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晋玲
阴历二十四一过,空气中便飘来了浓浓的年味。
搞完卫生,然后,蒸米果,酿豆腐。母亲是这个家的总指挥,她的高音喇叭一响,孩子们纷纷散开,各自找分内的事做。
对于指挥孩子,父亲历来不在行。他只默默做自己的事情,每到年关,便开始书写他的对联。
一张四方桌,桌上摆着一支毛笔、一瓶墨汁、几刀红纸。高个的父亲,半弯着身子,手法娴熟,嚓嚓几下,红纸就变成了对联用的条状。他左手扶纸,右手握笔,从从容容,挥毫泼墨。我们兄弟几个,只在一边帮着牵直,一边揣摩着句子的意思。过年张贴春联,年才够味。在我们家里,不仅父亲,就是识字不多的母亲,都是极为重视。她说,过年就要“红红火火”,凡是能贴的地方,都要贴红。大门“开门大吉”,厨房“五味清香”,风车“五谷丰登”,柜子“招财进宝”,猪栏“六畜兴旺”,如此等等。尽管,其实那时候家里贫困,住的是茅草屋子,吃的是红薯饭,有时甚至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连我们读书的学费钱都要经常拖欠,可是,到了过年,一切的困苦都放在一边,父亲在红纸上写满吉祥,写上全家的希望。有了对联,简陋的屋子马上就亮堂起来。
写完自己家的对联,父亲又帮邻居和亲戚家里写。从白天到晚上,太阳走了点煤油灯,不停地写呀写。一沓一沓的红纸,写完了,又来了。一连几日,就忙这个。有时候,甚至被邻村的亲友直接请去写对联,因而也耽误了家里的事情。母亲在家忙里忙外,免不了要埋怨几句,他却只顾自己嘿嘿笑。在他看来,能够帮人家写对联,是莫大的功德。而亲友们呢,也以能得到父亲的墨宝为莫大荣幸。
祖父从广东迁来江西,家境非常贫寒。父亲四个兄妹,只有他读过几年书。父亲是个很有内才的人,书法、算盘、堪舆,无一不精。能写会算,在大集体的时候他做村里的保管,从未出过差错。懂得地理堪舆,大凡四里八乡建房打灶,请他做先生,都不负所望。尤其是他的毛笔字,潇洒自如,笔法得体,算得上乡村半个书法家。一年又一年,我们读着他的对联长大,然后上学,然后行走他乡。父亲也在不断的书写中变老,终于有一天,突然发现,高个儿的父亲,胡子白了,背也驼了,字也没有年轻时的奔放了。但他仍然坚持写字,哪怕戴着老花眼镜,连走路都颤颤巍巍。前些时间,他甚至把《家谱》及《敬祖文》重新抄写一遍,吩咐我好好保存。清晰的笔迹,虽已不如年轻时的飘逸,但更透着岁月的沧桑,感觉这是他书法艺术中最完美的珍品。
过了新年,父亲就八十周岁了,按照客家人的说法,那是八旬开一。几个月前,我约好我的兄弟姐妹,都回家过年。六兄妹,分布在四个省,平时都忙自己的工作,聚在一起不容易,这次无论如何都得一起和父母吃个团圆饭。这些年,我虽然早已不在老家居住,房子买在了城里,可到了过年,还是一门心思往乡下老家赶。城里的年,总是少了那么点味,尽管门前也贴满了红对子。印刷制作的对联,字虽好,装点也比手工漂亮,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好像“更深的蓝”战胜了卡斯帕罗夫,“阿法狗”战胜了李世石,也改变不了其机器的性质。过年,我更愿意回到那偏远的山村去,那里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父母的体温。
远在江苏的弟弟,以及广东广西的两个妹妹,也都带着爱人和孩子,开车回来了。父母的名下,三十多口人,全部到齐,坐满四张大桌子。年幼的两个双胞胎外甥,开心地满地跑。辈分最低的小侄孙,“阿太,阿太”地叫唤着,满屋子的热闹,那才真的有过年的味道。
红对联贴起来了。腰背佝偻的父亲,身体已大不如前,自然不再要他亲自动手。大门的对联,也跟上了城里人的步伐,金灿灿的,闪着光。但这次,看着却是那样的悦目,悦心。父母在,不管住的是漂亮的高楼,还是简陋的茅屋,那都是自己真正的家。
2018年2月16日于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