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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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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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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荒牛李德厚

从1968年插队苏北至今,五十年过去了,南京知青李德厚回到当年插队宝应县黄塍公社合义大队(现改为大李庄村),他找不到当年土坯茅草房荒滩草泽地,只余一条拉直的“T”形的主河道,当年这项河堤工程是他们和村民一同铁锹挖泥肩膀挑土双手扒出来的,现在整浇水泥路面,改造成村级公路了。

村里不少农民已经移居城市,活成城里人的样子了,即使留守乡村的穷亲戚们衣衫洋起来,腰杆直起来,钱包鼓起来,农民阔起来了……

见到村民,他随心一笑,露出一颗虎牙,流露一股不怨不尤的随喜,坦荡的脑门溜光发亮,那些苦涩早已存进记忆,化为睿智的光曜?星星点点的双鬓,记录几多命运沉浮的痕迹?宽宽的肩头,承载拓荒者的重担?

五十年前的一幕一幕,他依然清晰——

“那年10月30日上午,南京中山码头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欢呼声鼎沸,我——正在南京白下区三中读高三,复习迎考时虽被形势所迫辍学,却完全自愿主动报名上山下乡——挣脱家的襁褓,跟着200多名到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挤进土、灰、黑的小火轮,途经大江大运河,心潮随着邵伯船闸水位陡起陡落,黑黢黢的夜色笼罩前方……听说‘我们要去插队的地方连汽车电灯都没有?’”——命运跟着邵伯闸的水位一样骤降,是当时的他始料未及的。

……秋风簌簌地摇弄着沉睡千年的芦苇,只有“几行野鸭数声雁,来为湖天破寂寥”,天上白云悠悠变苍狗;天底下,“一点渔火落远汀”,只听船行“哗哗——”这片蒹葭连天迥的古淮夷人的水泽,破天荒地迎来了一批城里的细皮白嫩初生牛犊。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这片云彩带走他们十年青春!

谁又能想到,这渔火,曾经照亮过他的忧伤;这片土,磨砺过他的脚板;这方水,温暖过他的胸膛,这荒滩,淬炼过他的意志;这云烟,滋润过他的心灵;这条路,丈履过他的青春!

“直到今天,那年秋天的邵伯闸还在脑海骤升骤降,那年秋天的芦苇荡还在脑海回旋,而当初,他肚子饿得咕咕辘辘,哪有心思去欣赏?我们呢,插队农村,就要做一辈子农民(户口已经从白下区迁入合义大队,家里还倒贴国家2分钱工本费)了,这辈子就要在这块荒滩,听毛主席话,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满腔的苦闷、忧伤、不甘、绝望……在萋萋荒草里霉烂。”

他哽咽着,眼眶湿漉漉的,不改地道的南京腔……当年田野的希望今天已经变成超希望的现实,手机、汽车、电脑、楼房等乡村面貌已经超越梦想。渔火悠悠的晚唱已成绝响,荒滩已经被平整改成一畦一畦的圩田。

当初一代伟人们焦虑的城乡“剪刀差”骤然缩小,不知眼前的模样可与他们当初的顶层设计吻合?

“当时我被分配的合心生产队有五百多亩田,虽是全大队最多的,却是四仙荡(1966年更名四顷荡)荒滩,我们那时下荡田干活都要带中饭。春寒料峭里,下田平整荡田,穿着破棉袄,腰间扎根绳子,怕陷入泥淖,和农民站一排,背泥块,拔芦苇,除杂草……人背泥,牛拉田,原始劳作方式不知传了多少代。

犁完田,紧接着就下肥,下秧,插秧,薅草……骄阳似火,找块阴凉休息一下都没有,毒日当头爆晒,一个夏天能脱两三次皮。冬天,荡田寒风肆虐,刺骨扎心,心仿佛跌入冰窖。”

——这浩淼无际的滩涂荡田,若是雁来雁往,可破寂寥,可供行旅愉悦身心,欣赏美景;若要是作为战天斗地的劳动场地来,少不得些许辛酸,些许苦涩。

“口粮不够吃,干活时可以吃一顿干饭,遇到雨天不上工,就只吃两顿稀饭。那时要上交国家公粮。上交的都是饱满的稻麦,支援亚非拉,而那些干瘪的下脚稻,分给社员作口粮了。我们也勒紧裤腰带干革命,真是牛一样吃草挤血、忍饥挨饿、忍辱负重支撑起我们的国。”

“人背泥,手垦荒,人不成牛吗?这……原始的劳动嘛!”母校老师来慰问时,流下苦涩的泪。是的,他们成了拓荒的牛。

李德厚他们面对的不止未经改造的荒滩,不止原始的劳动方式,而且是人心的荒滩。今天回想起来,即使像夏蝉一样蜕皮,仍然要歌唱,尽管青春的梦想已被现实击碎,无如把自己的梦与农村的梦交织成同一命运交响乐章。共和国的同龄人,似乎注定要把血肉之躯浇筑共和国的现代化大厦之基。

可是农民也无可理喻——

“‘哪有房子开后窗的?北边——后墙不能开,漏气不聚财。’土瓦匠脖子粗,嗓门大,一口黄牙,夹带一口臭气,直冲人脸。

‘我们才不怕鬼不信邪呢,我就要开窗通风。你们聚了多少财富?’当时气得脸红了,一股牛劲上来,倔强地扒泥,扒得打起来,村干部闻讯赶来,劝阻了我们跟文盲老大粗抬杠。”

——现在想想社员住在荡田水滨茅草苫顶的土坯房,村里却给我们盖“四角硬”(四个墙角是用砖砌的土坯房),从没把我们当外人,我们何以为报?而这淮夷先民未垦的荒滩,竟以蕴藏的一丝温暖孵化我们心头的坚冰。”

“当时看病没有医生,村民一生病就烧纸祷告神灵保佑。记得有个得肠梗阻的,拆门板做成担架,抬到公社卫生院治疗,走在路上就死了;全村两三千人中,只有两个在读的初中生和一个私塾教书先生,文盲率几近于民国初年‘不识字的可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黄仁宇《我相信中国的前途》27页);孩子十岁左右就要帮助大人作农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村教育医疗文化科技几近于荒漠。”

不久他就和几个知青一起被村干部选拔当村学的老师,村里孩子破天荒地在家门口上到不要钱的学。1972年,他训练的农村小学排球队敢跟宝应县城最牛的育红小学打比赛,虽然以一分之差获得第二名,但引起全县轰动。

“李师教授热心肠,德智并肩启发强。厚道感中时雨化,教言颇杰盖无双。师趋满室都跬步,才识两优映曙光。德化多从党育养,高丛枝干植班良。” 当年村里干部赠给他的诗句,至今他还保留着。这首名为《赞友》的藏头诗,暗藏“李德厚教师才德高”之意,寄予村民对他的奖赏和感激。

“农民手把手教会我们种水稻、小麦、山芋、芋头、荷藕等等,让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懂得稼穑之艰辛,霉烂的荒草也要在阳光下翻晒。我们也孺子牛似的默默按照书本啊报纸啊以及城里人的方式改造农民,仿佛天降大任于斯人,来完成毛主席农民运动的后续改造任务。”

“比如种山芋时,一个土棱子翻藤,另一个不翻藤,哪一种产量高呢?那就实验啊,然后把产量高的经验告诉农民;种芋头,把养猪的猪脚肥倒上去,知青种的芋头叶子比盾牌大,芋头籽结的双倍大;那时我们从报纸上知道,可以种双季稻,学习培育新稻种“5406”“9206”;受到当时报纸《解放军的医疗队叫千年铁树开花哑巴说话》的启发,我曾和同伴自学医疗技术,点燃艾草给银针加热,为村里哑巴针灸,遗憾的是好像哑巴没能说话;在‘四角硬’里给差不多同年龄的青年男女扫盲;农民弟兄们为分家产吵架,喜欢找我评理,第二天门前多了一把青菜韭菜,或者几个鸡蛋什么的……也有蛮干,看到兽医骟猪,我们就骟小鸡,结果却把小鸡骟死了。”

五十多年过去了,李德厚老师竟然记得他的学生的名字,他还能脱口叫出我先生的小名。他侃侃而谈,时光已经过滤了一切苦涩。他笑对着村民,把他们当做真正的亲戚。他是老三届(中国文化大革命爆发时在校的1966-1968年三届初高中学生)佼佼者,不是那种偷鸡摸狗欺负农民的狗仔队。

“排演《沙家浜》时,对着一盒磁带唱,加上个人的想象,‘这个女人啊——不寻常’,刁德一的唱腔不简单,‘鬼心肠’怎么形于色呢?自己琢磨啊,还要客串一排长,这些困难没有难倒过我。军帽上装服装是村里给买的,裤子再也买不起,就上台了,巡回表演,场场爆满,谁说乡亲们不爱文化娱乐呀。”凭着拓荒牛的倔脾气搞出一台大戏,让阳光照进人心的荒漠。

他和他的学生们开心地回忆着——

在他们1977陆续年返城之后,农民开始刷牙讲卫生,不再算卦烧纸看病了;被针灸过的哑巴耳朵能听清别人的话了;粮食高产丰产够吃还办工厂把剩余加工买卖了;扫盲班的女青年识字了,敢去城里打工了,而他当年的学生已经当老师,村里义务教育普及百分百了;他的排球队女队长担任乡镇党委书记,接替他们为“三农”奔波了:农村蓄势待发,只等一阵风来把他唤醒……

“人当过一回知青,就像土烧成陶。虽然土质成分相同,但耐挫力强;即便破碎,每一颗粒依然坚硬,依然散发着异样的光泽。”在今天,他是这么看待苦难的知青岁月的。

其实,农民又何尝不是土命,他们在这场千年未有的变革中,就像土成为陶,经历一种编排,一番磨砺,一场烧烤,一道淬炼。

是的,没有五十年前知识青年把城市先进的生产生活理念植根到最底层最原始的农村荒漠,仅凭文盲的农民,怎么会有五十年后的农村经济科教文卫现代化的飞速发展呢?

五十年前,知识青年下农村;五十年后,农民工进城发展:冥冥之间拓荒的知青牺牲十年青春钮结了这种关联。

难怪呢,大李庄农民年年邀请李德厚回乡来过年走亲戚,李德厚也把这块曾经的荒滩当做自己的老家。离开大李庄时,他紧紧搂住村口的碑石,老泪纵横眼婆娑……当年他的脚板心被芦苇尖尖戳破,血渗入荒滩淤泥的刹那,他骨子里理解了水稻,理解了农民,逐渐摆脱自怨自艾和轻贱农民的念头,把这块荒芜当做自己的老家了。返城后四十年来,他不断联系老家人。2019年,他自筹资金包车请庄子里的村民干部到南京旅游参观走亲戚。

知识青年下放到农村到底有多大作为呢?就个人而言,留在城里原本可以上大学,读博士,做专家,享受城里的月光,创造先进的城市文明,而这些美梦几乎化为泡影,人生的黄金年华付之流水,知青文学便可见证他们的累累伤痕……可是放置大历史格局来看,对于家国社会,知识青年这批牛犊上山下乡的作为也许在于拓荒吧?

20200809于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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