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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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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8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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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武乡行记

巍巍太行,细雨霏霏淫淫,公元2018519日,我们驱车将登太行。

那些沟儿坎儿垴儿迎面刷刷地站出来,像一个个山西的汉子。亿万年来,风摇之,雨淋之,日晒之,月浸之。造物主一双神奇的手,削之斫之,捏之搓之,揉之抹之,皴之染之,不用涂改,无须擦除;曲曲弯弯的坂,歪歪斜斜的坡,窈窕深碧的涧,凹凸崎崛的谷,乱出随心所欲的写意,豁出恣肆汪洋的率性。

巍巍太行正欢欣地承受着一笼霏霏淫淫的细雨,黄褐略红的砂土一经泼洒、蒸腾而成褚色,黄土里竟亮出一星半点的绿,亮出一丝半缕的生气,亮出一些精神,亮出一些人气,那是农人栽在土里的黍苗玉米苗儿。

这一丁点儿人力的成果对抗着亘古万年的洪荒,昨天公路两边的坪垴坡坂一框一框玄黄底片自动播放;今天,啊,苗儿悄悄地窜出地面寸把高了?

黄土骨子硬,比起江南的黏土来,涵不住水分,雨水迅即渗漏下注,滚落山谷低洼,汇入涧流,火急火燎地呼啸着吵嚷着,挤进汾河漳河以及细枝末节的流脉……农人种地全靠天赏赐,一旦天不高兴,板着脸,怒火喷发,不洒一滴同情的泪,那日子可就难捱了。

我这么想着,大巴车窗外,蒙蒙细雨里,一幅尘烟底色的画面闪过。

一绺白发瘫在脑后,身子佝偻;车在流动,我无法可以细细看清年龄,只是肩上扛着模糊的镐,赫然窜过车窗,刺破画框,横穿向后……她的身后,黄土里埋葬多少骸骨,多少温饱的挣扎?她弓着身子,把对土地的谦卑沉甸甸地倾向土地,她和她的铁镐灰头土脑,刚出土似的。

她大概是趁着雨后松土补种罢,或者锄草?

铁镐,白发,佝偻的背,黄土般赭色的脸……被一阵湿漉漉的沙尘慢慢涂抹了。

“限速30,您已超速,您当前车速43。”卫星导航系统语音提示我们。

这么大年纪,还扛镐锄地,为了吃饭,为了活命,她的祖祖辈辈都这么扛过来的,她没有怨言,甚至她还谢天谢地,庆幸自己赶上一场知时识节的雨……

在去往武乡的遍布凹凼的乡村油路上,车缓缓地行驶着——

恍惚,一付曲辕犁从历史课本里战战巍巍地,走向黄土斜坂,课本上的画面竟站在这太行武乡山间?!

扶犁的年纪大些,拉犁的还是个后生,弓着背,呼哧呼哧,恭敬成牛一样,他们拉着最简式的曲辕犁,不错,像是唐式曲辕犁,宋元明清一直用到今。

这对父子身后,一垄土呈深赭色,黄土的香气混着植物根须腐烂的腥气,搅拌着烟雨,悠悠地飘浮起来……关于曲辕犁的记忆涌泉一般涌出我的脑海,我二大爷是个扶犁的好把式,“呼哧呼哧”就是他在场和出场的明证,他扶犁一辈子,最后“呼哧呼哧”地走了。

小时候一直以为扶犁是轻巧的活。仅有一次,我对着那忠厚不苟言笑的老人涎笑着:“给我扶扶看?”谁料犁柄刚刚触碰我手,犁头遽然跳出地层,牛拉着犁铧在地皮上画了一道线。牛得意地甩一甩尾巴,我抹一抹脸,抹一把泥土。若要保持犁耕的深浅一致,必须把犁头压紧,压实,压稳,可不比开车握紧方向盘轻松。

一直相信,随着我们60后的父辈辞世,我以为我们终将告别曲辕犁时代,告别刀耕火种,我们多么渴望快速走上农业现代化之路。

这不,南方的农田机械化了,牛耕已经绝迹;大型拖拉机开进我们东部农村,手扶拖拉机已经该进博物馆了吧?

而眼前这对父子(应该好像是父子)竟然还在用一千多年前的二人曲辕犁耕地,他们是要抢在雨后犁田,省些力气翻土耕种吗?也许前面山村门口尾气管热乎乎的小车正是这青年开回家的,也许这父子没出过大山,不知道外面马达轰鸣,赶脚的速度快到令人咂舌;也许大型拖拉机在这山里沟坎垴坂上难以通行无阻?也许……也许没有别的办法吗?

毕竟开放的战略、电气化工程已经从沿海浩浩荡荡开进中西部内陆,虽亘古万年的太行洪荒也遮挡不住……不管我们在黄土地上厚植了多么厚重的原始生命印记,曲辕犁不也作为展品,挂在武乡的八路军文化园里供人瞻仰吗?

可是,山区农民的生存对土地的依赖、对自然雨水的依赖咋就这么大?

就在昨天,我们的车行走太行曲曲弯弯的山路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站在脚踩的三轮车边扶着躺倒的筒子,吃力地稳住贮满水的白塑料筒子;他的娘呢,一手拖着一根手指粗的管子,一手捏着管口,弓着腰绷着腿,对着黍苗一棵一棵,一点一点滴灌。

傍晚了,天还是万里无云,已经久干无雨了吧,难道他们不知道天气预报第二天有雨?难道他们只一味相信“人勤地是宝”?

他们浇灌的不是房前屋后鸡零狗碎的小块土地,而是山坡层层歪斜的梯田。这里,应该离昔阳县大寨村不远,这梯田大概是“农业学大寨”的标本了。

唉,小黄米白面馍的劲道,是太阳积温的赐予,还是人工的胶着扭捏?

常常叹息太平洋西岸的农业灌溉成本太高,即使我国东部水资源充足,一亩田收获的三分之一用于水渠维护,抽水机抽水耗油耗材等。太平洋简直就像爱耍脾气的孩子,不是干旱就是水涝,大西洋就温驯乖巧多了,观音所持的净瓶一样,隔三差五地慈善均匀地洒,农场里几乎没有沟渠;可是我们的水渠比蜘蛛网还要密集。我们因袭着“大禹治水”传下来的开渠理沟修堰筑坝的灌溉方式,水的利用率不是很高,消耗倒是蛮大的。

“限速30,您已超速,当前车速——”卫星导航系统语音继续提示。

我们依稀知晓崇祯元年(1628)那场大旱,自关中太行扩展至大明王朝的大半版图,钦差马懋才奉命调查因奏《备陈大饥疏》。

“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

“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

“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

“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

“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有食其粪土者。”

这样 “食”下去,结果如何呢?

“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民有不甘于食石而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遂为所劫,而抢掠无遗矣,有司亦不能禁治。

而食人之人,亦不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矣。于是死者枕藉,臭气熏天,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

当民以之为天的 “食”短缺,甚至到了无以为食的时候,他们的“天”也就翻覆不存了。

后之世人把明王朝的翻覆归咎于万历皇帝的长期怠政墮政,归咎于崇祯帝的刻薄寡恩经验不足,抑或归咎于小冰河期的常年干旱导致歉收,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在我今天好像还是难以厘清。天人之际,欲究何其难矣!但如黄仁宇所说,规避道德的模糊迂阔,强化法律乃至管理的技术主义,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的基层干部们仍有可为的时机吧?

开放使我们闻知,以色列滴灌、喷灌技术现在已经发展到可以用电脑控制,水呀,肥呀,一起通过细小管道的出水口可控地精确地进入植株根部,根部直接吸收,减少肥料和水的浪费。因而同样极度缺水的以色列,农业种植的水利用率却极高的。

此刻,我们已经在山里转迷糊,车载导航系统语音还在提示,“限速30,您已超速,当前车速——” 高德导航,百度导航,驾驶员在向我们的手机导航求援,山里信号这么差?因为下雨,因为这闭塞的山?

开放啊,开放,让我们多了不止一条路可选择。当年全国农业学大寨那会儿,大寨村若是少一些蛮力蛮干,多一些技术的闯荡、脑力的思考、开放的胸襟倒也是不枉学一回的。高科技的灌溉技术既然为立体种植提供了基础,很多国家的滴灌和喷灌技术都在在以色列已有的技术基础上发展起来,那么太行山区梯田种植也可以借鉴推广得更快一些吧?这些管理思路与技术,基层为政者会熟视无睹?他们一定有他们的隐衷,局外人不必纸上谈兵,说三道四。

太行山上翠微隐隐,前人栽树、十年树木的效果已现端倪;南水北调工程也已初显成效,关乎灌溉技术的革新与推广应该不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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