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觉已到了沉思之年,因我每天都在想许多乱糟糟的事情,好的,坏的,年轻时的,年老后的,现实的光景以及可笑的梦,爱过的喜欢过的人和遇到的讨厌的人。我每天也乱糟糟地活着。老伴早已伴着黄土,只活在了我的梦里,没有人再督促我洗澡,也没人给我做饭,我只要保持着活着的这个状态,就能活下去,就能继续想着乱糟糟的事。儿子,我的儿子,每当想起来他我就是那么地痛心,我还记得他刚出生时的光景,我抱着他在医院的走廊里走了两个晚上,他仍是哭,许是他还不适应人间的空气,他还幻想着回到他母亲那温暖又可靠的子宫里去。
那时我的爱人和他一般稚嫩,哪怕她刚生了孩子,但也有一样的威严在,那个让我怵了一辈子的威严。我的儿子出生时是那么得可爱,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脾气,实际上他还很小,却实实在在地生出了脾气。我使劲打他,结果总被孩子的妈妈阻拦,她要亲自动手而不许我动手。看着他那倔强的吃人似的眼神,我真想一把掐死他。可是他那样倔强的眼神里又透着许多的迷茫,让我心疼的迷茫。我的心中又不自觉地生出悲悯。我必须承认他还是个孩子,弱小的孩子。我也必须承认他是我的孩子,一个普通人的孩子。
我讨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样的说法,可近年来,越发觉得那是对我的写照。我总觉得自己能做出天大的事情,石破天惊的,孙悟空大闹天宫似的,可实际我的能力,我的境遇,我的影响,微小地可怜。与别人相比起来,微不足道到我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但为了弥补心中的不平,我总是把自己的境遇想得不平凡一点,把普通的事情想得更加有意义一点,把自己的想法冠上高尚的说辞,可其实,我只是想掩盖自己的心虚、自卑和无力。我是那么地想当个作家,想要被人肯定,可是如今我行将就木,仍是庸庸碌碌。我在不喜欢的工作岗位上呆了一辈子,虽然有无数次的冲动要改变,可是最后还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败给了现实。我是坚信我的才华的,年轻时,我的诗可是写得极好,只是没有人看懂,哪怕是我的爱人,她一边爱着我年轻时的才华,一边又抱怨着我中年后的庸碌和无能。就像我爱着她年轻时的身体,又厌倦她日复一日地唠叨和日渐老去的麻木又模糊的容颜。
我已不记得她的样子了,虽然她离去的日子不算太久,我不愿想起她的样子,我愿意看窗外的树,那长得特别茂盛的树,在我的窗外陪了我一辈子的树。我觉得它比我成功许多,起码它不需要功和名,不需要伪装,应该也没有痛苦。阳光就是它的父亲,雨水是它的母亲,它在父亲母亲的照顾下,没有桎梏地生长。或许它也曾和着雨水母亲偷偷哭泣过,哭它为什么不是长在特别地区的名贵树种,那样就有千万人去朝圣和膜拜,但我很清楚这只是我胡思乱想的强加给树的想法而已。它一定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你看它越来越高,那样茂盛的姿态已越过屋顶去了,看它阳光下微微浮动的油亮的叶子就知道了,它很幸福。
它的幸福刺痛着我的眼睛,我也幸福过,只是总会被无力和庸碌掩盖,悲伤和萧条则伺机滚滚而来。年轻时我的梦想就是做一棵树,如今还是如此。就像儿时我家门前,左边一株梧桐,右边一棵香樟,那样梦幻而美妙的美与香气,贯穿我的童年。树总是比人可爱的,我家隔壁是个小饭馆,女主人壮实而懒惰,她的男人与她一样的懒惰。我总听母亲说:“你看看隔壁的那两个,饱食终日,不作他想,岂不知喉咙深似海啊,多少钱吃不掉!”我便从此不敢放纵自己,因我不想像他们一样的平庸而不自知。果然如母亲所说,隔壁的一家,某天那个男人中风了,女人更加懒惰了,饭店开门的意义已是解决自己的温饱和招揽各种无聊的社会最底层的男人吃喝的场所,她的生存只能靠自己这一身肉来解决了。她的兄弟也时不时地来这样蹭饭,有一次我见他穿着白衬衫,白球鞋,戴着白手套,似乎在干活的样子,憨憨地傻呵呵地站在我家门前与我父亲寒暄,他的白衬衫、白球鞋、白手套的白是三种层次的白,三个不一样的临时拼凑起来的白,这个场景让我如此地不适,我决心不能活得像他那样的卑微。如今回想起这样的想法,我的脸颊火辣辣地疼,我似乎看见他和曾经的我,一同站在老家的门前嘲笑我,笑得那样地放肆而无所忌。
日子在静静的日光中缓缓走过,妻子挠挠头,一边呵斥着调皮的儿子,一边忙里忙外地拾掇着。这些小事当然不是我这个大老爷们做的,男人是干大事的,我的大事就是做梦。我梦见了我的飞黄腾达,然后看见妻子的笑和崇拜,看见依旧调皮的儿子,可那时他的调皮也似乎有了底气,他有了成功的父亲,他也高尚了起来。哐当一声,脸盆被儿子的飞镖击落,我的梦也醒了,我看见了灰色的现实,妻子的咒骂声里透着低俗,儿子的叫喊声中饱含市井,我苦涩地看着这一切,悲愤交加,我想结束这由我带来的平庸而无意义的一切,妻子可以改嫁,这样她就能过上高尚的生活,活成一个贵妇,那应该是她该有的模样,因为她是那么地鲜嫩而美好。儿子,儿子可以不要,没有妻子,哪里会有他,或是我可以直接掐死他。这样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我战栗着,我的懦弱打破了这一切构思,我无力地垂下双手,瘫在椅子上。这时我家的机灵鬼跳到我的跟前,稚嫩而倔强的小脸蛋在树荫下闪着麦色的光,他的眼睛像极了我,每个看过他的人都这样说。说他可爱,说他聪明,我们爱他如宝贝一般。我微笑着看着他,抚摸他的脸颊,拥他在怀里摩挲。
我用我的爱包裹着我的儿子,可其实我自己是生活在冰窟里的,在社会中我得不到一点点爱,当然我也是不愿意去祈求的。就像我的队长,我们似乎有个愉快的开始,可是后来,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他的过于精明和算计让我害怕,我没有那份聪明。只能倔强地高抬着自尊。你是队长不错,也就是现实中的官职比我稍大而已,用自己的狡诘和世故换来的官职,我是不屑的!我一骨碌钻进作家“朋友”中,或许那里有我的乐土。久则久已,我竟连这些人也瞧不上了,我讨厌他们写一些酸不溜的无病呻吟的文章,厌倦所有的形式化的表达,我祈愿肆意地活,哪怕做着一毛钱的买卖,也是实业。我想,我们穷尽一生想抓住的,不过就是生命中缺失的那部分。
我倒在这高大的树下,我的世界一片沉静,然而与这沉静之中又生出无边的色彩。我又想起了我的队长,我不该怪他会“骗人”,若他的言语能让人的心灵多几分宁静,骗又未尝不可。何况世人不都是我骗骗你,你骗骗我,再自己骗骗自己,否则,这无趣的时间该怎么打发?可是对于那云端中的梦想,想象中的渴望,一样神圣得存在着,我从不敢亵渎,我长长久久地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