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想,今明两天又是雨天了,因为每次要下雨前,晓秋身上哪儿都痛,躺在床上的她翻来覆去,几乎又是一夜无眠。
窗外传来了鸟儿的鸣唱,天亮了,晓秋想今天一定得去看医生。她心里这么一想,人就几次努力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可眼睛老是挣不开,手臂更是无力把躯体支撑起来,无奈只好继续瘫倒在床上了,后来晓秋竟迷糊着睡着了,待到她能睁开沉重的眼皮时,太阳早已日上三竿了。
今天一定要去看医生,这觉睡得实在太难受了,晓秋再次提醒着自己。她起了床,洗漱完了后,便出门往医院去。
“挂哪个科?”橱窗里传来挂号员毫无感情色彩的问话。
晓秋扒在挂号的窗台上赶紧答道:“中医科胡教授。”
“今天没有她的号,出差了。看吗?”
看吗?人民医院还真不是人民想来的地方。看吧,这浑身上下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晓秋瞅了一眼手里捏着的几张人民币,冲着窗里点了点头,同时递过去挂号用的健康卡和一张纸币。
“挂一般还是专家?”窗台那边传来例行的问话。
“中医是老的好,就老的吧。”晓秋似是自言自语地回答道。
“两个都老——”挂号的医务人员双眼盯着晓秋拉长了语气,那眼神语气都在催促着晓秋迅速作出决定。
“这儿的医生都很不错,你挂哪个都行。”排在旁边队伍里的一位大姐见晓秋拿不定主意立即热心地为她排忧解难。
“专家吧。”晓秋呐呐地说道。
“专家号还要三元,有零的?”
晓秋闻声又展开手里攥着的纸币,从中拣了零钱递进窗里,随后窗里面挂号证和健康卡都递给了晓秋。
省人民医院的中医科设在门诊大楼的六楼,晓秋穿过楼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大堂电梯上了六楼。每一层楼厅堂通道里的人都扎成了堆,中医科大厅里的交费处、划价取药处前也排起了人阵,排在厅中央的十来把候诊椅更是座无虚席。晓秋进出医院的时间长了,早已对这里的一切熟视无睹,她轻车熟路径自循着楼道里的指示牌走进自个挂号证上对应着专家门诊室。
自19世纪西学东渐来,国人在经历了“疑忌、接触、试用、对比、信服”五个环节后接受了西医,曾几何时神州大地上昔日遍地开花的中药铺都难觅踪影,中医几近成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科室存在于在各大小医院门诊大楼的一隅。李济世是一名中医,出生在共和国诞生之前。早年人称他李郎中,后来人们改口叫他医生。病人靠医,医生靠药,扶正祛邪是中医的用药之本。李济世行医一生,熟读了多部药典,再加多年望闻问切临床上钻研积累,现在他成了中医这一方面的专家。不管人们称呼他什么,关于医生这行当,李济世更多时候管它当职业,那年代他既不想做农民种地也不愿当工人做工,他自然是不敢懈怠了这份供自己吃喝拉撒养家糊口的活了。人生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李济世古稀了,他算是亲眼目睹了中医从花团锦簇走向凋零的历程,当然他更是明白自己这个专家一操不了器官移植手术的柳叶刀,二造不了航空母舰神舟飞船,说简单点也就搭把脉开几张处方的能耐,感谢上天让他凭着这点能耐人前人后活得还体面,现在他管医生这行当叫个事,也打心里还满意当医生这个事。
人呢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病,医生更怕病。李济世十三岁在中药铺拜师当学徒,师傅训诫医者仁心,但是到现在他还是憎恶患者身上的那份萎靡糟蹋,他更鄙夷那些脱了白大褂看上去比病人更像病人的同行。恬淡虚无,真气从之,正气内存,病安从来,气正则邪不侵,中医望、闻、问、切,抓的就是人的精气神,医生也是人,医生也怕病,李济世一直认为一个好的医生首先从仪表上即要与病人区分开来,故从医几十年来,他不论多忙每天都要从头到脚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这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养成的习惯,这习惯风吹不散雷打不动。
李济世现在的事是每周在医学院的讲台上传道解惑几课时,每周门诊大楼坐诊两个半天,余下时间是自行安排或搜索资料调制新处方,或外出海阔天空地交流讲学,今天恰好又到了李济世这个专家坐诊的日子。
几平方米的诊室里,两张紧挨在一起的办公桌几乎占去了诊室一半的空间,穿着白大褂的李济世脸朝门口方向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对面坐着他的助手陈真,出出进进就诊的病人及陪同的家属则或坐或站将诊室余下的空间占了去。李济世每看一个病号在五分钟左右,陈真在这几分钟内负责将排队等候的病历本逐一送到李济世的面前,然后接过李济世写过的病历本迅速的在计算机上打出处方签来交给病人去缴费拿药。
晓秋一走进诊室,陈真就眼疾手快地接过了她手中病历本和挂号证,例行核对后,即将晓秋的病历本压在她桌前一沓病历本的最底下。晓秋见了看着陈真轻声问道:“现在看到几号了?”
“25号。”陈真答道,然后又迅速翻看一下晓秋的挂号证,补充道,“你是30号,别急,只有几个就到你了。”
“好的。”晓秋答道,退步挨着一位患者在靠墙放着的一张钢架床的角上坐了下来,她的视线第一眼即落在了李济世的身上,哦,好干净的男——不,应该是一个老头!晓秋在心里惊呼了一声,她新奇地将李济世上下又来回打量了两遍后,目光回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上竟然没有一点斑点!晓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地又望向李济世的手,这双手有些瘦,是一双老人的手,可是也没有一点斑驳的踪迹,好干净的一个人,看来他是一位医术不错的医生了,晓秋想,她放下了先前因换医生看病在心里生出的不安,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待着。
一个屁股刚刚离开放置在李济世办公桌一端的就诊椅,守候在旁边的患者马上就挤了上去。“26号——你是26号?”陈真核对者病历本挂号证问坐上去的人。
“我们是26号。”座位上的人还没来得及回答,站在后面的一位中年女人立即答道,于是坐到座位上的人又悻悻地站起来,给26号让出座位来。
“麻烦您先看看我的资料。”突然,门外一个中年汉子径直走到李济世的面前,越过26号的头,将手中的资料放在了他的面前。
“不许插队!排队——排队——来邪的了,我在这门口都等了两个小时了!”这时一直斜拉着身子靠着墙坐着的一位男子呼地站了起来,大声冲着李济世和刚进门的人叫道。
刚进门的人转头看了一眼大声呵斥自己的人,又转过头去看着李济世没作声。
“他是排在前面的2号,刚才做化验拍片去了。”李济世不紧不慢地说道,将来者放下的资料移到面前。
“我还以为中医就是把脉看病,怎么还要拍片做化验?”站起来的男子咕嘟着又坐回到靠墙的椅子上。
李济世听见了男子的话眼皮眉毛稍微往上抬了一下,不过瞬间他的脸色就恢复了平静,他从容地从办公桌的另一端拿过一沓病历资料打开来比对一番后,在病历上写了起来。
诊室里安静了一两分钟,挨着晓秋坐在铺位中间的一位中年男人这时主动和靠墙坐着的男子搭起了话:“你多少号?”
“我28号,你呢?”男子见有人主动和自己说话,脸色立马豁朗起来。
“我29号,你怎么不好?”29号问28号。
“他呀是脚走起路来就发颤。”这时一直靠门站着的女人替28号回答道。女人瘦高个,齐耳的卷发下,两张长满黄褐色斑块的瘦削的脸上满是倦怠。“我确实能吃能睡,精神又好,就他妈的这腿走起路来发软。”28号说到这儿,站起来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脸色越发地红亮了。
“你那是坐久了,你哪有病?你那是没有病。”29号冲着28号抢白道。
两个男人说话间,卷发女人渡到了29号和晓秋的面前。晓秋看着女人问道:“他是你丈夫?”女人点了点头。
“他的精神状态看上去还不错。”晓秋瞅着28号对卷发女人说道。
卷发女人连连点着头压低了声音说:“是的,他在外面跟谁都谈得来,就在家里脾气不好,很坏!”女人冲晓秋一说完,马上转过了头去。刹那间,晓秋清楚地看到28号眼露凶光地瞪着这一边。晓秋心底下暗自一惊,立马明白了刚才女人说话时现出的惊恐之态,于是晓秋不露声色地双眼温和地迎向那双露出了凶光的眼睛,提高了声音说道:“病人一般都心生烦躁,没办法,亲人们要多加体谅。”
男人顿时又眉开眼笑,继续和29号扯谈。“你那样子,喝了酒吧?”29号笑着问28号。28号已从靠墙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靠在陈真的办公桌的一角上,说:“老哥,是爷们就会喝酒。兄弟我以前能喝的,这几年不喝了,之前在别家医院看过了,医生说不能喝了,就改喝茶了,你看,每天都这么几大罐子。”28号说着举起手中的茶瓶晃了晃,
“那你每天除了喝茶,还干什么?”29号继续问道。
“他开车,每天跑完了公交班,跑出租车。他车开得挺好的。”28号的女人替他男人回答了29号,这一次她的口齿很清楚。
“我真的什么都好,就这腿发软。”28号等他女人说完,接着补了一句,也许是听了女人对他的称赞,这时他脸上竟露出些难为情的笑容。
“你最好的还是你那发型,这么大年纪了,还留这么潮的发型——光光的,就留额前这么一绺儿,还烫染成了金色,真的,帅呆了!”晓秋打趣28号道。晓秋的话音一落,诊室室里的人顿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笑声中不知谁还打趣着补了一句:“喂,说句老实话,你和你女人站在一起,人家都会以为是你陪她看病来了。”
几平方米的诊室里,人与人简单到了只有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几个素不相识的人戏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打发着长时间候诊的烦躁。李济世则是忙得不可开交,他边在病历本上写着,边询问着26号:“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警察。”26号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警察?警察的性格应该很开朗啊。”李济世闻言露出惊讶的神情,顺口感叹了一句,接着又关切地问道:“你受到了什么打击吗?”
26号漠然无语,先前那位抢着回答自己是26号的高个中年女人听了李济世的话,神情紧张地看着李济世焦急地问道:“怎么,她的病很严重吗?”
李济世闻声转过头来对着中年女人,郑重地说道:“这孩子应该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从她的脉象来看,她的大脑出现问题了,记忆力也在减退,四肢的行动能力都出现障碍,这是典型的抑郁症症状。我先给她开些药吃着,完了下星期还得来复诊。记住千万别喝凉水和吃冷的,不然她会被废了去。”女人听了倒吸了口气,往后退了一两步站着不做声。
“医生,我现在就是肚子不舒服,您能不能给我开些药啊?”26号似乎没有听到李济世刚才的话,弱弱的声音在固执地强调着自己感觉上的不适。
“你肚子不舒服,这是小毛病,我现在得抓你大的方面,我得先治疗你的大脑,不然别说你不能工作了,你连日常生活上的事都会做不了,你会被废了的,懂吗?”李济世一连说了一大串话,他的语气显然有些烦躁了。
“可我的肚子现在很不舒服啊!”26号固执地重复自己的感受,说话间还伸出手去抚摸起自己的腹部来,蹙起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无计可施的痛楚。
26号几句实打实的话,李济世的耳朵听了觉得很刺耳,他认为她这是在质疑他的医术了,他不禁有些恼火了:“我说了你的肚子不舒服只是小毛病,现在我得治你大毛病,唉,真是的!”26号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不要紧的,你会好起来。我以前的病比你还严重多了,你看都好了。”晓秋见了,心里一紧,忍不住插了话。李济世闻言一怔,侧转头来看了晓秋一眼,脸上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红,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对面的助手陈真,陈真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拿起27号的病历本递给李济世说:“下一位27号。”陈真说着快速地在计算机上打印起26号的处方。26号有些木讷地从就诊椅上站起来,转身对着晓秋求助似地申述道:“我的肚子现在真的不舒服。”
“到这里来的人都不舒服。医生给你看了病开了药,你要相信医生,按医生说的用药治疗。”晓秋温和地回答着26号,26号听了半信半疑地走出诊室去了。
紧接着坐上就诊椅的是祖孙俩,婆婆满头灰白,一身松垮的衣服,不过身体看上很强壮,她背上背着一个包,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孙子,小男孩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想从她奶奶的怀里挣脱开来,不过每次他的头刚刚一钻出老人的双臂,就被老人的手给按了回。此时,尽管这祖孙俩是坐着的,还是不免让人想起了澳洲大陆上的袋鼠来。
“医生,我想知道我这肚子什么时候能好?”突然,26号又从外面晃进了诊室来,对着李济世怯怯地问道。李济世抬头看了26号一眼,脸色一沉继续着手中的事。26号一脸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
晓秋见了心里过意不去,开口问道:“刚才陪你来的那个人呢?”
“她是我婆婆,在外面拿药。”26号用手指着诊室门外说。
“那好啊,医生刚才不是说了要你先吃一星期的药再来复诊吗?你要吃药啊,吃了药病才会好。医生又不是神仙,你现在站在这里问他病什么时候能好,他怎么回答你呢?”晓秋耐心地劝导着26号,26号终于若有所悟地走出诊室去。
“这女的真是烦人,还警察呢?”
“她这是脑子有毛病。”26号一从诊室门口消失,众人即七嘴八舌起来。
晓秋听了叹了一口气:“警察也是人。唉,她这情形是一种病症,抑郁症的病人大多都是这个样子。”
晓秋话音一落,诊室里候诊的人顿时都缄口不语了,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李济世和陈真在那忙着。
“这孩子,不肯吃饭,晚上哭闹,汗总流个不停,头发总这样汗淋淋的。我们已看过好几个医生,总不见效。麻烦你老给开个方子治治。”老人快速地对李济世描述着孙子的症状,同时张开双手让孙子钻出头来,说:“宝宝,爷爷给你看病,叫爷爷。”小孩才不买老人的帐,偷偷瞄了李济世一眼,立即又将头缩回老人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叫道:“不叫爷爷,不叫爷爷,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
“不打针,不打针。来,好孩子,张嘴啊——让爷爷看看你的小舌头。”李济世放下手中的笔,扶着孩子的头,逗引他张开嘴来擦看。“没什么大问题,给开点健脾消食的药吃吃就行了。”
“先前医生开的药不要吃了吗?”老人紧接着问,那语气谁都听得出是在可惜那些药了。
“都是些什么?”李济世耐心地问道。老人背出了一连串的名称来。李济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老人的话说道:“你说的药名称大都是商品名不是通用名,如严迪就是罗红霉素,但有的名称我也不清楚是什么药。像你这孩子又不是细菌病毒感染,用什么抗生素?孩子平日里别吃太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每天饮食要定时定量,吃点水果加喝点牛奶就行了,唉,不过现在的牛奶也让人不放心,还是粗茶淡饭好。”
“我也这样认为,可他父母却不这样想。他们的孩子,我们老人还不得听他们的?”老人似是跟李济世唠起了家常老,她说话抬手间把夹在背包带子里的孩子的衣服带落到地上,都没有觉察到。
“衣服掉到地上了。”晓秋见了提醒老人,她没有反应,晓秋又提高了几个分贝说,“你孩子的衣服掉地上了。”
老人立马转过身来,看了晓秋一眼,捡起了地上的衣服,对着李济世叨唠着致谢:“没什么就好,我就放心了。宝宝。咱们回家了,说谢谢爷爷,爷爷再见。”
“谢谢爷爷,爷爷再见。”小男孩这下倒叫得欢快了。
“宝贝,还是不再见爷爷的好。”晓秋见了咕嘟了一句,诊室里的人听了无不会心而笑。
陈真桌上垒成叠的病历本从上到下在更换,每当她把最上面的一本病历递给李济世后,诊室外就会有一两本病历补充进来放在最下面。当28号的屁股一落到就诊椅上时,他女人即从诊室外飘了进来站在了她男人的身边,至于她是什么时候离开诊室的,谁也没有注意到。
李济世对待病人一直都是谨小慎微的态度,像眼前28号这样看上去有些难缠的病人,他自是得拿捏住分寸,当他那纤瘦的手指一搭上28号的脉搏——那血管里的强壮搏击力即让他肯定眼前这男人没有什么病,于是李济世抬起头正视着28号,语调沉稳地说道:“你确实就如你自己和大家说的那样,没有什么病。”
28号听了李济世的话,一脸的茫然,可刹那他像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了起来,双脚颤悠悠地走了两步给李济世看,嘴里似是不甘心又有些可怜地说道:“你看我的双脚一走路就这个样子。”
“你这是一种假想出来的病。听说过假孕吗? 一些结婚多年而未曾怀孕过的不孕妇女,她们盼子心切,总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宝宝,当看到其他孕产妇怀孕以后的经历和临产时前后的表现,印象极深。因此,当出现闭经时,也会感到乳房肿胀、恶心、呕吐、食欲改变等,甚至腹部逐渐地出现脂肪堆积而隆起,形似妊娠时增大的子宫,并可自觉有胎动。但经妇产科检查却未发现怀孕,这就是假孕症。你是司机,开车的时间长了,双腿自然会发痳,正常的情况是下班了你应该积极参加锻炼,以调和久坐造成的副作用,可是你却一味地认为双脚走不了路,自己患了病,久而久之就成你现在这样了。”李济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换了语气接着说到,“这样吧,我开点安神的药你吃吃。”他说着,拿起笔在28号的病历本上写起处方来。
28号见了,屁股又落回到就诊椅上,歪着脖子看着李济世问道:“那下次还要来看吗?”
“不要。”李济世干脆地说道。
“可我这胳膊举起来时也生痛。”28号说着扬了扬自己的手臂。
“好吧,我再给你开几盒舒筋活络的胶囊。”李济世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坐着好一会没有说话了的29号这时突然又开口了:“没有病还不好?还非得说自己有病,你这人也真是的!”他的话里带着不屑的语气。
28号听了迅速地转过头来,声音洪亮地顶着29号的话:“你知道什么?先前我看过的好几个医生都说我这是疑难杂症。”
“那你就疑难杂症好了,真是的!”29号被28号的话一呛嘴巴一撇,不做声了。
两个年龄相当的男人,一个满脸红光,外表花里胡哨,一个脸色青灰浮肿,穿着干净整齐。晓秋此时也觉得28号这人让人不屑一顾了,于是信口感叹了起来:“我看,来看中医的人都是些有病没病一时半会死不了的人。这人如果真有什么一时半会喘不了气的病那还不上外科开颅剖腹或去那边的肿瘤科放射化疗去了?”晓秋的话音一落,诊室里的眼睛唰地全都愕然地转向了她,晓秋顿时变得局促不安了。
“呜——哇——”突然,退到墙边的28号的女人让人揪心地哭了起来,随着哭声这个个子精瘦脸色暗黄的女人的身子也不断地颤抖抽搐着。28号闻声迅速地转过脸去看着自己的女人,先是满脸的愕然,转而像是恍然大悟似地对着女人开口嗔骂起来:“什么狗屁疑难杂症,今儿我算是明白了先前他妈的那些医生都是哄老子的钱。你他妈的嚎什么嚎,李教授现在不是说我什么病都没有吗?老子只要不咽气就少不了你吃你喝的。”
“是啊,你是什么病都没有,可是我呢——”女人听着男人的话,突然止了哭声,冲到男人的面前,将自己一直背在肩上的挎包拉下来放在陈真的办公桌上,抖动着双手拉开包,从里面拉出大大小小一叠资料来摔在男人的面前, 28号一直满脸红光的的脸转瞬涨成了猪肝色。
李济世坐在那里,早已停了手中的笔。他望了一下助手陈真,陈真马上拿过女人的病历资料翻看起来,然后迅速从里面抽出一两张递给了李济世。
李济世接过陈真递过来的化验资料迅速地扫了一眼,又抬头飞快地望了28号的女人一眼,视线再次回到手中的化验单上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化验的诊断结果后,清瘦矍铄的脸上变得凝重了,他抬起头声音有些干涩地对28号说道:“这上面的诊断结果说你老婆的病是肝癌。”
“什么?肝癌?你说她——”28号顿时懵了一样,张大着嘴吧,语无伦次地结巴起来。
李济世见了,又看了看手中的化验单,接着缓慢稳重地说:“是的。不过情况还不槽,从临床来看肝癌在早中期采取介入性治疗,结合中药,配以合理的饮食,实现转化也是有可能的,就这种病况经我院治疗后,很多病人四、五年了都还在,其中有的人一二十年了也都没事。”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呢?”28号急忙问。
“有医保吗?”
“她们那破单位都散了上十年,只有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
“那先进来住个把月,待各方医生会诊拿出了一个系统的治疗方案后,再回家慢慢治。唉,国情就这样,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办的。”李济世说到这儿,转头对着28号的女人叮嘱道,“人得了病思想上就不要悲观了,癌症只是一种慢性病,像我们身上都带着癌细胞,只是没有明显的症状而已。再说人有生就有死,没有谁能长生不老。”
“那我们住院,找您吗?”
“你们先去肝胆科,到时院里会安排会诊。”李济世说着,顺手28号夫妇的病历资料交给了陈真。陈真接过去将手中已打印好了的处方签一并交给了28号。28号接过资料,帮女人整理了包后,像犯了大错的孩子一样局促地站在女人的身后,女人也已止了哭声,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诊室。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诊室里的人都唏嘘不已,就连一直争抢着坐上去的就诊椅这时也空在那里了。“你不是29号吗?该你看病了。”晓秋小声提醒着和自己一起坐在钢架床沿上的29号。
“噢,是轮我了。”29号这才回过神来,离了钢架床坐到就诊椅上对李济世叙述起病情。29是慢性肾炎患者,长期看西医,当近年中药又重新摆到了具有标本兼治之功效的话题上后,他也看起中医了。
李济世听了放下手中的笔,正襟危坐地对29号说道:“你这是病急乱投医。肾炎是两侧肾脏非化脓性的炎性病变。国家科学院肾病检测研究所认为它是一种免疫性疾病,是肾免疫介导的炎性反应,是不同的抗原微生物感染人体后,产生不同的抗体,结合成不同的免疫复合物,沉积在肾脏的不同部位造成的病理损伤,形成不同的肾炎类型。不同类型的肾炎有不同的治疗方法。从临床来看中药对肾炎无明显的可重复证实的疗效,且部分中药具有肾毒性,运用不当还可能导致病情延误及加重,因此中药要慎用。肾炎日常调养护理是关键,我建议你感觉病重了时还是要看肾内科。现在我只能帮你开些理水利尿的药作辅助性治疗,你看可以不?”29号听了点了点头,李济世凝眉沉思了一下才提笔开起处方来。
29号郁闷地离了就诊椅,晓秋接着坐了上去。李济世看了晓秋一眼,正好遇着晓秋的双眼也在审慎似的打量着他。李济世想今天上午应算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了,而这个女人的嘴巴则是扯发这个不寻常的引线,她的眼睛看谁都无所顾忌,多嘴多舌让人难堪,不过她的话里确又蕴含着智慧和仁心,说实话他李济世行医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这女人竟然当着一个有着专家头衔的中医面说什么来看中医的人都是些有病没病一时半会死不了的人!看来他还真得好好给她看看病了。望闻问切,望这女人气质娴静温和,闻她浑身上下干净洁净,表明她绝非刁钻泼辣之妇,但是她的眉宇眼底暗淡、满脸黄褐色斑块则标示着她体内器官在病变,她有病,李济世从望字肯定了晓秋有病,只是她病入几何,他还得把了脉才能确定,于是他看着晓秋说:“今儿我头都有点晕了,我出去几分钟洗个脸透口气,你等一会儿可以吗?”晓秋抬头关切地望了一眼李济世的眼睛轻声道:“您去吧,我等会没关系的。”
李济世在走廊尽头的洗涮间洗了把脸,抖擞起精神重新坐到了办公桌前。当他伸出右手触到晓秋脉搏时,李济世内心不禁暗自一惊:这女人的脉相好沉细!李济世接着示意晓秋把左手伸出来再次搭脉,当他确定自己的感触是正确的后,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最近心情不怎么好吧?”
岂料晓秋却回答说:“还好,我最近心情还不错。”
李济世听了晓秋的回答,觉到这女人是死到临头了嘴还硬地有意和自己抬杠,心里顿时升起不悦的情绪:“你最近心情不错吗?你知不知道你脸上有多少黄褐色斑块?”
“知道,您看我手上脚上都是,这些都是这两年生的。”晓秋淡淡地边说边将手腕上衣袖拉了起来让李济世看,“我在你们医院都看了好几年病了。”
“看了好几年病?在哪儿?”李济世疑心自己听错了,反问晓秋。
晓秋依然是那种淡淡地口气:“你们这儿,在这儿的好几个科室里转,中医几年来都是胡教授给看的,感谢她效果还不错。几年前我们那儿有医生给弄出了一个什么白血病诊断。那时我的白细胞是三千左右,中粒细胞为零,一个感冒几个月都好不了,肢体上常青一块紫一块。”
“噢。”李济世闻言重新打量了晓秋一眼,心想难怪这女人在诊室里的言语无所顾忌了,“那你现在哪儿不舒服?”
“现在哪儿都痛,特别是遇上这样要下雨的天气,头天晚上几乎整夜都无法入睡,整个背部、四肢都又痛又酸麻,一夜过来整个人都筋疲力尽了。”
“你胸腔的骨头也气闷和痛吧?”李济世微微抬起眼看了晓秋一眼说。
晓秋听了随即举起手来按了按胸前的骨架,说:“是的,这样一碰就痛,有时气闷得人都无法呼吸,体内的气无法吐出来涨得腹腔像要爆炸似的,人的感觉是伸手就可以抓到死神的衣袖了。”
“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李济世打断了晓秋的话,“你全身都是病,你知道这些病是怎么来的吗?”
“我想应该是风湿引起的吧,因为每当天要下雨时,我就特别难受。”晓秋看着李济世的眼睛很认真地回答道。
“风湿?”李济世摇了摇头,看着晓秋郑重地说道,“你是有风湿,但是你病的根源是你多年来生活压抑和不开心,致使气血在体内运行受阻形成淤阻,从而在某些内脏器官里衍变成囊肿或瘤子。你明白吗?”
“噢,我体内是长有囊肿和瘤子。”晓秋闻言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后默然不语了,随之她的目光从李济世的脸上移到了她自己的双手上。
李济世需要确定病人的病因来对症下药,晓秋情绪上的这一微妙变化自然没能躲过李济世那双洞察人间无数悲欢离合的眼睛,他确定自己对晓秋病因的推断是正确的,但是他绝不会再多问及一句与病情无关的话,年近古稀行医半个多世纪的李济世早已不关心世人眼里的那些恩怨情仇了,不过他的内心还是时不时被一些意志坚强的病人感动着。如现在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应该是时时被病痛折磨着吧,可是她却一副淡然的神情,还时不时操着别人的心,还有刚才那司机的女人,唉,女人啦——李济世想到这里不由又望了一眼晓秋,心里对她多嘴多舌生出的那份不悦荡然无存了,代之升起的是一份关切与同情,这让李济世说话的语气也温和起来:“你住在什么地方?你这个病不是一次能看好的,下周你还得来复诊。”
晓秋听着李济世点到了自己的病因,也觉察到了李济世话里带着那份仁爱之心,于是据实回答道:“我是外地人,不过下个月我还会来这里的。”
“你不住在这里,那我现在给你开的药你要带回到外地去吃?”李济世说着停了手中的笔问晓秋。
“是的。”
“那给你开免煎的药还是草药?”
“草药,我觉得自己煎草药吃效果好些也划算些。”晓秋说。
李济世赞同地点了点头说: “草药是好些,传统的中药都是草药。”他边说边写处方,“今天我处方开的药主要功效是活血化瘀,你吃了以后,浑身的疼痛会减轻的,对你的脸色也有好处。还有你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一定都要开心,快乐。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明白吗?”
“知道,这个我知道。”晓秋迅速地回答着李济世,只是她的眼睛依然看着自己的手。
“那今天给你开七副药还是十副?”
“十副吧。”晓秋没有迟疑地做出了选择。
李济世写完了处方将病历本递给陈真说:“你多复印一份处方给她带回去抓药吧。”
“好的。”陈真答道,转过头来问晓秋,“你需要开双处方吗?”
“不要,我们那单位从来不报销门诊药费。”晓秋说。
陈真打印好了处方连同病历本一起交给了晓秋。晓秋接过来迅速地扫了一眼处方签下面的标价:一张六百二十七元,一张二百四十五元,二合一吃十天,三十天下来她那点月工资对付着这药费还差了大几百——唉,管它呢,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了,一定要开心,快乐!晓秋向李济世和陈真致了谢,淡然地走出了诊室。
“31号,你是31号?”陈真照例询问着坐在就诊椅上的病人来核对病历资料,确认无误后将病历本递给李济世。
“你哪里不好?”李济世接了病历,继续有条不紊地望闻问切写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