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晋玲
在吉水县赣江河的东岸,有一条巨大的支流,名叫泷江,又名潇泷江。它从兴国县良村天心坪出发,经过永丰龙冈、潭头、三坊,七拐八弯,过白沙后,进入我的故乡水南。
不知为何,人们总爱把泷江与广西的漓江相提并论,说它是江西的小漓江。是它们相同的山色?或者一致的水韵?假如仅从沿岸风光而言,或许如此。可是,要说文化底蕴,我敢断言,泷江拥有的底色,非一般河流能比。它是大文豪欧阳修的故乡,是“五里三状元”的发生地。
一个秋日,正是阳光灿烂的时节,收割后的稻田,散发出诱人的谷香。我们一行人坐着一艘小船,在“突突突”的马达声里,畅游在泷江河龙王庙段。
船行数分钟,进入一处峡谷水道,却见河面碧波荡漾,水底深黑如墨,岸边,奇峰突兀,山色如黛。南、北、西,各一山,成一“品”字,矗立其间,一山挡江水,两山锁江流,被驯服的泷江河,浩浩汤汤,在山间峡谷穿行。
“这是泷江河最为奇险的河段,在螺滩水电站还没有建设之前,这里水流湍急,暗礁林立,落差极大,非常危险。”船工老彭告诉我,“修了螺滩水电站后,水位上涨,水势减弱,你看,坐在小船上也非常平稳。”
“高峡出平湖!”我不禁心中赞道。
转瞬间,渡船已经靠向左岸。
礁石突兀处,三两幢古旧建筑赫然在目。
“龙王庙到了!”老彭引导大家离船上岸。
拾级而上,第一幢建筑,名为“瑞贤亭”,第二幢为“潇泷古庙”。
瑞贤亭上下两层,砖木结构,飞檐翘角,金黄琉璃瓦盖顶。潇泷古庙在瑞贤亭左上方十余米处,单层砖木结构,红瓦盖顶。潇泷古庙,俗称“龙王庙”,听船工老彭介绍说,这里是古代水南前往吉水的必经之路,江深水急,不管船夫渡客,还是书生童子,来到这里,都要上岸祈愿,求得平安。前些年,附近村民自筹资金,对两座建筑进行了重新修缮。
古庙正门,书对联一副。上联是“仲乃诚心重修古庙颂潇泷神韵祈三乡俊彦皆为登科攀桂”,下联是“能尽绵薄再请双狮舞瑞贤铃声愿两岸黎民永乐春夏秋冬”。墙壁上,一则《潇泷庙重修记序》引起了我的注意,仔细阅读,内容详实,它就像一把金钥匙,悄悄为我们解开泷江河的千年密码。
“泷江欲渡虹为桥,泷涛舂击蛟龙跳。泷头有庙非一朝,泷民犹传神姓萧。”明永乐二年(1404)年榜眼,水田桑园村人周述曾造访文昌,途经潇泷庙,挥笔在内墙提下这首诗。
也是相同的地方,面对滔滔江水,明代东林党领袖邹元标站在瑞贤亭畔的礁石上,怀古思今,写下《瑞贤亭怀古》一诗:“秀色东南此一天,嵯峨怪石乱相连。地偏倍觉风尘远,谷静迟看日月悬。昨夜严霜留虎迹,今朝潭底拥蛟涎。振衣亭畔还谁语,廿载风流忆昔贤。”
据《水南镇志》记载,潇泷庙和瑞贤亭始建于南宋绍定年间(1228-1233)。两首诗,把它们连在一起,互相映衬,韵味悠长。我吟哦着古人的诗句,扶着护栏,踏着逼仄的木板楼梯,爬上了瑞贤亭的二楼。我仔细审视檐角下挂着的铜铃,河风吹拂,铃声清悦。“叮叮当当”的铜铃声,似乎正在给我们讲述泷江千年的传奇。抬头眺望,满目青绿。我仿佛看见远古的泷江河里,一艘艘木舟正排浪而来。
他们是谁?
衣袂飘飘,书卷在手。他们驾木舟,坐木排,顺着眼前这一江碧流,上京赴考,登科摘桂。
但凡历史,总有一个遥远的开头。
泷江水离开白沙,在高中水口村进入水南地界。奔腾的江河冲击出大片沃土。唐贞元四年(788),鞠氏从山东远迁而来,在吟村开基。唐天佑二年(905),一位名叫萧霖的吉州刺史,也喜欢上了这一方山水,他来到泷江河畔,购田置地,退休养老,成为义富村的开基祖。往下数里,河流到了水南村,南岸水深,航船来往,成了码头,建了街圩。北岸,地势开阔,来自湖南的夏侯氏,相中了此处宝地。再往下几里的岸边,泸江和泷江交汇处,又是一片沃土,后唐同光二年(924),吉州司户曾礼,爱其山水之秀美,定居下来。接着,便是刘氏、王氏、陈氏、钱氏、赖氏……这些曾居他乡的人们,都被泷江两岸的秀丽风光所吸引,陆陆续续迁徙而来,开基立业,繁衍生息。河水接着西流,靠近泷江险滩,又造出一片沃土,成就了彭氏的基业,这就是彭教的故乡泷头。
俗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有人的地方,便产生了文明,或许这样说更加贴切些。泷江两岸、水南水北,整个汪村平原,从此热闹起来,繁盛起来。
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河流往往起到传输文明的作用。书院,就是文明的载体。比如,恩江边建起了乌江崇桂书院、赣江边建起了吉水仁文书院、吉安白鹭洲书院,等等。因了潇泷河的便利,文昌乡的义富建起了“诺公书院”,水北建起了“文昌书院”。
在文昌乡,最有名的,莫过于泷头村的泷江文昌书院。曾经阅读作家喻彬先生的文章《泷江书院行吟》,他在文中有过详细的描述。按他所说,书院位置,就在泷江边的萧山半山腰。据传,历史上,萧氏在义富开基之前,曾在此地短暂居住。他们富甲一方,财力雄厚,不仅河神姓萧,就连这座山也为萧姓所有,故名萧山。因为山峰造型像牛头,当地人又叫它“牛头山”。书院旧址在山前一块平地上,前有旺水,后有靠山,两边扶手相倚,从风水学来讲,不失为一块办学的宝地。
清朝进士、吉水知县王雅曾经前来造访,他在《访三状元读书旧址有感》一诗的序言里这样写道:“五里三状元,海内仅有。访三先生读书旧址,一片宿莽,四壁寒风矣……”王雅来时,书院就已经败落。我们见到的,更是满目青山。可是,满山的草色树影,又怎能掩盖住其曾有的辉煌?
王雅所说的三先生,就是王艮、刘俨、彭教三位状元。其实,还有一位,永丰状元罗伦,也是从这座书院走出去的。
王艮家居带源,泷江支流岸边的一个小村庄,与我的故乡鄢被村仙歌岭只有一山之隔。在我刚刚启蒙读书之时,便听说过他的故事。王艮殿试第一,却因“貌寝”落选状元而得榜眼,想想让人感到委屈。幸而建文帝知道以貌取人不对,授与他翰林修撰之职作为补偿,也算暗中给了一个状元的待遇。王艮以梅花诗为志,宁折不弯,不事新君,最后饮鸩而亡,令人叹惋。
刘俨家住东城,泸江水畔,也是泷江的支流。他官居右春坊大学士,却始终廉洁奉公,勤政爱民。家乡的泸江桥被雷火烧毁,他用自己的俸禄建起了一座结实的新桥,给家乡父老带来了便利。“火烧桥”屹立江面数百年,是一座永远不倒的丰碑。
关于彭教,我想,首先得感谢他的父亲彭汝弼。彭汝弼于永乐十九年(1421)中进士,曾任广东省阳春县学训导、淮安府睢宁县教谕。他教育子弟要“实抑浮尘,基以忠信,作以廉耻。”彭教能有后来的成就,其良好的家风至关重要。天顺七年(1463)二月会试,本来彭教可以按时赶到考场,却因住宿客店时仆人拾人金钗,多天后彭教才发现原委,坚决返回把金钗交还女失主,从而救人一命。等他赶到京都,考期已过。刚好期间考场发生火灾,烧死举子九十多人,彭教因行善而躲过一劫。当年八月补试,翌年廷试,彭教夺魁。彭教担任翰林院修撰,任职期间,他严肃考纪,不畏权贵,倡导选拔德才兼备之人才,深受朝野赞誉。
“五里三状元”的故事,至今被人津津乐道。其中的荣耀,穿越了时空。根据明朝的行政区划,乡下设都,都下设里,带源、泷头、富源、上车、东城,以泷江河为纽带,山水相连,先后出了三位状元公,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可是,水南的文明史,又何止三先生,或者四状元?
据《水南镇志》记载,从隋朝大业三年开科取士,直到清末,水南考取进士者有将近五十之众,分布在泷江两岸的义富、水北、下车、带源、店背、泷头、村背、西团、吟村、毛家等村庄。
南唐进士、义富村人萧元羽,是第一位科举受益者,他也是吉水县第一位进士,后来做了北宋朝议大夫。从他以降,水南文风日盛,明朝达到高峰。据不完全统计,在水南,宋朝进士达16人:艾采云、刘荣、刘天声、刘文虎、刘仲达、刘仲通、刘济川、刘新民、萧汉程、彭浩然、曾今休、曾俊可、鞠长才、鞠知礼、鞠思成、鞠敏才;元朝进士1人,店背村人刘震,他做到江西广东二道都元帅;明朝最多,除了3位状元,还有20位进士:王无将、王勃轩、刘迪、刘长辅、刘象琛、刘鼎贯、萧大亨、夏侯选、夏侯霁、钱习礼、钱述、钱可大、钱遂志、彭汝弼、彭杰、彭桓、曾彦休、曾令德、曾德禄、赖文光;清朝进士6人:萧义潢、罗超曾、罗暹春、曾远仙、曾休文、赖如荺。这一长串名单,有许多人在历史上影响深远,比如大理寺卿王勃轩、兵部尚书萧大亨、中宪大夫刘鼎贯、礼部侍郎钱习礼、云南湖广布政使彭杰等,他们都是一个时代的佼佼者,如果把他们还原成真人,请进赣江边的吉安中国进士文化园,那是一种怎样的盛况?“三千进士冠华夏,满朝文武半吉安”,这张长长的水南进士榜,就是最好的注脚。
更有许多文武贤达,比如协助文天祥抗元的殿中侍御史萧文琬、《永乐大典》编撰副总裁张伯颖、左春坊大学士刘悟、翰林院编修王吾素、湖广佥事曾贞固等等,他们都是泷江河滋养出来的一代名宿,在庐陵人文史上撑起了一片蓝天。
诗书传家,为国为民。这是水南先贤的底色,也是中国文化人的共同特征。
山灵水秀,文脉悠长。我坐上船头,把思绪收回,再次感受到秋日阳光的温暖。泷江河流经潇泷庙和瑞贤亭,满载着书香文韵,继续西去,入赣江,奔长江,最后归依大海,那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