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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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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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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文/庄晋玲

2018年11月4日,我的父亲庄新店先生,永远地走了。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时空的尽头,化作了尽的哀思……

1938年,正是国难当头的年代。父亲出生在广东省揭西县(当时叫陆丰县)上砂镇活动村牛根地的一个贫困家庭里。祖父庄善知先生粗通文墨,给他这个满子取名新店,其实就是想将来有新的生活、新的希望。

上砂是个山区,交通闭塞,土壤贫瘠。早在清末民初,就有许多庄氏宗亲背井离乡去南洋谋生。祖父庄善知先生因为拖家带口,无法脱身,只好留守田园。在这里,父亲度过了五年的幼儿时光。42年,上砂发生大灾,旱灾加上蝗灾,粮食颗粒无收,人们生活几乎陷入绝境。在这种情况下,迁徙成为他们的不二选择。43年(癸未年)正月初五,年味未散,祖父便带着全家,远离故乡,逃荒前往江西。他们也许不会想到,这次迁徙,竟成了永远的别离。

2015年,我曾经远行千里回故乡探寻,想寻找到祖父一家当年的住地,哪怕一鳞半爪也好,可是,映入眼帘的,除了坍圮的泥墙,横生的杂树,其他已痕迹全无。

祖父一家,历尽千辛万苦,几经搬迁,终于在吉水县丁江镇朱坑村安顿下来。

没有土地,就自己开荒,没有房子,就割草搭棚。年幼的父亲,跟着大人一起,开始他们的新生活。

为了培养一个识文断字的人,在生活稍微有点起色后,祖父便节衣缩食,让父亲上学了。当然,这已经是解放以后的事了。

父亲读书很认真,成绩也不错。可是,由于经济拮据,在父亲初中毕业后,家里便无力再供他读书。

五十年代末,父亲被聘请做了一名小学教师。在丁江镇塘边小学,父亲度过了三年的教书生涯。时值三年自然灾害,饥饿成了新常态。祖父母日渐衰老,家里经常无米下锅。那时父亲已经结婚,大哥也已出生,父亲微薄的工资无法养家,他只好放弃教职,回家开荒种地,以解决家里生计。这次弃教,不仅改变了他自己一生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我们这个家的命运。

新移民,根基不牢。为了谋得好地耕种,父亲和大伯父二伯父他们,经常搬家,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往往住一年半载,都住不长久。64年,我家迁居到丁江镇袁家村,在一个荒凉的山坡上,搭棚安家。我和我的三弟庄晋财博士就出生在这里。由于太小,还处于幼儿时期,对这里的生活我并没有太多记忆。

又过了几年,父亲他们又搬家了。大约是67年冬,我家搬到文峰镇东村塔里岭村。

有一次,舅舅从邱陂骑车几十里,来塔里岭我们的新家做客。自行车放在墙角,孩子们见到,非常好奇,便这里瞧瞧,那里弄弄。结果,自行车倒下来,砸在三弟身上,大腿骨折。那年三弟大约只有两三岁,痛得他满地打滚。

家里贫穷,没钱住院。父亲用箩筐挑着弟弟,从吉水步行六七十里,到邱陂外婆家。听说,外婆村子里有个土医生,会接骨治伤。治疗一段时间后,父亲发现这土医生医术并不行,弟弟的腿骨没有接平整,走路一瘸一拐,如果不及时纠正,恐怕有残疾之忧。于是,父亲又四处打探,寻找名医。施家边有一施医生,系祖传名医,专治骨伤。父亲得知后,马上挑起箩筐,连走几十里路,把受伤的弟弟送去治疗。幸亏救治及时,弟弟腿伤终于彻底治愈。

这是文峰山脚下、恩江河畔的一个小村庄。地势低洼,经常涨水,农田常被淹没,有时甚至颗粒无收,挨饿就必然了。父亲个子高而瘦,常常饿得皮包骨头,眼睛落窝,走路都有气无力。每到春夏,洪水把泥土房冲毁了,男人们抢修房子,女人就上山摘一种叫做“早禾子”的野果当中饭充饥。母亲和伯母妯娌几个还到吉水一些大村落去要饭,就像叫花子一般,路上碰到熟人,便羞愧地低下头不敢打招呼。讨到一些米,就混合野菜给全家人煮粥喝。那年冬天,由于饥寒交迫,祖母撒手人寰。为了度过灾荒,父亲和母亲商议把我们兄弟三个分开到亲戚家寄养,只把还在襁褓中的大妹妹留在身边。大哥去邱陂金城大姨家,我去乌江罗坑义叔家(父亲从小的结拜兄弟),三弟去邱陂外婆家。临别的时候,我们难舍难分,哭着闹着,互相拉扯着,不肯分开。然而,为了生存,为了度过荒年,终究拗不过父母。我在乌江义叔家里住了一两个月,父亲母亲有时候也会抽空来看看,看到我和义叔家的几个女儿混熟了,也就放心下来。而当他们要回家的时候,又背着我,悄悄离开,生怕我会闹着要跟回去。

2016年8月23日,我曾陪同父母故地重游,来到塔里岭村,见到了分别四十多年的老朋友老邻居,说起当年的艰难,无不嘘唏。今天之变化,是当年无法想象的。

为了逃离这个常闹灾荒的地方,1971年正月,在舅舅们的帮助下,我家迁居到邱陂长富村。我们在长富焦坑住下,寓居在别人遗弃的破茅草房里。那个破茅草房,墙体是泥巴所筑,墙上沟壑纵横,水迹斑斑,很多地方泥巴已经脱落。茅草所盖的屋顶已经腐朽,随风一吹,草絮便四处飞舞,纷纷而落。屋顶墙角鸟窝鼠洞遍布,下起雨来滴滴答答,不管是厨房还是床铺,雨水横流,难找干燥之处。“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杜甫诗中所言,大概就是如此吧。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全家人无处栖身,只好躲到门檐下甚至桌子底下避雨。尤其是雷电交加的晚上,我们躲到妈妈怀里瑟瑟发抖,生怕一阵狂风会把屋顶掀翻。唉!漫漫长夜,难捱天明!那时候,由于经常搬家,居无定所,本来就匮乏的粮食更是没有着落,家里常常没米下锅,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靠亲戚接济一点,弄到一点碎米就混合着菜叶菜根熬点粥喝,或者摘山苍叶做饼,或者做点荞麦饼,甚至到了吃糠饼的地步。我记得很清楚,那糠饼非常粗糙,难以下咽,吃得脸红脖子粗。于是父亲母亲就要我和弟弟以下的孩子啃红薯,大哥以上的全部吃糠饼。吃了糠饼,两头受苦,那种煎熬就甭提了。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日子哪里是人所能过的?

面对如此困难,父亲母亲并没有气馁,卷起裤脚,没日没夜地苦干。白天到队里挣工分,放工了就做自留地。几年后,家里状况终于稍有改观,不用吃糠饼野菜了,还建了一幢新的泥土房,全家终于有了安身之所。

随着时间推移,我们慢慢长大了,该上学了。父亲买了些纸笔,教我们兄弟几个识字。我记得他最早教我们“刁刀、寸才、勾句、私和”几个字,要我们区分,描摹。父亲的字写得特别好,具有书法家的风范,那一直是我们的骄傲,为我们的学习提供了动力。父亲因为字写得好,每到过年,他最忙。左邻右舍甚至邻村都要请他写对联,他要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家。为此,母亲也有过不少埋怨,然而,他总是嘿嘿一笑了之。他写过的春联,常常要我们去记,去背,甚至要我们模仿着写。这样,我们又认识了很多字,提高了我们读书的兴趣。这些潜移默化的教育,为我们后来学习成绩的提高打下了良好基础。

由于父亲有文化,能写会算,队里安排工作的时候,就让他做保管。那时,有些干部存在私心,总想在仓库里捞点好处,悄悄找父亲商量做手脚,弄点粮食回家。可父亲从来不答应,他把钥匙看管得严严实实,每每让这些人失望而归。社员满意了,而有些人心里就不高兴了。他们暗暗发狠,骂他是胆小鬼,死没用,死脑筋,穷鬼相,办不成大事……而父亲依然如故,就是不肯变动半分。他怕担责任,怕犯错误。看到父亲老实,有些人就会欺负上门,有事没事找茬吵口。把母亲惹火了,就和他们大吵一顿,一阵暴风骤雨,乒乒乓乓,我们吓得心惊胆战。而父亲碰到这样的情形,总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脸色难看。父亲就是这样,凡事都闷在心里。他是个老实人,从来不愿与人争长论短。

长富这地方虽然名字好听,带了个“富”字,其实却是个贫瘠的地方。加上队里集体干活毫无积极性,偷奸耍滑的不在少数,地里禾苗总是病怏怏的,产量之低让人无法想象,一亩地收割下来,连谷带叶就那么三四担。我家人口多而劳力少,连年超支,总是入不敷出,队里分的粮食远远不够吃。为了解决困难,父亲母亲就种了大量番薯代替粮食,常常带我们去锄草,牵苗,施肥。到了收获季节,全家兴高采烈,连红薯根也不放过,全部收回家,好几千斤呢。我们放学回来,经常是边啃着红薯边砍柴。

考虑到长富那地方土地太贫瘠,队里有些人又太奸猾凶悍,很难相处,于是父母商量着又要搬迁。舅舅们知道了,就说,罗溪垄村交通便利,土地肥沃,产出也很好,又是自己兄弟姐妹居住的地方,就搬到罗溪垄来吧。罗溪垄是母亲娘家所在地,是母亲出生成长的地方,父亲母亲当然乐意。因此,1980年我们家就迁到了罗溪垄。这次搬迁,终于稳定下来,一直居住到现在,再也没有动过。刚刚搬迁到罗溪垄的时候,又是一切从头开始,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全家只好挤在外婆家里。舅舅为我们家腾出了一间房,然后我们自己搭建了两间茅草房将就栖身。父亲母亲商量,请舅舅舅妈他们帮忙,割来茅草,砍来竹子和树木。他们在空地上围了个房间模样,就像围篱笆一般,然后抹上黄泥巴混合稻杆,盖上茅草,“房子”就建好了。这样的房子怕风、怕火、怕老鼠,不是长久之计,只能将就。到了第二年,我家在排上做了新的泥土房,盖上了瓦,全家才摆脱居住的困境。

分田到户后,人们的劳动积极性空前高涨起来。父母起早贪黑地干活,我们兄弟姐妹也很懂事,帮衬着家里。日子好了起来,吃饭问题基本解决了,父亲的脸上笑容也多了。

往后的日子,家里状况越来越好。我们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只有摆脱农村才会有出息,吃上公家粮才不会再挨饿。丢掉“镢头把”就成为我们的梦想。在父亲母亲的教导下,我们把学习当作头等大事,学习成绩一直拔尖。82年,我考到县城重点中学,父亲很高兴。开学那天,下着大雨,天还蒙蒙亮,父亲就陪我去搭早班车。我背着书包,打着伞,父亲肩上挑着米(那时吉水中学学生自己下米蒸饭),手里拿着电筒,乐呵呵的,送我去邱陂养路段搭车。他一路不断叮嘱我要好好读书,直到我上车走远了,才回家。那年,三弟考取的学校在白水。从家里去白水没有直达车,要走小路,翻好几个山坳,弟弟那时年纪小,又是初次出远门,父亲就一路帮他挑着东西,一直送到学校。看到孩子有出息,虽然辛苦,却很开心。

读书的日子是艰苦的。那时我的伙食费每个月才几块钱,我经常买些什锦菜或者酱油拌饭,将就了一餐又一餐,即使去食堂打菜,也最多就是五分钱一份的青菜。看到别人吃荤菜,自己只好咽着口水悄悄离开。记得一次父亲来到学校,神神秘秘地从蛇皮袋里拿出一个罐子,放低音量对着我的耳朵说:“这是腊鸭子哦,很好吃的,要节约着吃。家里没有了,就这些,我全部带来了。”说着就拧开盖子,果然香气扑鼻。看我吃得有滋有味,父亲嘿嘿地笑了。有好吃的,自然不能独享,在我的招呼下,全寝室的同学都围过来,大家分而享之,转眼之间就一干二净。父亲看在眼里,又嘿嘿地笑着点点头走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我考上了大学。我是这个村子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也是父亲母亲两边的所有亲戚中最先考取大学的,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家里还摆了酒席,四方乡邻来祝贺,人们都带着羡慕的眼光,父亲心里乐开了花,母亲也激动得说不出话。

大学毕业后,我家里状况就更好了。我们六个兄弟姐妹,个个都成了家,工作也有进步。我一直在中学教书,加入了市作协,当选为县政协委员。三弟经过努力奋斗,当上了博士生导师,大学教授。小妹师范毕业后教了多年书,现在研究生毕业,也当上了大学老师。大哥、小弟和大妹妹,都安居乐业。父亲当年没有继续下去的教育事业,被我们接了过来,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

我们长大了,成材了,父亲也老了。

每到寒假,父亲和母亲总要站在家门口张望,全家团聚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最为快乐的时光。一家四代,几十口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回忆起往事,有时候我们也打趣地问父亲,还要搬家吗?他摇摇头,“嘿嘿”地笑着,当年屡屡搬家是迫不得已,现在什么都好了,人也老了,还搬家?那不是找折腾寻苦受吗?

随着年岁增长,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他高高的个子,现在腰背越来越弯。父亲心脏不好,常年吃药。自去年以来,他双脚虚肿,步履蹒跚。去年上半年,我带他到县中医院治疗,吃了一些药,脚肿有所缓解。出院不久,脚又开始肿起来,接着,我们兄弟几个把他送到县人民医院就医,甚至今年还到妹夫工作的广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住院治疗。可是,病情反反复复,总是无法根除。

八十一岁的父亲,大约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时日不多吧。他把年节喜事用的《敬祖文》给每个儿子抄写了一份。字迹工整,行文庄重: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立起焚香。香烟沉沉,神必降临。香烟动起,神通万里。

……

父亲是个严谨而重礼的人,尤其是逢年过节,必定举行祭祖活动。祭祖的每个细节、每个步骤,他一定躬亲过问,身体力行,从不马虎。他一笔一划,把《敬祖文》抄写给我们,就是要我们传承好家族文化,让优秀传统来有根,去有路,永不失。

与病魔搏斗年余,父亲终于还是走了。

公元2018年11月4日,阴历九月二十七日凌晨两点四十六分,父亲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那一刻,我守在他的床前。他安详地躺在床上,却已无法听到我的呼唤!

父亲一生低调。他从不张扬,从不炫耀。生前,他就交代,到了那一天,不可鸣炮,不可响锣,不可过分惊动他人,守一份安宁,已经足够。

父亲一生善良。他生活艰辛,几经迁徙,颠沛流离,却与世无争。哪怕再大的磨难与挫折,他都默默忍受。他敦亲睦族,友善乡里,深受邻里尊重。

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物质上的财富,但他的善良、低调,以及坚忍不拔,就是最好的精神财富,将永远激励着我们,鞭策者我们!

愿父亲在地下安息!

2018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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