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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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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8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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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奠:穿越两千五百年

渔丈人,这第一位被历史记载的居于扬州仪征胥浦的先民,这位渔樵于江浦的先民在史书出场竟然早于夫差开凿邗沟,他唱着渔歌,搭救一个素不相识的渡江客并为了解除他的疑心而翻船自溺,自甘成为历史的牲礼,这些引起我的警觉、怀疑、反思……请披沙漏拨逝水,翻检故纸旧简,细心寻找这段故事,细心审读故事可疑之处。

­——就在伍子胥站立岸边焦急万分之际,忽见一条渔船自下游泝水而上。伍子胥疾呼:“渔父渡我!渔父速速渡我!”渔父正想渡伍子胥,忽然见岸上有人走动,就警觉地唱了起来:“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

伍子胥领会了渔父的意思,就走到芦苇丛中藏了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渔翁撑船来到芦苇丛,不见了伍子胥。又唱道:“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伍子胥钻出芦苇丛,登舟飘飘而去。

过了江后,伍子胥解剑相赠。并说,这把剑已经传了三世,价值百金。渔翁说,“我听说楚王有令,谁要是逮着伍子胥,赐米五万担,并给一个上大夫的官职。我不图楚王那么丰厚的奖赏,难道贪图你价值百金的剑吗?你还是收起来吧。”伍子胥说,“那好,那么我怎么称呼你呢?”渔翁说,“日后若相见,你叫我‘渔丈人’我呼你‘芦中人’便可。”接着,渔翁又弄来了麦饭和鲍鱼羹,让饥饿的伍子胥饱餐一顿。

伍子胥临走又嘱咐渔翁,“您千万别泄露我的行踪。”

伍子胥走了,走了一段路回头一看,啊?渔丈人翻船自溺于江中。

——据考证,这史料里面的两支渔歌是已经发现的扬州地区最早的诗歌,被记载于《左转纪事本末》《文选补遗》《古诗纪》《古乐苑》等古籍,这歌谣唱的什么呢?

“大白天我不敢越过边境渡你过江,你到前边芦苇丛里等等我吧。”

“日头快落下去了,月亮就要升起来了,我都替你着急,快出来过江吧。”

歌谣内容倒是应时应景,仪征胥浦一带位于长江之滨,遍地沼泽,芦苇密密匝匝;但歌谣却不像口耳传唱的民歌,从文学史的眼光审视这两首最早的诗歌,运用了“兮”字句式,八言和七言交错,或整饬的四言句式,分别押i韵和ei韵,由此推断诗歌风格近似屈原以后尤其汉朝文人创作的楚辞,但作为先民口头渔歌来读不够俚俗,甚至有文人炒作的嫌疑,或许有越俎代庖的痕迹。

渔丈人的历史故事很多书上都有记载,这段历史叙事说的是春秋时期平王七年(公元前 522 年),伍子胥逃楚投吴,前有江水滔滔,后有楚国追兵汹汹,正是在渔丈人的舍命帮助下解剑渡江,伍子胥当年渡江的的地方,地方为了纪念这桩史实,命名为“胥浦”。其故事主要情节大致相同,细节叙述不太一致,比如《吴越春秋》《越绝书》《吕氏春秋》等等,敦煌变文已经将这段史实完全改变成虚构的小说,故而不谈。

在江苏第六届书展上看中一本朱志泊先生的《扬州上下三千年》,买回来一口气读完,掩卷沉思,发现书卷犹如千重灰幔,始终闪闪烁烁遮遮掩掩……“渔丈人”之魂漂泊大约2540多年(比扬州邗沟邗城历史略早),就这样挤进我的视野。

死者长已矣,过去这么多年了,还翻这个已经定论的案子干什么呢?小民百姓,死则死矣,何足道哉!再说了,长江水已流过两千多年,浩淼长江与历史长河一样,哪里还有我们要找的漂流着渔丈人的生命气息的那一滴水呢?

逝者如斯,是的,时间流逝之水也会稀释浓血,冲淡悲伤的浓黑与虐杀的血腥。

最近一直在案头山水里游走,在历史与地理交织的画卷里徜徉,但时时抱着一颗审慎惕息之心,因为书不能不读,也不能尽信,尤其对那些以帝王将相为主角为正统的宏大叙事模式主导下和以死者大为尊者讳的民族习惯思维构思下的叙事将信将疑半信半疑虽信犹疑。果如胡适所言历史是可以随意摆弄的“千依百顺的女孩子”,可以随便装扮涂抹,那么,我们今天不妨保留自己公平地审问质疑渔丈人之死的权利,或则姑且遥遥祭奠渔丈人之孤魂吧。虽然,两千年来,鲜有质疑之声。

根据朱志泊先生著述指引,查阅《吴越春秋》,转摘原文相关片段如下:

(伍子胥)与胜行去,追者在后,几不得脱。至江,江中有渔父乘船从下方泝水而上。子胥呼之,谓曰:“渔父渡我!”如是者再。渔父欲渡之,适会旁有人窥之,因而歌曰:“日月昭昭乎侵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子胥即止芦之漪。渔父又歌曰:“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事寖急兮,当奈何?”子胥入船。渔父知其意也,乃渡之千浔之津。子胥既渡,渔父乃视之有其饥色。乃谓曰:“子俟我此树下,为子取饷。”渔父去后,子胥疑之,乃潜身于深苇之中。

有顷,父来,持麦饭、鲍鱼羹、盎浆,求之树下,不见,因歌而呼之,曰:“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如是至再,子胥乃出芦中而应。渔父曰:“吾见子有饥色,为子取饷,子何嫌哉?”子胥曰:“性命属天,今属丈人,岂敢有嫌哉?”二人饮食毕,欲去,胥乃解百金之剑以与渔者:“此吾前君之剑,中有七星,价直百金,以此相答。”渔父曰:“吾闻楚之法令: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圭,岂图取百金之剑乎?”遂辞不受。谓子胥曰:“子急去勿留,且为楚所得?”子胥曰:“请丈人姓字。”渔父曰:“今日凶凶,两贼相逢,吾所谓渡楚贼也.两贼相得,得形于默,何用姓字为?子为芦中人,吾为渔丈人,富贵莫相忘也。”子胥曰:“诺。”既去,诫渔父曰:“掩子之盎浆,无令其露。”渔父诺。子胥行数步,顾视渔者已覆船自于江水之中矣。

渔丈人翻船自溺的情节较之他的即兴唱的渔歌更让人觉得蹊跷,既然他已经答应了伍子胥,替他保守秘密,为什么转眼就翻船自溺?

查考《吴越春秋》,我们便能找到蛛丝马迹,为怀疑其自溺增添更为充足的理由。据传《吴越春秋》作者赵晔,成书于后汉时期,这一点与我们对两首诗歌的考察结论吻合。

《吴越春秋》钞撮古史,编年记事,但其史料价值却不如《越绝书》,一些传闻异说不能存其原貌,甚至以后人想象之词加于春秋末年吴越之事。如记伍子胥的言论,有“胡马望北风而立,越燕向日而熙”这种春秋时期文人修饰过的语言;又存有越军伐吴,伍子胥显相以阻越兵,后又托梦给范蠡和文种,示以进军之路之类谬说。因此,有学者认为此书不类汉朝之文,近于小说家言。这种介于历史与小说之间近似后世的演义体,不足为据。

那么,我们追本溯源,再看《<越绝书>卷二·越绝荆平王内传》中关于渔丈人的史料记载:

“日昭昭,侵以施,与子期甫芦之碕。”子胥即从渔者之芦碕。日入,渔者复歌往曰:“心中目施,子可渡河,何为不出?”船到即载,入船而伏。半江而仰谓渔者曰:“子之姓为谁?还得报子之厚德。”渔者曰:“纵荆邦之贼者我也,报荆邦之仇者子也。两而不仁,何相问姓名为?”子胥即解其剑以与渔者,曰:“吾先人之剑,直百金,请以与子也。”渔者曰:“吾闻荆平王有令曰:‘得伍子胥者,购之千金。’今吾不欲得平王之千金,何以百金之剑为?”渔者渡於于斧之津,乃发其箪饭,清其壶浆而食。曰:“亟食而去,毋令追者及子也。”子胥曰:“诺。”子胥食已而去,顾谓渔者曰:“掩尔壶浆,无令之露。”渔者曰:“诺。”子胥行。即覆船,挟匕首自刎而沉江水之中,明无泄也。

到这里,渔丈人死的方式发生了重要变化,从“翻船自溺”变成了“挟匕首自刎”,值得注意的是,渔者的诗歌与《吴越春秋》相比,更接近口语化,褪去了汉代楚辞的口气,也可以进一步证明《吴越春秋》虚构加工的成分较多,包括渔丈人与伍子胥的对话也有较大的差别,难道《吴越春秋》只是一家之言,未可全信?

据传《越绝书》成书年代与《吴越春秋》大致相同,东汉时期。虽然渔丈人死的方式不同,但结论却是一致的,自杀,以死明志。

然而,然而,早于后汉的司马迁,直笔著信史的司马迁是怎么记载这件事的呢?《史记·伍子胥列传》中这样叙述:

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追者在后。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邪!”不受。

与《<越绝书>卷二·越绝荆平王内传》相较而论,直笔著信史的司马迁,传达了以下几点不同:一没有明确渔丈人自杀而死的结局,二未涉及渔丈人自杀的方式,三渡伍子胥过江时渔丈人没有唱歌。这个发现让笔者大为惊愕,当然也充分彰显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的史家传统之闪光之处,难道说,司马迁也与笔者一样对这件蹊跷又蹊跷的事表示怀疑?因为怀疑而存疑不论?

可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有诗称颂渔丈人:“数载逃名隐钓纶,扁舟渡得楚王臣。绝君后虑甘君死,千古传名渔丈人。”再者有晋·皇甫谧《高士传·江上丈人》这样歌而颂之:

江上丈人者,楚人也。楚平王以费无忌之谗杀伍奢,奢子员亡,将奔吴,至江上,欲渡无舟,而楚人购员甚急,自恐不脱,见丈人得渡,因解所佩剑以与丈人,曰:“此千金之剑也,愿献之。”丈人不受,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爵执珪、金千镒,吾尚不取,何用剑为?”不受而别,莫知其谁。员至吴,为相,求丈人不能得,每食辄祭之,曰:“名可得闻而不可得见,其唯江上丈人乎?”

唉,渔丈人之死真也?假也?是也?非也?不管是真是假,但从《越绝书》《吴越春秋》那样敷演渔丈人之死的故事到后世以死博取名誉的教化宣传则一步一步滑向迂腐虚伪的泥潭,好像无论如何,渔丈人不死总比死的要好得多。

不过,活在春秋时期的一个打渔的老人,他的死不足道,生死不为史家重视,在封建社会英雄创造历史的套路下也能理解。

斗胆设想一下,如果谨慎多疑的伍子胥在渡江之后怕被老人供出来就杀了这个打渔人呢?试想,伍子之父遭谗言被冤屈被屈杀,伍子胥恍若一团火,一团仇恨的怒火在奔突,谁碰到它,谁都会被烧伤烧死;渔丈人的死还可以为伍子胥赢得了一段风平浪静的逃亡时间,免得楚国得知其偷渡吴国,以此为借口攻打吴国,索要逃犯,开启两国争端。

汉武帝时期东方朔所做的楚辞体诗歌《七谏》其一篇《怨世》中说“哀子胥之慎事”,强调伍子胥对事谨慎。太宰伯噽则评价伍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其怨望深恐为深祸也。”据说是为谗言,但也许不是空穴来风。

今天,我们倡导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强调公平,如果社会公平,渔丈人及其后人们拥有公平的话语权,享有成为叙事主角的权利,那么,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生的稀里糊涂死的不明不白了呢?未可知也。而其间得要经过多么漫长的演化和智慧的抉择呢?

我们今天追忆渔丈人,穿越两千四百多年去遥祭渔丈人,并不想以今律古,但是以往不可谏兮,未来犹可追也。

终于渔丈人死亦或未死,自杀亦或他杀,已经,终于已经被时间的流水冲淡至于荡涤殆尽,这个文明大幕拉开的春秋时期的辛酸的小民百姓留下一个善良忠厚的细节:帮助一个复仇者渡江逃离绝境,却拒绝接受他的任何馈赠,向一个陌路人以死明志……尽管楚国朝堂上奸佞冤当道黑幕重重,但小民百姓也许并不知内情,即使知道内情,即使自己想行侠仗义,可是自己还要在楚国打渔为生艰辛地活下去,他死得多么不甘心啊!当然后来这个复仇者带领吴国大军长期攻打楚国,这是渔丈人生前没有预料到的……想必他对于自己的死被以不同叙述方式记载传世,也是始料未及的吧。

不知道那些记载这件史事的史家们,良心上是否有一丝颤抖,不知道逃亡吴国用刺杀手段辅佐新吴王登基而自己荣登相国的伍子胥是否亲自授意史家涂抹事实,亦不知史家是否风闻相国旨意而捏造事实,更不知道伍子胥最后被夫差赐死之时,灵府深处是否颤动一丝愧疚的涟漪。

好了,不说了,学学司马迁吧,被迫昧着良心说荒诞不经的话时,保持沉默也好啊,至少沉默还能捂住自己的良心。

过胥浦的时候,掬一捧悲悯的泪水吧,穿越两千多年的时空,遥祭扬州地区第一个登上历史舞台便被某种历史随意涂抹得面目全非的黎民……

                                                                                  2018年8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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