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一老

天擦黑时分，宴席结束。我发动汽车，匆匆往家里赶。刚驶出村口进入黄金大道，手机就响了。打开免提，是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母亲问我是不是回家吃晚饭，她在家里等着我。

我说，我在外面喝喜酒，已经吃过了。

“你在外面吃饭怎么也不说一声？打了你好几个电话也不接，发微信也不回。”从语音里听出了她的不悦。

今天宴席上人多，没有听到电话，也忘了看微信。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回答。记得上午我就已经告诉母亲今天有喜宴要参加，不回家吃饭，看来，她把我说的话给忘了。

回到家，我赶紧上楼，向母亲请安。原来，她下午不见我接电话，着急得很，又打电话给我妻子，可我妻子也因为上班没有接电话，她就更加着急，在家坐卧不安，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自己在客厅转来转去，一直在等我这个老儿子。

见我回家上楼了，母亲埋怨了几句，但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自从我父亲去世后，为了避免母亲孤单，我们兄弟姐妹商议，轮流把母亲从老家接出来，只要她愿意，她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住多久都行，快乐就好。于是，她有时候去江苏我三弟家住几个月，有时候去广西我小妹家住几个月，有时候去广东大妹家小住几天，有时候又回到水南仙歌岭家中，和我小弟住一段时间。

去年年底，弟弟把她接到江苏大学，本来准备正月出国旅行，护照机票都办好了，可惜，由于疫情的影响，没有成行。疫情最严重的几个月，她不能下楼，不能逛街，不能购物，整天只能待在楼上房子里，绕着客厅转圈，锻炼身体，消磨时光。锻炼结束，她就打开微信，与她的孙子曾孙千里视频，在烦闷的时光里寻找快乐，尽享天伦。

暑假，侄女飞到江苏，把母亲接回来。开学后，我就把她接到县城我那里生活。

说起来，对这座县城母亲并不陌生。一九五八年，母亲曾在县城后面的黎洞坑炼过钢铁，挑过铁矿砂，那里有过她的汗水。六十年代末，我们一家曾在文峰山脚下塔里岭村住过三年，灾荒与饥饿，那里有过她的泪水。那时候，吉水塔里岭一带经常遭水灾，粮食颗粒无收，人们生活特别困难，母亲和村妇们一起趟过溪流攀上文峰山砍柴，挑到县城老街去卖了换取油盐钱，或者摘了杨梅、枇杷、柿子、乌饭子等野果，度过艰难日子。母亲说，南门洲一带，曾经有她们集体耕种过的土地，在那里曾种过打籽瓜，瓜熟了，集体开工收获，换得微薄的工分。几十年过去，现在到处是高楼林立，再也看不到原来的面貌了。吉水的变化真大呀！

闲暇，我开车带她故地重游，找到当年的邻居故友，说起当年水灾缺粮的情形，感慨万千。她们不停地说，啊，幸亏当年没有饿死，一晃几十年，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我们就老了。那时才三十岁还不到，现在都已经八十岁了。

母亲今年八十岁。上个月，我们本来要给她庆生，可她说，今年的生日就悄悄地过吧。“做七不做八”，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于是我们就遂了她的愿。妻子做了几个菜，叫上侄子侄女，就几个人，简简单单，甚至连家人微信抢红包这样的热闹都免了。

母亲住在县城，倒也不会寂寞。

吉安中国进士文化园开园了，公园就在我家附近。因为要门票，平时游客并不多。按照规定，六十五周岁以上的老年人享受免票政策，母亲沾了年纪大的光，只要携带身份证，就可以轻松入园参观。北京故宫、上海世博园、山东孔庙……许多名胜，母亲都到游览过，她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可一进到吉安中国进士文化园，仍然感到眼前一亮，惊讶不已。

“建得太好了，吉水的文化都集中在里面，有很多名人雕塑，活灵活现，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呀。吉水有这样的公园，真的是越来越漂亮了！”从“状元阁”下来，她一边拍照，一边不停地夸赞。

看她高兴，我就一次又一次地和她讲起吉水状元的故事。这时候，她就像个小学生，听得津津有味，当讲到水南“五里三状元”的故事时，母亲竖起拇指，笑着道：“怪不得水南人读书那么厉害，原来几百年前就已经很厉害了。还是水南人的风水好呀！”

从县城回水南，经过带源村，我特意放慢车速，最后在村牌前停下来，告诉母亲：“状元王艮就是带源人，在过去带源很出人才的。”

听说这里出过状元，母亲拉住同行的侄子侄女，背对村庄，拍照留念。她说，我们也沾点状元的文气，回去你们也要好好读书考状元。听到我跟她讲起王艮状元变榜眼的故事，母亲似乎有点不明白了，她跟身边的小侄女说：“这皇帝怎么会这样呢？皇帝都会以貌取人，太不公平了。人的相貌重要，但肚子里的学问更加重要。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被偷走，只有文化学到肚子里，别人偷不到也抢不到，还是读书最重要。”然后，她又是一通理论，絮絮叨叨，教育她的孙子孙女们要好好读书。

母亲文化不高，外公家境并不宽裕，她小学二年级都没有读完就辍学参加生产劳动了。虽然再也没有机会上学，可她通过看电视，竟然学会了一口普通话，而且还挺标准的。这些年，她经常有机会出门，一口普通话帮了不少忙。到了外地，逛街、购物、游览，与人交流，普通话脱口而出，毫无障碍。外人根本就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满口普通话的老太太竟然是个识字不多的农村人。有朋友问起，我们便开玩笑说，我家老妈是田中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说个普通话当然不在话下了。

年纪大了，终于可以休闲了，母亲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与日俱增。她学会了使用微信，会用语音和视频与人沟通。她还学会了拍照。有一年去香港旅游，她买了一台DV，自己摸索着学习，走到哪里就拍到哪里。母亲随身携带一台智能手机，出去旅行，她就一边参观一边拍照，然后带回家欣赏，每一张照片她都看了又看，似乎在欣赏一件件奇珍异宝。到了周末，我开车，带着母亲，母亲背包上满装着她的摄影宝贝，逛古城墙、爬大东山、游杨万里公园……有时候去吉安，有时候回水南，在走过数十载沧桑岁月后，呈现在母亲眼前的，到处都是新的景观，新的变化，在悠扬的歌声中，母亲都一一摄入了她的镜头，变成新的美好记忆。

家有一老，胜似一宝。

2020年12月3日于乌江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