。她甜甜地跟老黄打招呼:“黄叔,你们在研究什么宝贝啊?”

老黄抬头见是小芳,顿时挂上笑脸:“丫头,少见识吧。这叫彩头。”他摸着小芳的后脑勺,关切地问:“你爸的手术做了没有?”

“已经做了。医生说很成功。”小时候常和喜儿在老黄膝头上磨,小芳对这个爱打哈哈的叔叔一向很亲近:“等我爸出院了,来我们家喝酒啊黄叔。”

“丫头真乖!好好照顾你爸。跟他说,我明天去看他。”老黄笑成一朵残菊。

小芳走后,老黄问小吴:“这几天馆里有什么异常情况?来过些什么人?”

“没有啊。”小吴想了想,又说:“这几天很平静啊,没有电话,没有上级检查。只有昨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夏谷子和几个年轻人来过。”

老黄闻言,警觉地望了望小吴:“他们来干什么?”

“他们说过年了,他们把巷子打扫了一遍,还说这条巷子里有个街坊在住院,他女儿也参与了大扫除,让我们单位出点卫生费,还说今年的卫生费他们不要,准备给那个街坊交医药费。”小吴气愤地说:“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好人,穿着喇叭裤,蓄着长发,二癞子的打扮。”

老黄无声地笑了,“你怎么说?”

“我说我们领导不在家,卫生费的事儿我做不了主。再说,我们单位已经打扫过了,很干净,不需要他们帮忙。”小吴说到这里,往老黄身边靠了靠,小声问:“听说这个姓夏的是个混混,是不是啊老黄?笑话!我堂堂一个国家单位,还用他们来收卫生费!我可不怵这样的人。”

老黄想了想说:“呵呵,小吴你是国家的人,可别向这些人学习。”他拍着小吴的肩膀又说:“行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这事儿我来处理。”

小吴小心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你做的很对。”

“我们是不是该把这垃圾弄走?”

“不用。”

老黄说完径自进了办公室。小吴在隔壁的宿舍竖起耳朵听,老黄一直在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馆长的,第二个电话不知道是打给谁,小吴听见老黄称呼对方为“细哥”,言语之间很是亲热。具体说些什么,听不真切。

下班的时候再出门,小吴看见大门口干干净净。

4.

老丁出院已经是正月十五以后的事了。

这一年,禹州出现罕见的倒春寒。快三月份了,一夜无雨,却在黎明时分毫无征兆地刮起冬天才有的北风,然后开始下雪。

头天晚上接到医院可以出院的通知,丁嫂一早就让小芳姐弟换上干净衣裳。相较往年,褂子、裤子、鞋,丁嫂让姐弟俩三样选一样,咬牙置办。小芳选了鞋,小龙选了上衣。虽然家里的年比别人家晚了整整一个月,但是在全家人的心里,今年今日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高兴。

他们先顺路去借了文化站的三轮车,用准备好了的棉被铺好,把住院时用过的各种杂什和老丁、小龙安顿在车上,再去办完了各种手续,一家人就欢天喜地地往鲶鱼巷回。

丁嫂踩车,小芳撅着屁股在后面推。老丁头上还缠着白色的纱布,环抱着小龙坐在温暖的被窝里。他们的头上包裹着红底绣花被面,在白雪飘拂的街面上左摇右晃,踽踽而行,像极了一抬快乐的大花轿。

小芳不时伸手,替只露出两张脸的爷俩掸去被面上积雪。小龙很兴奋,在他爹的怀里不敢大动,嘴巴却不停歇,一个劲儿地喊着:

“妈妈加油。姐姐加油。”

丁嫂并没有直接把车开回家。她在巷子口停下,然后让小龙下车,点燃了一挂鞭炮。之后把车子停在夏谷子家的破木楼前。

丁嫂走到有些歪斜的整板木门的门缝前,朝里瞄了瞄,见门是从里面栓上的,回头再次让小龙下车。

她安排姐弟俩在门口站好,然后拢拢自己的头发,郑重地上去敲门。

敲了三遍,无人应答。

敲第四遍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大清早的,敲丧啊,家里没人!”

丁嫂顿时脸上充满笑意。她提高声音地朝里喊道:“细哥在家咧!我是你丁婶儿啊。你丁叔今天出院,我们全家来给你拜个年!”

屋里没有回应。

丁嫂不再敲门。她回头严肃地对小芳小龙说:

“跪下。”

小芳小龙早就准备好了,闻言齐刷刷“扑通”“扑通”跪倒在青石板街面上。

丁嫂笑眯眯地朝姐弟俩努努嘴。

小芳小龙心领神会,赶忙捣蒜似地磕头。还不忘高声颂念:“祝谷子哥新年快乐,财源广进,顺风顺水!”

这两句话其实是头天晚上丁嫂教好了的,可是小龙念不利索,说到“顺风顺水”时,就念成“顺风顺风”了。

小芳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紧闭的破门突然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过来。紧接着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吼声:

“滚!”

就巴望快点成为大人的孩子而言,一天的时间很快,一年的时间很慢。少年不识愁滋味,人生已然掀开新奇的一角,他们迫切希望尽早参与全部,天真无邪又往往让他们把苦难当成快乐。

这一年的年关,小芳经历了她人生中的好几个第一次。第一次与至亲之人共同面对死亡,第一次发现自己会飞,第一次抚摸到一个异性刺手的短发。尽管后两个都是梦境,但这足以让她平安渡过与至亲之人直面死亡的惊涛骇浪。

初中毕业之后,小芳选择了上了卫校。上卫校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国家承担学杂费,可以为家里节约一大笔开支。第二个原因是,将来可以当医生,救死扶伤。第二个原因小芳放在心里,从没告诉任何人。她觉得上了中专,已经是个大人了,不必要每个小秘密都告诉别人。

其实,女孩子的长大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真正让她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的,是这一年暑假发生的另外一桩事。

禹州北面,是长江冲积平原的一个狭长地带,再往北,才是山区。在古城禹州北边的狭长地带,是大片大片的田野。春天油菜花开,小芳带着小龙和狗去挖泥蒿和各种鲜嫩的野菜,足够满足家里和左邻右舍一季的菜盘子。田间旷野里,有许多高大的圆形土墩,孤零零地耸立着,十分引人注目。禹州城周围的居民中一直流传着神秘的“四十八个王坟墩”的传说:相传禹州城筑城时,曾在城内洒下“三担六斗金豆”;最早的“禹王”是皇帝的女儿,曾在“望夫墩”上眺望出征的丈夫归来;禹王城一共经历了四十八个王,他们死后都葬在城外的土墩中。

土生土长的禹州人都把“四十八个王坟墩”当成自己的祖坟。他们在田垄里日出而作,又满怀敬意地把香樟、桃李种在祖坟四周。日复一日,禹州郊外就形成一个奇异的景象,特别是秋收之后,田野里光秃秃的,这些土堆却是绿树茂密,鸟雀盎然。

禹州卫校就坐落在这些土堆与山区之间依山傍水的地方。

学校实行寄宿制,小芳一年到头很少回家,所以暑假期间她的主要任务就是,盯住“飞天蜈蚣”丁小龙。

小龙上初中了,不知不觉出落成一个瘦高瘦高的毛头小伙子。平常在家里只是一道闪电,大部分时间都在街上呼来喝去。老丁和丁嫂根本掌控不了。也是,孩子大了,父母就会变得卑微,唯有他姐,杏眼圆瞪的一阵娇斥,或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粉拳伺候,半大小伙子丁小龙才会有片刻的安分。

这天傍晚,一家人安安静静地聚在堂屋吃饭。小龙先是匆匆忙忙扒拉了几口米饭,然后眼珠子朝他姐瞟了瞟,冷不丁丢下饭碗就往门口冲。

说时迟那时快,小芳拿起似乎永远放在身边的竹芽帚,准确地丢在小龙的脚下,一下子就把弟弟绊倒在地。她随即扑上去,骑在弟弟身上,两手卡住弟弟的脖子:

“早就看你贼头贼脑的,说,憋着什么坏?”

小龙一动不动,在姐姐身下翻着白眼,还慢慢伸出舌头。

小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装死是吧!”她松开手,作势要去抓小龙的舌头。小龙赶紧活了过来。

小龙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伍分的硬币,拍在地上,豪气地说:

“今天晚上不准管我,买你闭嘴!”

老丁和丁嫂在旁边看姐弟俩这般斗法,都笑出声。

小芳捡起硬币,又去揪弟弟长满茸茸细毛的脸蛋,笑盈盈的说:“钱,我收下了。不管你也可以。但是,干什么去,必须交代!”

小龙有些生气了,他恨恨地扭过脸,摆脱姐姐的痛拧。任一边脸颊贴在粗粝的地上,倔强地喘着粗气不回答。

小芳说:“哟哈,还敢反抗!妈妈,帮我找根麻绳过来,我要把这头牛五花大绑!”

小龙一下子泄了气。快速地说:“谷子哥发了英雄帖,今晚上我们有行动。”

小芳闻言一怔。

趁姐姐犹豫的时候,小龙突然发力,小腿一弹,一下子把小芳顶出尺八远。他一个鲤鱼打挺,人已经在门外了。

等小芳“哎呦哎呦”地爬起来追到门外,小龙已经跑出好远了。

“还英雄帖,我看你就是个避屎贴!”小芳一边嘟噜,一边麻利地折转身抄起案桌上的手电筒,出门望着小龙的背影悄悄跟了上去。

5.

禹州虽然地处江北,却是江南的气候。

街道上不久前新装了路灯,此时已经开灯了。高大密匝的悬铃木下,橘红色的灯光形成一个锥形的明亮区间,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两旁不远不近地排列着。

蝉鸣声此起彼伏。

小龙像只猫,在街道上左右腾挪,专拣没亮的地方走。小芳悄没声息地掉着线,不过看他前进的方向,心里知道这小子要去哪里了。

那是一座废弃的教堂。光绪十五年,第一批意大利传教士来到禹州,两年之后,他们在鼓楼与“四十八个王坟墩”之间的路边建起了这座两层教堂。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渡江临时指挥所。之后,就废弃了。前些年大炼钢铁,镇上派人把教堂里所有带铁的门窗等物件都拆了,丢进了熔炉,本就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只剩下千疮百孔的一具骨架。平常时候,这里很少有人光顾,倒是成了禹州孩子们的乐园。往年秋天,小芳经常会带着小龙在潮湿的墙根下面挖蚯蚓,作为去小河道钓鱼的饵料。因为老教堂有个瓜皮帽一样的圆顶,外墙上又长满了爬墙虎,孩子们都叫它“骷髅壳儿”。上初中以后,小芳就鲜少来过这里了,只是偶尔从小龙的口中得知,现在他们管这里叫“司令部”。

小芳到达时,小龙已经进了“骷髅壳儿”敞开的透着红亮的大门。

今夜月光很好。影影绰绰的爬墙虎和从那些隐藏在草影中的黑窟窿里透出的温暖光亮,让这幢老房子变得格外亲切起来。小芳好奇地绕到房子后面,找到一个可以瞧见屋里情形的裂缝。

空旷的厅堂正中间燃着一个火堆,十几二十个男孩女孩围着火堆在谈笑打闹。小芳很快在他们中找到了小龙,也看见了夏谷子、二毛等老街坊的身影。

小芳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居然没有找到喜儿。

这让她觉得很奇怪。为了证实自己心里的想法,她默默数了数人数,刚好21个。

“这就对了。”她想。

夏谷子坐在靠楼梯的高台正中间几块垒起的砖头上抽烟。小芳注意到,他的身边斜放着一根黑黢黢的棍子。小芳的心开始“嘣嘣”发跳,她知道,那就是她一直想见到的,细哥剑。

当小芳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夏谷子和他的剑上面时,夏谷子突然弹飞了手中的烟屁股,拿起剑站了起来。

二毛见机从人群中快速走到夏谷子身边。他抬手拢了拢用猪油顺过的发型,装模作样地重咳两声,待人群安静之后,开始发话:

“肃静!肃静!谷子哥今夜广发英雄帖,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跟各位商量。”

他扭头望望夏谷子,接着说:“这几年全国都在‘破四旧’,我们禹州的‘四旧’很多,所以,谷子哥号令,今天夜里,我们禹州九龙十三凤要干一票大的。”

说到这里,二毛右手握拳,威风地在空中一挥。屋子里的人立马齐声高喊:

“精神!”

这洪亮的声音冷不防把小芳吓一跳。等她反应过来,不禁撇了撇嘴。

喊过之后,下面有人高声问;“什么是‘四旧’?”

二毛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四旧’就是旧衣服、旧鞋子、旧家具、旧房子。”

听到这话,夏谷子伸手把二毛推开,威严地纠正道:“‘破四旧’是砸烂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屋子里依然鸦雀无声,屋外看热闹的小芳倒是一下子笑了。

她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我们禹州做什么事都比别的地方晚。前几年大炼钢铁,镇上要没收我的剑,是生产大队长出面,说我的剑是铜,青铜,保了。所以,我欠队长一个人情。前几天,队长又来找我,要我带头,搞一点‘破四旧’的动作。搞,还是不搞,我问九龙十三凤。你们说,搞不搞?”

话音一落,屋子里的所有人像是接到命令,再次同时挺胸高呼:

“精神!”

其实,早在鲶鱼巷的茶余饭后,小芳就已经耳闻过禹州“九龙十三凤”江湖结义的大名。她还知道,“九龙头”是夏谷子,“十三凤头”是黄喜儿。三年前爸爸住院,听妈妈丁嫂和爸爸老丁事后私底下的闲呱儿,爸爸住院的费用就是用“九龙头”夏谷子承头筹的钱缴纳的。她因为在卫校住读,只是寒暑假回家,虽然听说过“九龙十三凤”在禹州城杀富济贫的一些传说,也只当是说说、听听而已。今夜无意撞见,没想到他们私底下还有这般把式。看样子,是只要提到九龙十三凤的名号,他们就会用“精神!”来回应。

“这个词倒是挺好的!”她顿时觉得这非常有趣。

夜已经有些深了。

在禹州城郊皎洁凉爽的月光下面,在巨蚊的不断袭扰中,禹州美丽的少女丁小芳这一刻偷偷猫在“骷髅壳儿”长草的外墙之下,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三年前家里的那场变故,以及曾经的那些刻骨铭心的梦境。

她的神情开始莫名恍惚起来。

透过裂缝里橘红色的火光,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见青衣长衫的夏谷子手握宝剑,神情冷峻地站在沸腾的人群之中,众人仰视,独他卓尔。

是弟弟小龙率先亢奋的“嗷嗷”声把她拽回现实的。

屋子里人人躁动,“嗷嗷”乱叫,一起簇拥着夏谷子向大门走去。

“龙尾巴!”只是一闪念,这三个字就蹦了出来。小芳把这个贴切的名号封给弟弟的时候,再一次笑了。她转身离开裂缝。她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她已经打定主意,今晚这个行动,她必须参与。

“站住!”

突然一声炸雷般的断喝响起。屋里的吵嚷声戛然而止。

小芳赶紧折回裂缝外。

简直不可思议!在夏谷子刚才坐过的石头上,一个黑衣老者稳坐如钟。他的身后,一名同样的黑衣女子长发飘飘,垂手站立。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照耀下,小芳不禁大吃一惊。“黄叔?”她几乎是要喊出声了。因为她认出,那名老者是“黄世仁”,那名女子是黄喜儿。

很显然,那声断喝是她黄叔发出的。

厅堂里的人也很快回神。二毛还是勇敢的,他畏畏缩缩地挪步上前,结结巴巴地发问:“黄......黄......黄世仁,你搞什么飞机?”

黄世仁根本不搭理他,而是以不容置疑的长者语气给另一个人下达指令:

“夏谷子,你站过来。”

众人闻言,纷纷扭头看着夏谷子。夏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到了黄世仁左侧站定。

“哈哈哈。”

黄世仁突然仰天爆发出一声大笑,随即站起身。他扫视一圈之后,笑脸依旧,爽朗地说:

“我听说,今晚,我们禹州赫赫有名的九龙十三凤在这里聚头,要去干一件大事。在你们出发之前,我黄老头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二毛很快听出了黄世仁的道道,率先出头发难:“你个糟老头子,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发话?”

这时候,夏谷子握剑的手朝二毛面前一横,并无言语。二毛见势,立刻打住。

黄世仁收了笑容。正色道:“你们不是号称江湖道义吗?一会儿听完了我的故事,你们再看,我有没有这个资格。”

“黄叔不愧是文化人,说话掷地有声。”小芳的心是向着她黄叔的,看到人群开始安定下来,并且在不自觉地向黄叔靠拢,她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地。

“十二年前。”黄世仁换了一种语气,开始讲述:“一个春和日丽的中午,在我们禹州郊外的树林里,有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正在一个高大的树桠上掏鸟窝。”

“突然,他脚下一滑。”黄叔的声音富有中年人特有的磁性,讲的人、听的人很快投入其中。“扑通一声,小男孩重重地从高处摔落地上。”

“你们放心,小男孩命大,没有摔死!”黄世仁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这一摔,发生了一件更加意外的事情。小男孩落地的一瞬间,竟然凭空不见了踪影。”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

“树林里发生的这一幕正好被一个路过的大叔远远望见。他飞快地跑过去,一看,我的个妈哟,眼前的树荫下出现了一个黑黜黜的大洞,正在嘘嘘地往外冒着冷气。”

小芳一个激灵,仿佛后背上吹来一阵凉风,全身突然冒起许多鸡皮疙瘩。

“大叔朝着洞口喊话,可是没有回应。他赶紧去周边找了一些藤蔓,做了一根长长的藤绳,一头绑在树干上,一头丢进洞里。大叔要下去救人。”

“洞,很深,很黑,很冷。”

黄世仁说到这里,有意打了一个寒颤,让在屋外偷听的小芳也情不自禁地向墙上靠了靠。

“好在大叔到达洞底时正好踩在小男孩的身上。大叔叫他,他不应声,伸手摸索他的胸口,还有心跳。大叔不敢耽误,赶紧把小男孩弄到背上,艰难地顺着藤蔓爬出了洞口。”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大叔在小男孩身上好一阵折腾,小男孩总算是醒了。”刚刚缓过劲,黄世仁再次揪住大家的神经:“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件让大叔和小男孩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黄世仁来回踱着步,却不急着往下说,似乎是在思考该丢出一颗什么级别的炸弹。看来,今夜他是打定主意吃定这帮细哥细姐了。

果然,二毛按捺不住了。他毛毛躁躁地催促:“你个糟老头子,快说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二毛的态度惹恼了一直没说话的喜儿。她跨前一步,指着二毛叱道:“你小子放尊重点,这是我爸!”

还是夏谷子耐得住性子。他双手一压,及时制止了即将发生的一场嘴仗。

这些,黄世仁根本视若无物。他缓缓继续:“几乎是同时,大叔和小男孩发现,在小男孩身边多了一样东西。大叔拿起那东西仔细端详,你们猜,那是什么?”

这一次,黄世仁倒没有卖关子,马上给出了答案:“那是一把寒光凛冽的古剑。”

众人闻言,纷纷朝夏谷子和他手里的宝剑望去。

黄世仁不看夏谷子,却盯住大家:“古剑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大叔不知道,小男孩也不知道。也许是小男孩掉进洞穴时下意识随手抓的,也许是......”

讲完这句话,所有人都以为黄世仁又要卖关子,却不料黄世仁突然间神情大变。

他双手握拳,仰头望向火烬升腾的穹顶,全身筛糠般开始发抖,声音缥缈虚无,瑟瑟发颤:

“镇方宝剑现,禹州灾祸至。”

在全场的不解和错愕里,黄世仁忽然提高嗓音,毛骨悚然地自言自语:

“也许是,神——”

这一声“神”字,粗重悠长,怪异恐怖,引得“骷髅壳儿”内外惊骇不已。

“......这是神灵的启示。”

6.

自古以来,繁衍生息在长江、黄河流域的华夏民族是一个有神论群体。

他们相信,天有天神,地有地邸,人有鬼魂。其实,这些都来源于尘世的需求。

是尘世的需求造就了神秘而且极致的神鬼传说,那些稀奇古怪的神鬼传说又往往会促成特定区域、特定人群的某些特定情状。

比如禹州。

禹州人就特别敬畏天神地邸,也特别憎恶人鬼。

那天晚上,在禹州外表孤独而内里热烘的老教堂里,九龙十三凤的龙头大哥夏谷子有两个万万没想到。第一,他没想到凤头喜儿会把他们的内部计划透露给外人,哪怕是她的父亲。这样的叛徒行径是他不能容忍的。第二个没想到,是黄世仁居然会在他们的行动之前出现,还在那样的场合把十二年前的一个天大秘密给抖搂出来。人,如果可以随随便便背信弃义,那要誓约干什么?!

十二年,虽然记忆依稀,但是直到现在,夏谷子都觉得那场发生在小树林里的故事似乎太不真实。

诚如黄世仁所言,确实,当时他神差鬼使一般,完全不知道宝剑怎么就会到了他的手里,他又是如何把它带到洞穴之外的。只记得,当黄世仁仔细辨认此剑,然后就像今夜的情形一样,黄世仁浑身颤栗,面对宝剑,纳头三拜。之后又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匍匐在夏谷子的面前,连磕三个响头。

八岁的夏谷子虽然顽劣,他还是知道这种礼遇的分量的。当时的他,同样惊恐不已。

在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之后,那个壮年男人又极尽慈祥地跟这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说了一车轱辘的话。那些话,像是自语,又像是针对夏谷子。只是在夏谷子听来,所有的话他都似懂非懂。

黄世仁说,我终于明白了很多事情,为什么今天一大早我会丢下工作没事找事地来到这荒郊野外转悠,为什么我的女儿跟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因为是我,因为是你,因为今天。这是上天的安排,安排今天,安排我,在这里迎驾,禹州的天选之子降临。

什么是天选之子?黄世仁没有回答,只是言之确凿地告诉他:

“你是负有神圣使命的人。”

那天,黄世仁不容分说地要夏谷子拜他为师。

夏谷子当然不答应。于是黄世仁说,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还不拜?夏谷子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磕了三个响头。

在听到一声细若蚊蝇的呼唤之后,两人订下三条誓约,可以不在人前叫黄世仁师父,青铜剑永不开刃,今天的事儿永不对人言。

那天,他们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掩藏洞口。

十二年来,夏谷子一向以恶面孔示人,对宝剑来历也从来是讳莫如深,见了黄世仁更是远远弯路绕走,不叫人,不照面。倒是有一句话常常会出现在他的听觉里。

“真的是我吗?”他一直耿耿于怀,又有些将信将疑。

但是今天,你为什么要食言毁誓!

“骷髅壳儿”里,夏谷子越听越烦,越想越恼火。他甚至有些厌恶地死死盯住正在装神弄鬼的黄世仁。

夏谷子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发颤。

他不想把事态搞大,也不想让黄世仁继续说下去。一瞬间一股热血上头,他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你疯了!”

刚才还神神道道的黄世仁听见了,好像又没听清楚,他止住发抖的身体,抬眼向夏谷子望去。

那是一道温和、怨艾地目光。两相碰撞,夏谷子一时间有些后悔了。

二毛却像是接到了信号,重新活跃起来。他手舞足蹈地说:“喜儿,你爸是疯魔上身了。赶紧把他拉回去,我们要去破‘四旧’!”

厅堂里再次骚动起来。

“敢!”

连夏谷子都没反应过来,这时候黄世仁大叫一声,飞快地从夏谷子手里夺过宝剑,高举右手食指,置于剑刃之下。他目里含威,直射众人。现场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空气里有悲壮和肃穆。

半晌,黄世仁一字一顿地说:

“镇方宝剑开刃,禹州有无妄之灾。尔等无知小人,敢在祖地动土,誓如此指。”

话音一落,黄世仁右手用力一拉,只见一道细红的血线喷射而出。随即,他双臂张开,宝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人,也“扑通”一声,牙关紧闭,轰然倒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喜儿尖叫一声,扑上去抱着她的父亲,嚎啕大哭。

夏谷子几乎是弹跳而出的,一下子双膝着地,跪倒在黄世仁身前。

小芳见此情形,不管不顾,从墙外飞一样冲进大门。她带着哭腔高喊:

“夏谷子,快叫人陪我去卫校拿消毒用品。伤口如果不及时处理,破伤风会死人的!会死人的!”

这件事情之后,夏谷子关上木楼的破门,三天两夜没有出门。

第三天夜里,夏谷子特意买了一斤红砂糖,用报纸包好,用毛线捆好,去喜儿家探望黄世仁,结果被骂一句“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给丢了出来。

他穿过鲶鱼巷的青石路,回到家门口时,二毛还候着。小心翼翼地问询:“‘四旧’还破吗?”

夏谷子一耳巴扇过去:“破你娘个鸟啊!”

仅仅几个月,事情再次发展成他始料未及的样子。

有人到镇革委会举报了黄世仁。很快,黄世仁作为“漏网的右派”被揪了出来,游了三天的街,第四天上午十点,禹州“兴无灭资”批斗大会在文庙前广场隆重举行。

夏谷子没有去批斗会现场。他一大早把丁小龙叫到小木楼,郑重其事地吩咐:“把黄世仁说的每一句话一字不漏地带回来。”

过了晌午,丁小龙回来绘声绘色地报告:“黄世仁胸前挂着一块纸牌,纸牌上写着‘黄世仁’三个字,还被红笔划了一个大叉叉。他只是被押出来的时候,喊过一句话。之后没有说任何话。”

夏谷子紧张地问:“他喊什么?”

丁小龙笑嘻嘻地说:“我听得清清楚楚,他喊的那句话是,我不叫黄世仁,我叫黄鸿儒。”

丁小龙还想继续描述当时的情形,夏谷子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滚!”

7.

秋天的午后,阳光慵懒。

禹州的街上,四处都是悬铃木遗弃的叶子,只有鲶鱼巷是干净的。太阳照在凸凹不平的青石板上,偶尔晃人眼。

夏谷子一个人出了城。

郊外照例是光秃秃的,只有小树林那一片绿色在视野里挺立。只是在阳光的散射下,也有些淡了。

走进小树林,夏谷子突然看见小芳默默坐在一棵香樟树下。

“你怎么在这里?”夏谷子问。

小芳抬头看见夏谷子,咧咧嘴,轻声说:“我看看。”

“我也看看。”

夏谷子像是附和,又像是自言自语。

透过树冠,一对大雁排成人字形,在瓦蓝深邃的高空无声飞过。

8.

断指鸿儒的尸身是在禹州下游五公里处的江滩芦苇丛中被人发现的。

电话打到禹州派出所,正好是刚刚顶职上班的二毛值班。二毛仔细询问,确认是黄世仁后,第一个电话就打给机械厂值班室,让喊夏谷子接电话。

“黄世仁找到了。”沉默了一会儿,二毛对夏谷子说。

“你他妈的耳朵是长毛了还是怎么地?”夏谷子闻言在电话里大吼起来。“老子早就对你说过,他不叫黄世仁,他叫黄鸿儒。你他妈该叫他师父。”

二毛带着哭腔说:“师父他......跳江了......尸体刚刚被人发现。”

电话那边顿时没有了声息。过了好长时间,夏谷子才声音低沉地吩咐:“你把摩托车开到我家来接我。我们去接师父回家。”

二毛撂下电话就去院子启动三轮摩托。快出院门时想起来这事儿应该报告给于所长,又折回去,上了二楼的所长办公室。于所长当即安排,让二毛先去现场,自己去找法医随后就到。

二毛到达小木楼时,夏谷子和丁小龙在门口等着。

“要不要把喜儿叫上?”二毛问夏谷子。

夏谷子面色阴沉,训道:“你这个警察怎么当的?事情没弄清楚,你让一个女人去命案案发现场?”

案子很快就有了结论。于所长带着干警和法医在现场勘查分析,一阵忙乎之后一致认为,黄鸿儒确实是跳江自杀。

夏谷子和丁小龙坐着警车,护送着黄鸿儒直接开到火葬场。

火葬场主任郭骁龙事先接到于所长电话,已经带着人在悼念厅门口候着。

车门一开,夏谷子第一个跳下车。他快速冲到郭骁龙面前,用右手封住郭骁龙的领口,把郭骁龙摁在门厅上,恶狠狠地说:

“一个小时之内,我要你把我师父整理得跟生前一模一样。”

郭骁龙赶紧承诺:“谷子哥放心。我的人经验丰富,手艺高超。”

秋天的夜晚比平常时候来得要早很多。大约五点钟的时候,夜色已经铺天盖地地笼罩了禹州城区。从旁边果园场吹过来的北风,发出隐隐约约的啸叫,让高大笔挺的黑烟囱下的火葬场显得格外凄惨而寒冷。

丁小龙陪着夏谷子坐在门外的马路牙子边抽烟。偶然抬眼,看见鲶鱼巷方向驶来一辆自行车。他低声说:

“喜儿来了。”

夏谷子丢开烟头,站起来。

聚集在门口的九龙十三凤成员见势也都站到夏谷子身边。

文化馆小吴骑着一辆破二八大杠,后座上串着喜儿和小芳,“嘎嘎”地停在路边。

小芳坐在最后,她下车时用手去扶喜儿。也许是挤着了,喜儿下车时,双脚发麻,站立不稳,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

夏谷子上前双手抱着喜儿的双腋,想把她抱起来。谁知喜儿受惊一样一下子弹开,顺势反手一耳光扇在夏谷子脸上。

这一耳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都惊呆了。

夏谷子却没有发怒,只是垂头站着。

郭骁龙在门口喊道:“你们可以进来了。”

小芳走过去,环拥着喜儿的双肩,轻轻把喜儿往悼念厅里推。

看见喜儿挪步,大家这才一起进入室内。

断指鸿儒的遗体在禹州火葬场的悼念厅停了两天三夜,夏谷子和他的兄弟们披麻戴孝守了两天三夜。第三天上午,遗体火化完后,喜儿抱着骨灰盒回到鲶鱼巷,夏谷子和他的兄弟们又陪在她的身后,一起走过鲶鱼巷的青石板路。

最后,断指鸿儒被安葬在禹州郊外的公墓里。

9.

时间过得真快。

这一年,喜儿终于顶职进了文化馆,而小芳卫校毕业,到禹州第一人民医院上班也快一年多了。

听说,人,是水养的。白龙井的水,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养人的水。“要不,我们的小芳怎么会出落得这么漂亮?”鲶鱼巷的茶余饭后,人们总能找到一两个总也说不完的话题,这些话题又总是能让他们面放红光。即使是破窑出好瓦这样的民间俚语,那也是有坚强的科学依据作为理证的。

小芳每天袅袅婷婷从医院往返鲶鱼巷上班下班,总有人在她的背后啧啧翘起大拇指。

这天傍晚,小芳下班,照例穿过鲶鱼巷回家。经过文化馆的时候,小芳听见喜儿在窗户里喊她。

隔着窗户,喜儿问:“小芳,你今天晚上有事没有?”

小芳说:“没有啊。你有事儿?”

喜儿招手让小芳把头凑过来,小声说:“小吴今天给了我两张电影票,说是请我去看电影。你知道是什么电影?《神秘的大佛》!我早就想看了,你去不去?”

小芳想了想,说:“小吴请你看电影,我去当电灯泡,不好吧?”她突然反应过来,凑近喜儿的脸,笑嘻嘻地小声问:“喜儿姐,你是不是恋爱了?”

喜儿一把推开小芳,假装生气地说:“你瞎说什么!你就说,去还是不去!”

小芳赶紧说:“去去去。”

小芳回家把饭弄熟,还没吃完,喜儿就进了门。小芳一看,喜儿穿着一件蓝底白色小碎花的连衣裙,披肩长发也精心梳理过,搽了雪花膏,浑身香喷喷的,说不出的清爽。就故意撇着嘴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大晚上费这劲,太浪费了吧。”

喜儿绷着脸说:“你过年穿裙子啊。那你还不冻成冰棍。”

丁嫂端着饭碗看着这两姐妹,笑着插话:“你们这是要相亲去啊。”

姐妹俩闻言笑作一团。小芳丢了碗,匆匆去洗了把脸,拉着喜儿就往外跑。

电影院在禹州西边。小芳和喜儿手拉手迎着夕阳走在街上,天边一片瑰红。

她们到达电影院门口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小芳东张西望,没有看见小吴。正准备问,小吴从一棵悬铃木的黑暗处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

小吴穿着一套黑色中山装套装,发型三七开,见了喜儿,双手在裤腿上摩挲,憨笑着说:“你来了。”又突然看见小芳,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喜儿一听,抿着嘴用手指指着小吴的额头,点了几下。“你会不会说话啊。”

小吴连忙堆上笑,一连声说:“欢迎欢迎!”

小芳忍住笑,偷偷用手在喜儿的腰上掐了一下。

喜儿面无表情,冷冷地对小吴说:“你,再去买张票。”

小吴慌忙点头:“好好好。你们在这等我一下。”转身就往售票口跑去。

喜儿这才放下身段,咯咯笑着去揪小芳。

喜儿没有等小吴,拉着小芳先进去了。过了好半天,小吴才匆匆找到她们。可是他跑错了边,等他唧唧咔咔挤到她们身边,又费了半天口舌,求得旁边的人换座位时,才发现坐在他身边的人是小芳。

小吴坐下来平复了一会,然后悄悄凑近小芳,说:“谢谢你!”

小芳假装没听清,故意大声说:“你说什么?姐没听见。”

小吴再次靠近,小声说:“谢谢姐。”

小芳大笑。这才起身把喜儿拉起来,两人换了座位。

电影很快开场。这是一部恐怖片,因为有川剧变脸等元素,加上特别的音乐节奏,刚开始两人还一直在说笑,慢慢进入剧情后,就有些紧张害怕了。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倒是把小吴孤独地排斥在外了。

电影放到一半,突然有一束光从旁边照到两人脸上,两人一时冷不防,吓得不轻。那人弯下腰,低声说:“是我。”又把手电筒从下面快速地照了一下自己的脸,谁知这效果更是怵人。两人立马哇哇大叫起来。

那人再次把手电筒朝着空中闪了一下,说:“小芳,我是二毛。你弟在外面找你有事。”借着手电筒的余光,两人这才看清楚,是穿警服的二毛。

惊魂未定的小芳娇嗔地埋怨:“你个死鬼二毛,要吓死人啊。”起身出了放映厅。

大厅里空无一人。

小芳走出电影院。外面依然没人。小芳喊了一声:“小龙!”还是无人应答。突然想起,这时候小龙应该在学校上晚自习呢。

“这个二毛,搞什么名堂!”她嘟哝着回到放映厅。摸黑找到原来的座位,三个空座。

10.

禹州在长江北岸。为了防止汛期江水上涨毁堤,每年春季,禹州人都会在江滩上种下意杨树。年复一年,小树成林,江滩也因此成为禹州人周末休闲的好去处。

此刻,一轮皎洁明亮的圆月高高挂在江天浩渺的夜空。

二毛在前,小吴在中间,喜儿押后,三人默默地朝江滩走去。

翻过大堤,眼前一下子开阔起来。清辉遍野,瘦枝笔立。

远处空地上,一个横倒的树兜根丫朝天,一个烟头忽明忽灭。

靠近树兜,二毛突然站住。待小吴走近,他猛然转身,一个扫堂腿。小吴猝不及防,一个跟头摔倒在柔软的细沙上。

小吴毕竟是个大小伙子。他迅速爬起来,高声喝问:“警察干什么打人?”

二毛阴冷地说:“我打的就是你这种调戏妇女的流氓。”

小吴回骂道:“你才是流氓。你是披着警察外衣的二混子。”

这时,喜儿已经走近。她对着树兜厉声叱道:“夏谷子,你要干什么?”

坐在树兜上一动不动的夏谷子甩掉香烟,站起来并不答话,径直走到小吴面前,盯住小吴的眼睛,挑衅地说:“你敢打我吗?”

被二毛偷袭的小吴早就血往上涌,一听夏谷子这么说,扑上来照着夏谷子的胸前就是一拳。“你就是个渣子。老子打的就是你这种社会渣子!”

这一拳,“轰”的一声,小吴用尽了浑身力量。

夏谷子倒退好几步才站住脚。

但他没有抬臂阻挡,也没有还手。

小吴嗷叫一声:“这一拳是代表我黄叔揍你个王八蛋。”他追上去,对准夏谷子的胸膛,再补一拳:“这一拳是代表喜儿打你的。”

夏谷子吃了两拳,胸口生疼。他缓缓伸出右手,竖起大拇指,说:“小吴,好样的!”

小吴揉揉拳面,盯死夏谷子。

他慢慢收回右手肘,用左手指着夏谷子,快速出拳:“这一拳,是我的。”

“咚”的两声,夏谷子跌坐在树兜上。

穿着警服的二毛站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喜儿歇斯底里地冲上来。她站在两人中间,伸开双臂,望着怒发冲冠的小吴,哭喊道:“你们别打了!”

静谧的月光下,喜儿痛哭失声。

半晌,她回过头,望着夏谷子,哽咽道:

“姓夏的,我恨你!”

年轻人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比如小龙。已经是高中生了,平时在家里,不是像个死猪赖在床上睡大觉,就是跟在夏谷子、二毛屁股后面去台球房鬼混。在学校呢,也只是见他带着一帮男同学打篮球,钻录像厅。从不见他翻过书,成绩却是出奇的好。他的班主任李祖英老师是个慈祥温和的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总是温暖如春,像是看见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用李老师的话说,这孩子,是一通百通。

禹州中学是禹州城最早看见太阳的地方。学校后面是座山。准确地说,是一片高地。那是果园场的梨园。因为火葬场的大烟囱在那边不远处的缘故,这片梨园的梨,皮褐个大,虽汁多味甜,向来讲究的禹州人一眼就能认出,却不买不吃,全部销往外地。

每年的九、十月份是新梨满树的季节,可美死了学校那帮小子丫头。梨园和学校之间有一道围墙,但围墙向来是成年人掩耳盗铃的把戏。在禹州中学,这道围墙是历届学生中勇敢者的游戏。深秋的丽阳下,要么,攀爬过去的男孩隔墙扔一个梨过来,这边一群小姑娘嘻嘻哈哈伸长手臂接着,抢着;要么,男孩蹲在墙根下,指导着女孩踩上背肩,战战兢兢送上墙顶。胆大的,还会趁机拉拉女孩的手,托托女孩的臀,那就要脸红心跳好半天了。

其实,学生偷梨的事儿果园场和学校都知道,两家都不管而已。谁家没有个馋嘴的孩子呢!果园场那边配有一个专门看场的老头,每天提个破锣敲敲喊喊,偶尔也会到学校这边转转,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大声吆喝:“我看见你了,还不滚出来!”。真有老实巴交的孩子从树底下站出来,老头又会指着前方一溜小跑,“你你你,快滚快滚!”

星期四的第三节课,李祖英老师就是在这个墙根下逮着丁小龙的。那时,丁小龙背靠围墙,左手拿本大部头小说,右手捏个半边梨,正津津有味呢。李祖英老师突然出现,咬着牙说:“好你个丁小龙,又逃课了,啊!”

丁小龙吓一跳,条件反射地丢了梨,快速把书藏进衣服后摆。抬头看见是李老师,立马嬉皮笑脸地答道:“是体育课。”撒丫子就朝教室方向奔去。

李祖英老师在后面笑眯眯地喊:“传达室有人找你。”

小龙原以为是小芳送菜来的。等他屁颠屁颠跑到学校门口传达室,才看见是夏谷子拿着一顶军帽站在门口。两人亲热地打完招呼,夏谷子把军帽朝他面前一推,说:“你不是早就想要一顶真正的解放军军帽吗?这个,送你的。”

小龙接过一看,红五星是铝制带扣针的那种,红色国漆锃亮厚重,正是梦寐以求的真东西,不禁欢呼雀跃,大喜过望。

夏谷子在一旁看着小龙激动地把帽子戴上又脱下,脱下又戴上。好半天,才从胸口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对小龙说:

“这里有你姐的一封信。看样子还挺急的,你一会儿给她送过去。”

小龙想都没想,接过信,朝夏谷子行一个军礼:“谢谢谷子哥。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就兴高采烈地跑去当信差去了。

11.

“中午1点。南城墙,石马下。给你看样东西。”

小芳展信看见这句话时并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上午快下班的时候,小龙气喘吁吁地跑来,丢下信封就跑了,让小芳一个人在单身宿舍猜测了好半天。不过她还是决定准时赴约。

小芳没有走平常走的那条路,而是从另一端上了城墙。当她居高临下站在城墙上,远远望见夏谷子一个人坐在石马边抽烟时,不禁莞尔一笑。

她轻轻悄悄地走过去,在夏谷子没有看见她之前,特意认真而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他的头发。短短的,在煦暖的午后阳光中泛着青光,与多年前的那个梦境并无二致。

“你还在抽烟吗?”小芳笑吟吟地说。“等人的时间有这么难熬吗?”

夏谷子在等待的时候是设想了很多种的开场白,但没想到小芳是从背后来的,还让她抢了主动,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不。不。”

他丢掉吸了一半的香烟,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又用脚轻轻地踩揉几下。

“第一,长期吸烟会伤及肺部,对身体不好;第二,秋干物躁,在树林里吸烟,会引发山火。”小芳有意逗他,继续不依不饶。

夏谷子很快调整了自己。他迎着小芳的目光笑了笑,顺着小芳的话调侃:“是不是医生都这么较真?第一,烟,我已经灭了。烟头再热,不至于能点燃土吧!第二,我伤的不是肺,是心。”

小芳大笑。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望着夏谷子说:“你伤心?这可不像是禹州九龙头谷子哥说的话。”

夏谷子闻言一怔,半天没有言语。小芳明显看见他眼里的火焰在慢慢暗淡。

他避开小芳的注视,低下头,喃喃自语:“断指鸿儒死后,禹州再无谷子哥。”

夏谷子的声音很小,小芳却听得真真切切。这些年发生的事瞬间过电一般在她脑海里闪现,她没想到向来梆硬的夏谷子会是这个反应,不禁有些后悔失言,真不该在这样的场合提起这个话题。

“你不是要给东西我看吗?”小芳赶紧转移话题。

夏谷子抬眼看了小芳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这才走近石马,伸手从马背上取下一样东西,拿在手上,看了一眼,转手递给小芳。

那是一件用油纸和细麻绳精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

小芳眼睛一亮。

她伸出手,又赶紧缩回。“是你的剑吗?我是女人,可不敢上手。”她好像生怕夏谷子反悔,赶紧吩咐:“你把油纸打开。我只看一眼。”

夏谷子小心翼翼地解开麻绳,剥开油纸。一柄尺多长的青铜宝剑赫然在阳光下泛着青光。

剑呈柳叶形,剑身厚实,中脊修直,有明显的菱形纹饰;剑茎刚可盈握,有两道凸起圆圈;剑格并不明显。小芳凑近观察,格上有隐隐约约的虎纹。

“宝物啊!”小芳不禁啧啧称奇。这明显是件古物,却毫无锈蚀,不仅光洁如新,而且锋刃锐利。

“是你开的刃?”小芳想起黄叔说过一句话,镇方宝剑开刃,禹州有无妄之灾。她看了夏谷子一眼。

夏谷子一直在看着小芳。听小芳一问,他似乎在答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这是我犯的第一个错误。”

小芳看着夏谷子,突然间觉得他的头发的颜色与这宝剑的质地特别相合。她温柔地说:“有些话,也许只是说说,听听,不必当真的。”

夏谷子一边重新捆扎,一边说:“不。现在,我是真的相信了。”

“那,你有什么打算?”小芳轻声问。

夏谷子看着小芳,语气坚定:“今天把你约来,是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这把剑属于禹州,我想请你见证,并且跟你一起,把它送回它来的地方。”

“为什么选择我?”

“因为你是鲶鱼巷的人。”

“喜儿也是鲶鱼巷的人。”

夏谷子把捆扎好的宝剑放在马背上,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圆球”牌香烟,正准备点上,又想了想,扬手把香烟扔向树林深处。他说:“为什么提她?”

小芳安静的看着夏谷子这一系列动作,调皮地说:“你们不是一个龙一个凤吗?”

夏谷子罕见地叹口气,认真地说:“我们确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我们有缘无分。再说,她已经找到属于她的镇方宝剑。你不知道吗?”

小芳当然知道。她还听说,喜儿和小吴准备守孝一年之后成婚。这是鲶鱼巷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我们都以为你和喜儿会在一起。”小芳故作轻松地说。

夏谷子也笑了:“说不定,这是我唯一没有办错的一件事。”

小芳莫名其妙地心情好转。她望着夏谷子说:“我觉得你好像又要办一件错事。”

夏谷子惊讶地问:“什么事?”

小芳望向马背上的宝剑,说:“不管怎么说,这把剑与你是有缘的。你现在把它送回一个不确切的地方,我认为是不负责任的。”

夏谷子想了一下,似乎是认同小芳的。他问道:“那你说,它的归宿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小芳看向远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不是现在,也许是将来某一天,某一个地方,它一定有一个更好的归宿。”

夏谷子顺着小芳的目光望过去,远处是灰蒙蒙的意杨树林。他知道,意杨树外,是滚滚东逝的长江。他张开双臂,有力地扩展了几下,又扭头轻松地看着小芳,一脸坏笑地说:

“没想到,跟你聊天还很愉快。好吧,这件事,老子听你的。”

小芳听完,哑然失笑。她娇嗔的朝夏谷子挤挤眼:“你,就是一匹野马!”

夏谷子哈哈大笑。转身从马背上拿起宝剑,扛在肩上,抬腿就走。一边走一边说:“就这样了,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

小芳没有跟随他走,只是在他身后跺着脚喊:“你不是要告诉我两件事吗?第二呢?”

夏谷子头也不回,高声回答:“我已经解散了九龙十三凤。我现在是鲶鱼巷的夏谷子。丁小芳,你听好了。鲶鱼巷的夏谷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你!”

夏谷子已经走得只剩一个背影,但这句话撂在在秋阳里真真切切。小芳听得呆若木鸡。

一行热泪瞬间从小芳的眼眶夺目而出。

半晌,她冲着那背影声嘶力竭地喊道:

“夏谷子,你放马过来!”

尾声.

尽管相隔也就不到五十公里,山里的雪与城里的雪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如果用人作比较的话。”当小芳披上军大衣从王大妈家推开柴扉,扑进这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里,她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嗷嗷乱叫。“城里的雪一定是一个轰轰烈烈、不甘寂寞、四处闯祸的污汉子。而这里的雪,当然是安静、纯洁、用情至深的绝美女子。”

此时此刻,城里的姑娘小芳置身山中雪世界,迷恋不已。

八岁的小军抱住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拼命摇晃。

他是王大妈的小儿子,调皮捣蛋,一如当年的小龙。

小芳站在松树下面,仰着脸,任洁白无尘的雪屑落在面颊,钻进颈脖。那种沁入骨髓的清冽让她极为受用。

这是她进山的第四天。

每年的老历年前,她们医院都会派出一个医疗小分队进山,为山民义务问诊。因为山里生活条件差,本来是很少安排女医生随行的,今年小芳是主动请缨加入。没想到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昨天下午就开始下雪,今天上午雪就完全封山了。她被困在王大妈家里,哪儿也去不了。好在山里人纯朴热情,对医疗队更是礼敬有加,奉若家人。王大妈家有位古稀老奶奶,自从小芳被村干部领着派到家里同吃同住,老奶奶一直珍爱地唤她“小仙女”。只要不出诊,就拉着小芳的手坐在火塘边搭呱儿。小芳在山里没有亲友,又是第一次留宿山里人家,几天下来,非常喜欢这里的静谧和这一家人温情。

昨天晚上他们围坐在红红的炭火边说了一晚的话,加之今天一早无人到访,小芳算是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等她起床,老奶奶早在火塘里用土罐煮了两个鸡蛋等着她。吃完,她就带着小军跑这山岗上玩雪来了。

山上大多是松树和栗树。因为地处偏僻,这里还没有通公路。羊肠般的山径上此时足有齐膝的积雪。偶尔有只松鼠笨拙地从雪地上闯过,快要陷进雪里了,赶紧蹿回树上。

这一切,让城里来的小芳感到格外新奇。小军也难得有个漂亮的姐姐作伴,一上午就带着小芳在房前屋后的雪地里追松鼠,打雪仗。

到吃午饭的时候,王大妈早在火塘上吊了一个大铁锅,锅里满是腊肉、仔鸡、干笋、萝卜等家园货,在树兜火的热力下突突暴跳,满屋飘香。

王大叔烧了一壶老米酒,热情地邀请小芳也尝尝。他爽朗地说:“丁医生是我们家今年过年的第一个尊贵的客人,当然得喝一碗我们山里的待客酒。”

小芳从来不喝酒。老奶奶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咧着没牙的嘴说:“我的小仙女,喝吧。这酒,比糖水还甜呢。”

小芳听话地端起杯子,放到唇边,浅浅品咂,果然甜如蜜,温如汤。

她站起身,从老奶奶开始,一一敬过。

一家人正说说笑笑,愉快地吃着午饭,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

王大妈放下碗筷,过去拉开大门。

小芳听见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请问,禹州医院的丁小芳医生在你家吗?”

小芳大吃一惊,不自觉地站起来,朝门口望去。

王大妈已经把大门完全敞开。雪亮的门外,夏谷子一头一身的雪花,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

王大妈热情地招呼:“在在在。你是哪位?快请进。”

小芳小跑到门口,又慢慢站住。她望着嘴里哈着热气的夏谷子,说:“你怎么来了?”

夏谷子一动不动,依旧含笑看着小芳,说:

“我来看看你。”

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人在门外,就那样互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也就那么几秒钟,夏谷子说:

“我走了。”

话音未落,转身朝山下走去。

王大妈走出门外,喊道:“这个细哥,你吃完饭再走啊。”

夏谷子早已嘎吱嘎吱踩着积雪走远了。

小芳怅然若失地看着夏谷子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

王大妈只好回屋。她一边挽着小芳的手臂把她往火塘边拉,一边笑着说:“这个人是谁呀?很奇怪啊。”

小芳很快恢复了常态。她笑着对王大妈说:“他啊,就是一个怪物。”

老奶奶坐在火塘靠里的位置,温和慈祥地看着小芳。“大雪封山,这孩子上山下山走一趟,得一整天呢。”

小芳端起酒杯,喝一口,笑靥如花地看着老奶奶说:

“奶奶别担心。他是天选之子。”

屋子里的笑声飞出老远。

补记.

1.(禹州人民广播电台1990年12月1日《禹州新闻》播出)

本台消息:听众朋友,你见过战国时期的青铜剑、木质鞘、彩绘盾吗?告诉你,今天下午,我们禹州市从一座古墓中出土了一批这样的稀世珍宝。

这座古墓,在禹州城郊东北面1公里处的龙王山砖瓦厂内,是工人们取土做砖时发现的。

古墓采用外椁内棺形葬法,有棺厢、边厢和头厢。前来发掘这座古墓的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认为,这是战国中期的一座较大的楚人墓葬。

考古人员打开棺盖时,发现里面的文物不仅保存完好,而且品种较多。其中,带鞘铜剑、彩绘盾在禹州还是首次发现。除此之外,还有铜戈、铜尊、玉璧和彩绘陶鼎、陶箦等珍贵文物28件。

经过一番技术处理之后,泛着青光的青铜剑剑刃锋利,质地考究的木质漆鞘光彩熠熠,异常坚硬的彩绘盾图纹清晰……考古人员啧啧称奇,喜不自禁。

考古专家说,一次出土战国时期的这么多文物,而且文物保存得这么好,这在长江中游还不多见。他们认为,出土的这些文物,对研究2200年前禹州地区的楚文化以及当时的社会、经济、军事等情况,提供了珍贵的资料。

据了解,在龙王山砖瓦厂及其附近地区,近几年陆续发现10多座战国时期的棺墓、汉代的砖墓,出土了大量的文物。考古专家认为,这一带可能是一处古代墓葬群。

2.2002年11月30日禹州在线消息:经过连续几天的挖掘,文物专家昨日初步认定,禹州市正在发掘中的一座古墓,可能是汉代王墓。

在禹州一直流传“四十八王坟”的传说,具体地点就在禹州卫校附近一片荒地,它正位于我省第四批文物保护单位———东周禹王城遗址的古城墙外。

此传说虽然没有确切的文史资料佐证,但据当地人介绍,1972年,当地村民开荒造田时,曾从三座古墓中挖出汉代宫灯、汉铢等大量文物。

最近,禹州市动建中三环路,其北线东端正好经过这一墓群。为避免文物遭受损失,省市政府拨款60万,进行抢救性挖掘。

考古人员对公路要经过的三座古墓进行了编号,27日下午,从3号墓中挖掘出一柄长约80厘米的铜剑、3把长约30厘米的铁剑及两件釉陶等文物。一位在场的考古专家告诉记者,3号墓被盗过,可能是汉代比较富裕的平民墓。28、29两日,考古人员主要挖掘2号墓,目前已确定其形状和大小。目前,考古人员根据切面的墓式、砖饰,初步认定1号墓可能为一座汉代王墓,保存比较完整,还未发现被盗痕迹。

据禹州博物馆相关专家介绍,目前尚未确定已出土的四柄古剑的铸造年代,但可初步认定其中的铜剑至少为国家二级文物。

业内人士称,1号墓主为何人、墓中有无独特文物,谜底不久就

能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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