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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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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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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云胜概,约吗

今春五月的一次升旗仪式上,浅黄得泛白的蛱蝶奋翅地飞着,低飞着,她们是一对,她们是在寻觅花蜜吗,还是携手度过蜜月?

这一飞引得我的同情心跟着奋力翻转,可怜的小生命无知觉无意识无厘头地飞进我们的队伍。在我们的裤腿之间慌乱地飞着,早晨的空气湿度大得滴露,一定是这露或雾迷住了它感知方向的特殊感觉,脚下可是一片假花草啊,50亩的人工塑胶草坪啊。它得白费多少气力奋飞?一旦露水打湿了它的翅翼,它就有可能折翅乃至再也飞不起来……

太阳,太阳,快快升起,照耀这片羽。

换做人生,有些不也就像这小小蛱蝶,生命偶然投入一段虚假繁荣的时光和场景,辛苦忙碌一辈子终究一场空,余生只得沮丧叹惋悔恨,于是只有寄希望于来生投胎莫错投,或则像她们这样奋力地飞翔。

如果有来生,哪怕化为一只蝶,一只奋飞的蝶……我惟愿将来生约于今春的水云胜概,你,约吗?

今年春上,应该3月19日吧,从瘦西湖西门进入,直奔莲花桥,刚刚下得莲花桥,踏足水云胜概,桥北右侧水面水花翻滚成花团,突然鱼跃出水面,一个早春的讯息飞入我的怀抱,花团锦簇,万花竞艳,紧跟着登台亮相。这条鱼是发自内心,呼唤春天,呼唤自由。当然这条鱼可不是当年乾隆年间的那条鱼,据说盐商江鹤亭等于此一带建立离宫别苑迎驾,为了取悦乾隆皇帝,事先捉好金红色鲤鱼,派人潜入钓鱼台水下,暗中挂在龙钩上,一条又一条红鲤鱼跃出水面,惹得龙颜大喜。

而聪明敏锐的皇帝也对龙鱼见钩就上,持以怀疑,机智的宠臣和珅引用明代谢缙对联答复皇帝:“凡夫岂敢朝天子,万岁金钩只钓鱼”,化解了一场龙颜大怒。

82年刘海粟老先生畅游瘦西湖,游至吹台,根据乾隆皇帝曾于此垂钓的典故,改名钓鱼台,并留墨宝,从此,这汉代吹奏丝竹管弦之吹台改名钓鱼台了。

我却更喜欢叫它吹台,甚至想象它就是有汉以来的玉人吹箫之台。想象着有一位玉人吟风弄月,吹一曲黯然销魂的长箫……这鱼,这台,尽在水云胜概的敞开的怀抱之间。

而今钓鱼台,丝竹管弦缕缕飘然水上,将一湖碧波绿水吹皱,将一湖长风吹窈窕曼妙,引得鸥鹭蝴蝶蜻蜓舞动着畅快自由的诗意。如果游人有雅兴,你也可以吹拉弹奏一番,或高歌一曲,掌声喝彩声,率性而起,自抒情怀,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地揣度龙颜喜怒。

而我今天,是来水云胜概预约一款青凤蝶的。

去年的一个秋后时分,水云胜概桂花厅西边的桂花丛里,偶遇一款青凤蝶。上下翻飞,黑色燕尾服飘然而去,倏忽钻入水云胜概西侧的桂花深窈,一心想捕捉她翩翩优雅的舞姿的我还没来得及打开手机,却已错过我最深爱的。

蝶影,蝶影,永不消逝……

此后我盘桓在桂花厅四周数次,只为捕捉那款凤蝶,却一次一次无功而返。恰如厅前抱柱联所写的“林外钟来知寺远,柳边人歇待船归”,我常歇胜概楼阶边等待凤蝶归来,痴痴地等,我相信它一定会回来的。

水云胜概当属廋西湖别致水景吧,天,水,云,悠悠长长,湖光塔影,玲珑流转。

桂花厅呢,门总是紧紧锁着,从门缝向里看,拍摄《红楼梦》等皇帝戏的龙袍龙椅还落在里面,似乎将要成为新的古迹呢,还是成为影视的次生品?这龙袍龙椅弃置旮旯,跟皇帝一样存在过,但被追求自由平等的人们当做一种符号搁置,如果龙袍龙座作为招揽生意的招数,到底会还有多少人想坐一坐,过一把皇帝隐呢?不得而知。

这桂花厅其实是1959年,从广陵路263号“二分明月楼”迁建,面南三楹,四面廊,外廊围木栏。因为桂花厅多为榫卯结构,易于拆、装,人们将其构件拆卸,逐一编号,在“水云胜概”景区原样组装复建了一座古色古香的“胜概楼”。记得《扬州画舫录》形容当年胜概楼的盛况说:“楼前面湖空阔,楼后苦竹参天,沿堤丰草匝地,对岸树木如昏壁画。登楼四望,天水无际,五桥峙中,诸桥罗列,景物之胜,俱在目前。”今天除了胜概楼不存,翻建为桂花厅,“水云胜概”之境基本保持原貌。

突然想起北京中科院餐厅与桂花厅主人贾家大小姐的一次不期而遇。应该三年前吧。

一位老人看见我们的励志修学营旗帜上飘扬着 “扬州”两个字,就抓住学生,一个一个地问:“你们是扬州来的?扬州城区来的吗?”孩子们只顾玩手机,吃肯德基,懒得理她。

急切地寻找故乡来人的老人终于找到乡音似的,抓住正埋头读着《袁崇焕评传》的我的双手,攀谈起来。我能感到她的心跳有点加速,我担心双鬓已然星星的人突发心脏病什么的,很有些担心。

“你说的不是扬州腔啊!”

“你想听听扬州腔?你这么想家,为什么不回扬州看看,现在很方便的,北京至扬州的火车已经开通,只需一夜就到。”

“人老了,走不动,大武城巷贾氏园你知道吗?”

正如她说的,我不是老扬州人,虽然寓居扬州七八年了,但似乎还未走进扬城的肌理,熟悉老街老巷。

“我回头去探访一下,发些照片给你,好不好?”

“没用的,儿子在西雅图,今年就定居那里了。家乡我已经无法回去。和我叔叔一样漂泊——漂泊纽约的老人也想家啊,常常站在纽约大街上抓住中国留学生的手问这问那,就为跟同乡人说说家乡话,听听乡音。”大概一个被乡愁折磨得发疯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啊。

这位老人,民国时期扬州盐商商会会长的后代,贾家大小姐把一腔乡愁托付给一个素昧平生的老乡。从谈话中隐约得知他们家曾被打成黑五类之黑资本家,贾氏园已经被没收,现在已经被分割,已经残破不堪。

“其实我家在民国二十年大水时捐过款,救过灾”。人,是最难辨析黑白的,容易非黑即白的只是脸谱。

回来以后,我专访了贾氏庭园,拍摄了一组照片,可惜已经无从可寄。虽然老人在我的《袁崇焕评传》扉页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水云胜概啊,原来胜概楼一直锁着,锁着如此隐秘的往事?

如果我们的建筑都可以拆分组装那该多好啊!如果人生也能这样选择时间空间自由组装该多好啊!

“首由胡筠捐资两千元,此则扬州盐商王咏沂、贾沅(贾颂平)等,或解义囊,或捐公款”,从民国王柏龄的《五亭桥记》一文中我得知她的叔叔贾沅也为重修五亭桥捐过款,从另外一本不知什么书的注释里,我还了解到贾家为庚子赔款筹过款,捐过款。也算是一个有点良心的商人了,却只能漂泊如飞蓬,站在纽约街头抓住同乡的小辈说说汉语,以解乡愁。难道是怕忘记母语,灵魂找不到回乡的路?

唉,那时候,刚刚脱胎于封建皇权专制的哪一样东西与封建专制撇扯得清?越到朝代更替的时候,这种烙着封建烙印的文化犹如巨大山洪,裹挟着股股力量奔泻而去,那时候的商人谁能免得了与官牵扯而撇不清,耽误一辈子的声名,生命极其偶然地投入一段泡沫翻腾的虚假的花团锦簇之海,就像那只形体小巧的蛱蝶飞进清晨的塑胶操场那般无奈,甚至有些无辜。但我们不必怨尤,我们依然奋力地飞翔,哪怕前路幻境虚化,繁华落尽,孤独余生。当下不少商人幸逢太平盛世,生意做到贾氏那么大的俯拾即是,可是能够做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捐款的有多少?而贾氏园的桂花厅迁建而成“胜概楼”,虽说无奈,但也算冥冥之中的缘分了。

可巧,今年4月1日获悉3月29日扬州新闻发布,包括贾氏庭园在内的南河下历史文化街区将要复建修缮。啊,多么想把这个喜讯告诉老人,到时候与个园、何园相比肩相媲美的贾氏园及其二分明月楼一定会再放异彩的吧?到时候,与北京邂逅的忘年之交一同乐游扬州水云胜概和贾氏庭园,约吗?

4月12日,阳光秾烂,琼花正仰起嫩白如玉的脸迎着太阳,笑出了盈盈的自信的开放的咯咯声,而生命之凤蝶终于如约而至。她,飞来了,那黑金丝绒燕尾服上撒着稀稀疏疏的金粉,华贵,优雅,庄重,翅翼律动着自由自信宁静沉稳,不局促,不慌张……东起玉版桥,西至五亭桥,沿着湖岸,一路花光任流连。

从“胜概楼”展眼而望,小金山、钓鱼台、凫庄、莲花桥以及远处的白塔,这些建筑点缀其间,与水光天云交错生辉,美不胜收。

花光,蝶影,衣香,化于水光云影之间。

依我掌握的科学知识还难以确知,凤蝶究竟是靠着什么记忆一方水土,厮守一方水土的,我只是单凭直觉,我始终坚信那对凤蝶会回来的,我就那么痴痴地等待,执著地期许,执拗地相约,凤蝶的后代会回到水云胜概的,因为这里飘逸着琼花影,飘溢着桂花香,这妖娆这烂漫这馥郁里融注着沃灌着他们一辈辈的血汗啊!这胜境里里埋着他们世世代代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夙愿、念想啊!

我甚至希望这凤蝶带着我们这个时代的印记飞进未来一段一段时光,飞进某个,某个懂我们心思的眼帘。

如果有来生,谁愿与我一同相约而今这个时代的水云胜概吗,哪怕化为一只青凤蝶,约吗?

                                                                                                                                  20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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