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黯淡了苍穹之下的乡曲,西北风正裹着微尘纤埃,向着鱼米之乡步步紧逼,冬日的太阳仿佛长着眼翳的眼睛变得浑浊模糊,似老泪纵横,了无生气地泛着鱼肚白,一股腥气在风中游荡。
2015年春节回到老家,举步村外,与几杆芦苇不期而遇,我才恍悟,我们已亲手撕碎了自己的安全防身衣——亲密襁褓,使得自己暴露于沙尘雾霾,还有未知的凶险正紧盯着我们,随时吞噬我们的青山绿水或蓝天白云,而我们似乎浑然未觉。
转到村后的张家墩和马家庄之间,突然,几杆芦苇晃进的我眼前,垂头丧气地,没精打采地,在瑟瑟的风中哆嗦着,呜咽着,像留守的弃儿,干瘦、裸露、衣不蔽体,羞涩里带着楚楚可怜。它们原本像适于写意画的生宣,渗透性强,质地柔韧,皮面光平,易渗化和涸晕;可如今呢,被风吹日晒雨淋霜夺,失去健锐之气,一碰即碎,皮面毛刺毛刺的,失去往昔如矍铄老人的鹤发般白里泛出的遒劲。失去成片的芦苇支撑后,那芦苇穗头经历难以单独抵御的风雨不再飘逸地摇曳,只能跟着伶仃的苇杆晃荡着,拢成模糊的一团,酒醉似的汉子蓬散着头发。叶子也已萧条,实在挡不住风侵霜夺,有一两杆还踉跄倒地。根部四围的泥土松散,冻酥了,七零八落地滚着。
它们就藏身两个村庄之间的河边一隅,躲在大片人工栽种的油菜、麦苗、意杨树之间,躲在人工开挖的藕塘、蟹塘、鱼塘的边缘,骨立形销,伶仃孤苦,寒碜自卑,不敢昂然傲立对路人,更无兴致逗鸟雀。鱼虾也学得势利了,都躲着它。
解放前村民躲进芦苇荡逃难,被土匪掳光了衣服时千般的惶恐;富庶老人身遭兵燹败财落难,面对儿孙万般的愧疚;其中之味正被几杆芦苇咀嚼。
它们执拗地站在这里,就为了提醒人们,这曾经的四顷荡里居住过一个庞大的家族——芦苇?
昔日四顷荡四倾匝地,万顷浩淼,芦苇青溟浩荡,密密匝匝,似英雄豪气冲天却不霸道,以王者的姿态、旷达的胸怀和友善的心态把鱼儿啊,鸟儿啊,出水植物啊,沉水植物啊,一并搂进怀抱。当白露凝成霜花,霜花化为白露时,芦絮飘扬荻花飞;而当大雁白鹭留恋着这片芦苇丛,迟迟不忍举家迁徙时,震旦鸦雀痴心地厮守着芦苇,为芦苇捉虫……芦苇苍苍与天齐,母亲般的张开遮护的羽翼,遮护我们的云淡风清水澹澹。
而今呢,面对几杆芦苇,设若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宋代黄筌的《溪芦野鸭图》中的“野鸭”被剥蚀残破,只剩几杆芦苇,或若《诗经》里面残缺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只剩伊人……而今,何必讶异?何必怅惘?四顷荡早就实已不至,名也不存。
“以粮为纲”驱使着我们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消灭芦苇,改造湿地,围垦种粮。大人们在前排用锹挖,孩子排成行在后面扫尾,将挖漏的芦苇用手拔除。三天哪,人多力量真大呀,把四顷荡的尾巴后八十(旧地名)整整八十亩的芦苇全部消灭殆尽,然后向四顷荡进军。
可是芦苇们好像并不理会,也不胆怯。水稻始终难以存活;再后来就开挖成鱼塘蟹塘人工放养,但人工养殖依然不景气。这孕育千年的芦苇荡即使苟延残喘也似乎在跟我们的蛮干顶牛死磕。
在“以粮为纲”模式化运作下,不止四顷荡遭此厄运。
不错的,中国最大的湿地里下河曾经星罗棋布存活着17座湖荡,四顷荡只能算小弟弟,排不上榜。可是近来,湖荡正加速死亡,与四顷荡毗连的和平荡也只靠几杆芦苇支撑孤危局面,稍远的獐狮荡、射阳湖正岌岌可危。据《扬州晚报》报道,迄今为止,扬州域内里下河地区的原始沼泽湿地几乎都被粗暴开发,湿地生态系统已经遭到破坏。由于圈圩退湖围垦导致湿地面积从上世纪60年代末到1997年减少到不足百分之六。
我们哪里知道,那是上苍千年选择赐予我们的礼物啊!我们哪里知道,湖荡芦苇千年在消亡之后难以再生。我们为了追逐经济效益,破坏了湖荡生态系统,打破湖荡自然演变规律,将芦苇与人的生存扞格对立。我们这样过于注重自己的利益,究竟出于知识的贫乏还是欲壑难填?
我们竟然没有想到,滩涂湖荡湿地也能维持我们平静安然地活着,因为它们能够净化空气,减少雾霾,吸附转化PM2.5以上的有害人体之肺的颗粒;因为它们能够吸收暑热,防暑降温,控制水温湿气有利于人体;因为它们也能提供稻米以外富含碱性的水产食品,有益人体酸碱平衡,有利于健康;因为它们能够涵养水质,澄清水质,养一片绿水,照亮人影,徜徉星子,洗濯月亮……
今天,我们才知道,活着,不单纯靠吃米而健康。可惜我们认识到这些的时候来得太晚了。当风沙来临的时候,当雾霾笼罩头顶的时候,当我们意识到我们的好日子已经所剩无几的时候,拯救芦苇吧,拯救芦苇就是拯救我们自己啊!
莫让“蒹葭”只在《诗经》里“苍苍”啊!
傍晚时分,当我再度怅对几杆芦苇的时候,竟然发现,几只伶仃的白鹭在暮色中寻寻觅觅,“哇呜——哇呜——”,难道它们还在寻找故巢?
岂知,斯处,斯水,斯荡,已经不如昨日,芦苇何在何往?白鹭又将何在何往?我们又能何在何往?
2018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