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晋玲
每一次邂逅都是缘分,每一次回想都是必然。难忘的初心,最是那高高的山岗。切莫叹,往事如烟。
一
大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生到校,老生接待。
八六年暑假。家里农忙结束后,我便按照学校的要求及早返校。
从吉水往吉安,到了河东乡井冈山大桥东侧的山脚,便下了车。踏着砂石路,顺黄土坡往上,走上大约两三里,可以看到一围建筑,大门上,“吉安师范专科学校”校牌赫然在目,这就是我的大学。当然,这是我读书时候的校名。母校后来几经更名,从“吉安师范专科学校”,到“井冈山师院”,再到“井冈山学院”,现在已经叫做“井冈山大学”了。
到学校小卖部的时候,已经看见有同学陆续来了。小卖部是学校人流物流的集散地,只要有饭菜票,就可以在这里买到日常用品。它旁边有个公告栏,学校的许多信息就从这里传播出去。
本来想到原班主任罗建林老师那里去报到,但学校公告栏告诉我,85级中文1班的班主任已经换人,新班主任是一个叫刘贤芬的老师。我想,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老师,还是先去整理好寝室再说吧。
开了门,我把行李放好。接着打扫床铺,擦洗桌子凳子。
“哎哟,你这个寝室长比我还先到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抬头看时,却是我的上铺唐忠义。唐忠义是峡江人,路途比我远点。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下,多了一副大眼镜。我记得他并非近视,如今戴起了眼镜,反而更加酷了。
“我拿着钥匙,哪敢不早点来呀!”我答应着。班长回来了,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不久,孙博提着他的大包裹进来了。一米八五的块头,一双大脚穿着牛筋皮鞋,踏在地板上“咚咚”响。
“你们两个来得真的早嘞!”带着吉安口音的普通话,永远比他的个子更柔软。说罢,随手一扔,行李便飞上了对面的上铺。
过不多会,泰和的刘明诚、永丰的邓晖、永新的程文明、遂川的古召海、莲花的王庆云也陆续赶到了。
寝室顿时热闹起来。大家互相打着招呼,闲话着各自的林杂碎事。谈话间,大胡子周育瑞闪身而进。他是个摄影爱好者,如果把他自己那张黑胡大脸拍摄下来,乐观、俏皮、幽默,就是底色。他的回来,又为寝室增添了许多快活的空气。
最后一个进寝室的,是来自井冈山的小个子周晓明。周晓明是全班同学中最早出门,却最后到校的一位。他家居住在井冈山的深山坳里,一百多公里的路程,颠簸辗转,好不辛苦。见我们早已把寝室搞得窗明几净,他连连作揖:谢谢兄弟们!我路途太远,下次再补过。
“都来了?嗯,不错,搞得挺干净。”不知什么时候,寝室门口多了一位中年人。发福的身子,高高的额头,头发略微有点稀疏。衣着非常讲究,西裤配衬衣,很有学者风范。他笑容可掬,对着我们点头,露出满意的神情。
“天太热了,大家都辛苦了!”他擦了一把汗,往寝室扫视一圈。嘴巴里叼着的香烟一抖一抖,他叉开左手食指和中指,夹起香烟,轻轻掸去烟灰,接着道:“我们中文1班不错,第一天,开局良好。”
“刘老师好!”还是班长头脑反应快。
原来他就是我们的新班主任刘贤芬老师,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知道是新班主任来看望大家,我们连忙跟着打招呼。
听往届的同学讲,刘贤芬老师是师专的元老级人物。据说,他是近代语言学大师黄侃先生的再传弟子,训诂学造诣尤为深厚。他主授《古代汉语》,颇受学生欢迎。
得有名师传授,我们很是期待。
二
师专的课分两种。一种大课,一种小课。
大课,又称为公共课,比如《心理学》、《教育学》、《中国通史》、《文学概论》、《政治经济学》等等,在阶梯教室,全年级一起上。老师端坐在讲台,根据自己编写的讲义授课。同学们则在下面侧耳倾听,默默笔录。整堂课,有点像开大会,老师讲,学生记,互动质疑并不多。课毕,大家散去。只要笔记没有疏漏,多花点时间背住,考试问题不大。
小课,以班级为单位,通常有固定教室。一般难度大的专业课程,比如《现代汉语》、《古代汉语》、《写作》、《书法》、《训诂》等,都是小课。我们85级中文1班的教室就在中文系大楼的一楼,一间独立的教室,全班五十个同学,各有座位,有点像读高中。
终于,班主任刘贤芬老师要来为我们授课了。大家正襟危坐,翘首以盼。
“同学们早!”随着招呼声,老师已步入教室,走上讲台。白色的衬衫,粉红的领带,一双黑皮鞋擦得锃亮。我还以为,教古汉语,多少该有些古色,别说长袍马褂,最起码应该是“中山装”吧。可是,眼前见到的,与“古”毫不搭界,刘老师给人带来的,是“现代”,是“摩登”。
老师微微扬起头,开始进入他的古汉语世界。讲古代“音韵”,他模仿古人读音;讲汉字构造的“六书”,他模仿古代字体书写;然后,古代汉语的语法、词汇、句子……一个个看似深奥又枯燥的问题,在老师的口中说出来,变得通俗易懂。讲到得意处,他眉飞色舞,摇头晃脑。课到中途,还不忘掏出他的“大前门”叼在嘴上,“嗤嗤”点燃。烟雾袅袅飘出,绕梁三圈而去。
一本厚厚的《古代汉语》,经过刘老师的分解和归纳,变得通透起来。
“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老师在黑板上用小楷工整地写下几行字。“知不足”,“知困”,那才是求学的态度。老师的教诲与鞭策,让我们牢牢记住,中外名著、古典诗文、写作训练,我们在这儿打下坚实的基础。
三
那是个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的年代。阅读,或许是我们这一代读书人的最好娱乐方式。
从寝室到阅览室,大约半里路。晚饭后,杨联愚、周育瑞、周晓明和我一起,相约前往借阅。路上,又遇见同班的罗玉梅、胡菊香、赵蓉芳、欧阳新妹、张红武等女同学,凑在一起,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阅览室的作息制度,一般是晚上六点半开门,晚上九点半关门。为了抢占有利座位,大学生们都去得很早。我们赶到的时候,早已里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阅览室管理员过来上晚班,往往因为学生堵门,无法进入,只好把大门钥匙让外围的学生往里传递。
随着“啪嗒”一声,锁落门开,急不可待的学生们哄涌而入,几个健步,便飞进了阅览室。“啪、啪、啪”,笔记本在空中飞舞,就像长眼的飞镖,准确定位在书桌上。凡笔记本占定的地方,就表明这里已拥有了主人,后来者看见,知趣地到他处寻觅座位。这方面,男同学具有天生的优势,像刘明诚、程文明、周博文、黄冬苟等,长得精干,又眼疾手快,总能占到好位置。而最有威力的,还当属大个子孙博,只要他出马,稍微用力一挤,人墙立刻出现缝隙。大家都怕了他的块头,唯有躲避。故此,我们班的男女同学,去阅览室读书,都喜欢拉上他。女同学个子娇小,天气又热,裙裾飘飘,挤在人群中实在不雅,于是,就把“定位器”(笔记本)交给男同胞。等拥挤的人群全部散去,她们才悠闲地踩着碎步,摇着折扇,翩然而入。
这是当年我们读书抢座位常见的景观,如今已不多了。或许,现在只有明星演唱会,才能见到此等壮观场面。
读书多了,见识自然水涨船高。唐忠义、胡刚斌、肖金华、王永长,以及罗玉梅、刘瑛、甘小兰等,妙笔生花,做起自己的文学梦。寝室里最低调的周晓明,也在摇动笔杆,书写起大山里的爱情故事。邓晖学习金庸,开始了他武侠小说的开篇之作,他作品的开头还让我看过,奇思妙想,令人叹服。但后来,他的故事是如何结尾的?是继续金庸大侠的招式,还是梁羽生先生的手法?已记不太清楚。几个小女生,也学起了冰心老人家,“何为”、“何必”、“何须”,自命笔名,洋洋洒洒,正合当年文青的情态。
厚积才能薄发,班上办起了文学专刊《流萤》,诗歌、散文、小说,五十位同学,各书所长,为校园文坛注入了新的活力,不枉那火热的青春。
多年后,和大家联系,不少同学还坚守在文字的世界,唐忠义、周以芳、刘良驹等,不时有文字见诸报端。王永长、胡刚斌甚至做起了报刊书籍的编辑。郭曙纶著书立说,作为语言学的博士,现在上海交大教授外国留学生汉语,经常参加中外文化交流,把中国语言文字的精髓推向世界。不得不说,我们要感谢师专、感谢那个时代,它给了我们踏实的梦。
四
班长把班刊《流萤》的初稿交给刘老师过目。老师仔细看过,连连首肯。其实老师自己也有文学梦,我和唐忠义曾经去他家,在他的书柜里看到过他的诗稿,厚厚一大本。
“生活是创作的第一源泉。除了在学校用功读书,还应该走出去。功夫在诗外!”老师根据自己的体会,这样告诫他的学生。
上山已久,是得到山下去透透气。
山下,指的是吉安市区,距离学校八九里路,过了井冈山大桥便是。家在市区的同学,比如甘小兰、王茵、袁建明等,他们是经常下山的,而我们外县来的,只有到了周末才偶尔出去逛逛。
人多,坐校车不容易,多数时候,我们步行下山。
我们到白鹭洲书院,寻访文天祥的求学地,从中得到人生的启迪;我们去“工农兵电影院”,观看《高山下的花环》和《人生》,刘巧珍、高加林的爱情故事,让人思索;在水沟前的小食摊,我们品尝了吉安炒粉。老板把米粉炒得金黄,加上几根姜丝豆芽,又韧,又香,即使没肉,也让人回味无穷。
住在附近的同学,骑着他们崭新的自行车,几乎每天都可以山上山下跑。受到启发,许多外县同学都带自行车来学校,我也从家里废旧堆中找到旧车架,安装上两个轮子,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竟然也敢骑着上路了。这车终于给我惹了麻烦,在一个雨天,撞上了路人,把人家手指给擦破了。就这事,我后来写了一篇散文《我的小“飞鸽”》,发表在《吉安晚报》副刊。生活是创作的第一源泉,还真没错。
仅仅在市区闲逛,不足以让我们感受到生活的惬意。全班同学商议,去青原山野炊!
青原山距离师专有二十余里,平日里,我们很难来此涉足。但这次是休闲兼带采风,意义自是不同。
大家凑足活动经费,买了七八斤肉,十来斤面粉,还有盐巴大蒜酱醋等配料。甘小兰、胡菊香、袁建明等家住附近的同学,热情尤其高,他们从家里拿来了铁锅、菜刀、砧板等用品。全班五十个同学,组成一条长长的自行车队伍,往青原山进发。
青原山是佛教圣地,抗战时期,日机轰炸吉安,这里又成了市民的避难地,掌故颇多。
过了“祖关”,我们先到净居寺游览。接着,跨过待月桥,去参观阳明书院。阳明书院是明代理学家王阳明在吉安任职时的讲学之所,最早叫做青原会馆,已有五百多年历史。明清以来,选拔吉安九县优秀生员,弘扬儒学精神,继承庐陵文脉,书院一直是吉安文化传承的重要基地。三十年代初,这里曾办过红军学校,抗战时期,则作为国立吉安十三中的校址,培育了大量英才。我们中文系所学教材,有《庐陵文学》课程,龙霖副教授主讲,侧重于研究宋、明时期吉安地区的文学史。这又是一次“功夫在诗外”,课堂上学的东西,在这里得到印证。
接下来,当然是野炊了。班上同学多数是农家子弟,捡柴火,烧饭包饺子,自是不在话下。水库边空旷的松树林下,大伙埋锅造饭,袅袅炊烟升腾半空,浓浓饭香在山野弥漫。文艺积极分子,这下是展露才华的最佳时刻。录像机响起,肖文武、王茵、刘瑛、甘小兰、周莲、袁建明等“文艺家”们,“咚咚”跳起来,“快三”、“慢三”、“探戈”、“华尔兹”,跳得如痴如醉。我和周晓明、王庆云这些舞盲,只在一旁打拍子。虽然同学们很热情,也教过一两次,可我实在太笨拙,总是踩到舞伴的脚,只好作罢。
五
最后一个学期,课程基本结束。知道离毕业已经不远,大家寻找空隙,喝上几杯。哪怕只有一碟花生米,也要喝出个味来。
再有空余,便寻找搭档,玩几手桥牌、打两圈麻将。正值中日围棋擂台赛兴起,聂卫平旋风横扫东洋,很是鼓舞了年轻的学子们。学校成立了围棋队,班上也有围棋兴趣小组,在黑白世界里,大家捉对厮杀,煞是热闹。
爱好运动的同学,则发挥特长,活动筋骨。其中,班上以篮球运动最具优势。几个体育健将,如古召海、邓晖、杨骥、朱健虎,是其中的代表。古召海是队长,善于组织进攻,杨骥、朱健虎速度快,善于穿插突破,邓晖弹跳力好,投球精准,是最佳得分手。还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就是大个子孙博了。孙博身高体长,肌肉结实,站在篮筐下就是一堵墙。这最佳五人组,再加上吴贤增、刘小峻、刘恩龙、陈小勇、黄家才、宋载云等助阵,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凡系里班级的对抗,难逢对手,结果他们从中文系,一直打到了数学系和物理系。有些系别,甚至多个班组成联队,才勉强敌得住。每到比赛,班上男女同学,都前往赛场助威,尤其是甘小兰、邹小萍、刘瑛等女同学,巴掌不知道拍红了多少回。
终归,学校还是要读书的。通知下来,要组织一次上课比赛。作为未来的教师,讲课是基本功,人人都得接受检验。
唐忠义、曾珍华、杨联愚是学生干部,必然要起带头作用。他们从学生会借来一部录音机,拉上我们班上同学,找到一间空教室,分组演练。我们把上课的内容录好音,然后逐步分析得失,很有收效。唐忠义是个有心人,每次试讲,都会做记录,哪个地方该如何讲,时间如何分配,非常详细。
多数同学选用现代文作为授课教材,而我却选了一篇文言文,那是《陈涉世家》中的一个段落,很有些难度。我不止一次地向刘贤芬老师请教讲解文言文的方法。老师毫不保留,从文意、句式、翻译,到时间把握,甚至肢体表情等等,详加指点。老师的教诲,让我感激不已。直到今天,仍然受益。那次比赛,班上好几个同学获得名次,我也有幸得了二等奖。奖状一直张贴在我家老宅的土墙上,成为父母在别人面前炫耀的谈资。前些年,家里旧房翻新,奖状未及拆下,终于和老宅一起成了历史。
六
“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老师曾在黑板上板书过的《学记》,这次印在了我们的《毕业纪念册》里,红色繁体字,依然是小楷。骊歌已经唱响,心中有再多的不舍,我们也得选择离开。
离校前夕,大约是八八年七月初吧,班主任刘老师把我和唐忠义叫到家里。师母备了一桌子饭菜,三只杯子,斟满酒。这次,老师破例没有抽烟。他凝视片刻,郑重端起酒杯,对着我们,道:“你们两个,一个是学生会主席,一个是寝室长,都是好样的!老师今天送你们一句话,毕业了,走入社会,做一个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做一个有品味的人。任何时候,都不能迷失了自己。”一杯酒,我们品尝了三十年,一句话,足以影响我们一生。站在高高的山岗,我们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半个甲子过去,同学各奔西东。虽脚步愈走愈远,但我们初心不改。知困,自强。我们行走在文字的世界,穿梭在人生的课堂,当再次回首,那高高的黄土岗,我们心中的圣地,依旧荣光!
——首发于《岁月如歌,井冈山大学甲子撷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