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向一条记忆中的路,它在脑海中铺展得很开,路上咯脚的砂石,路边摇荡的野花,一切似乎都在预想之中。可是一步一步走下去,却是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小径。
这是我写《广福杀狗》的感受之一。这篇小说最初缘起于一个关于背叛主题的文章擂台赛。本意是在文中用虎子的忠诚对应石榴的背叛,可是随着我的笔落下,虎子一步步走进了我的视野。似乎不是我写了虎子,而是虎子等待这样一个契机走进了我的小说。虎子是一条狗,说忠诚似乎太模式化,但它确实是伴随并影响了主人的感情乃至生活。它的忠诚似乎掺杂了太多人的情感成分,它默默地注视着广福一家的喜怒哀乐,并且先知先觉地发现了其中隐藏的欺骗,但是它无法表达,也或许是出于一种爱护(对广福)或者警示(对石榴)的心态,用一只狗的方式关注着整个事件的进展。当然它无法了解到更多,一边是它爱的主人,一边是主人的妻子。它搞不懂人之间的复杂,但这不影响它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立场,它一次次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但是没有人知道或者理解它所表达的内容,一只咬了人的狗,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会要受到惩罚的。哪怕那个人该咬。
于是广福磨起了那把迟迟磨不好的刀。广福是个憨子吗?他真的察觉不到石榴的出轨吗?通常憨厚的老实人是迟钝的,但是也有这样的情况,他们是故意装傻,一个老实人的老实会比一个狡猾人的狡猾更具有欺骗性。我没对广福下更多的定义,因为我在写着的同时已经感到了这种人性的无边的复杂。我们家乡有句俗话“老实人肚子里有牙”,这句话有时也这样说:“咬人的狗不叫”。也正是广福亲手磨了刀,并杀了虎子,虎子至死虽然哀哀地叫着,它像割掉舌头的美人鱼一样不能说出心中的话,但是它一定是有话要说的,可是它忠诚于的主人既然向它举起了刀,它也就只有把脖子一横。很多时候我们无法申辩,哪怕我们已经付出了全部的忠诚,这不止是一只狗的悲哀,也是我们,这些水泥森林中拘禁的人的悲哀。很多东西让我们不由自主要放弃语言的权利。
写到广福杀虎子的时候,我落泪了。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养过的一条叫白白的狗,它被杀狗人设计猎杀后,又还给了我们家。谁都不忍心去动它,最后我的三叔将它带走了,并且在晚上给我们送去了一碗狗肉。那就是陪伴了我孤寂的成长岁月的朋友吗?变成了一碗肉放在我面前。我哭得直打噎。写虎子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白白,在岁月深处,站立着双眼幽怨地看着我。所有分别了的总会相遇,用你不曾想到的方式,当然相遇的时候,你已经不再是你,它也不再是它,但是它让我们想起了那些远去了的岁月。狗对主人仅仅是感恩,是忠诚吗?我不这样看,虎子跟踪石榴,这不单是一种奴仆式的报答,更多地是出于一种知遇之感,甚至是亲情之爱。从灵魂上来讲,谁敢说要比一只狗要尊贵高尚得多?!人是不应该把自己当作万物之灵的,在一只狗面前,我们这些被俗世物欲摆布得日益苍白的灵魂真的要跪下来,听听虎子的呜咽,看看虎子眼睛里的泪水,然后重拾生命久违的感动。
人活着总会有许多无奈,有时候不得不舍弃最爱,哪怕知道是不该舍弃的。有位朋友看了这篇小说,提出质疑——广福杀掉虎子挽回了感情,不过是杀掉一只狗,这砝码是不是太轻?我不这么看,分量的轻重只有广福自己内心有称,何况有时候我们也确实在抉择面前分不清孰轻孰重,而要用抓阄的方式来决定命运。很多时候我们舍弃的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量,只是我们自己不愿意承认。好在广福终于有了儿子,可以让虎子用另一种方式活在他的生活里。
所以虽然万般埋怨,当我写到广福一屁股瘫倒在虎子的血泊里,在里面呆呆地坐了一夜,还是有了流泪的冲动,仔细想来这般残忍又这般无奈这般痛苦又这般独自承受的境况,我们哪一个人没有面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