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N种姿态
常规印象中,生病的人穿着蓝条子的肥大病号服,面色萎黄地躺在白被子下,虚弱如营养不良的蒲公英。电视上是这么演的,去病房探视也会常看到这么一幕。电视那么拍是因为导演演员受惯常思维约束,不能深入生活导致创作源泉枯竭。这样的例子还很多,比如怀孕了就会捂着嘴呕吐,临死之前会躺在战友或亲人的怀抱里,奄奄一息地说上一番意义非凡的话,好像死神总是特别喜欢给人机会似的。当然还有许多病人擅长作秀,本来在病房里踱步的,得知有人来探望,便立即爬上床去,做出一副不胜虚弱的架势。要不,怎么像个病人?因为有大段的闲暇时间,生病的人们只要过了危重期,痛苦有所缓解,便纷纷活跃起来。原来忙碌的生活一下子急刹车,突然地感悟到人生短暂健康可贵,认识节节提高,非常需要一个交流的平台,而多人合住的病房正好满足了这个意愿。就像男人在一起会谈论女人一样,病人们的话题离不开医生和护士。比如哪个医生脾气好,哪个说话燥,哪个护士长得讨人喜,哪个打针不痛。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病,互相交流切磋,像乞丐珍爱身上的虱子那样,三番五次地提起来,因为除了它没有更好的寄托。早住进来会不遗余力地向后来者传授经验,有很多人甚至一病得知己。有个做安利直销的女病人,躺在床上也不忘经营之道,只要开口,三句两句就扯到安利上。住了十几天院,竟然在病人间销了好几套产品,连实习生也不由买了她一块去痘香皂。这敬业精神也真到家了,或许是特别是有成就感,精神上就格外蕴藉,她每天容光焕发的,根本不像一个病人。如果不是货真价实地从她胆囊里取出几块石头,压根就让人怀疑她住院的动机。连主任也不由感叹,如果每个医务人员能像她这样,医疗质量也就会一日千里了。一李姓尿毒症病人,三十六七岁,先是在泌尿内科后来隔三岔五到净化中心血液透析。大把的钱花进去,白手起家的厂子倒闭了,又欠了一屁股债。最初如花似玉的妻子常领了女儿来看他。他先是愁眉苦脸地叹气,每次透析都吆喝活够了,他妈的,简直够够的了。后来,他每天做完治疗就出去闲逛,腰上别着透析袋,无视医生忠告买了啤酒烧鸡坐在台阶上,玩世不恭地大吃大,完全的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原先很丰神俊朗的一个人,脸色黑黄眼神绝望,让人看着哀痛,可他在那里无视众人好奇目光,也放下了自己企业家的名头,拎着酒瓶子喝一口酒然后大口撕啃一块鸡腿,颇有些洒脱不羁的魏晋名士风范。这或许是生病才步入的境界,那样绝望没希望的病。后来妻子也不来了。不经过大起大落的人是很难领略人生真谛的,可是你全都参悟了又怎样?就仿佛学了一身武艺却不再有用武之地,很有些英雄末路的悲凉。大的遭际让人震撼悲恸,平凡人的小悲小喜更值得揣摩推敲。他们的生活只是拐了小小的一个弯还会一如既往地延续下去。一个做了阑尾手术的女子,二十多岁,陪床的男友和她相拥而卧。吃饭的时候将菜夹到她嘴里,她会撅着嘴,不嘛不嘛,娇滴滴的语气让人听了头皮发麻。一个退休阿姨不堪忍受索性要求调了房间。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男友用脸盆端来水她擦脸,然后化妆,描眉,涂鲜艳的口红,即使躺下也要有千般的丰姿。这样有雅兴爱美的人,恐怕也只有女人,更准确的说是没有安全感的女人,多少让人感觉有些造作变态。或许她忘了那些病人是没有闲情雅致去欣赏的,而能怜惜她的人,即使她不化妆爱也不会衰驰的。而在医生眼里,再美,也是一个病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周姓胃癌病人,四十多岁,是一私企老板,还兼有乙肝阳性。可就是这样一个黑瘦多病男人,两个娇艳女子左拥右抱极尽缠绵。护士不好意思去打针,最后主任出面婉言相劝:老周啊,你现在身体……需要休息,要不让她们先回去一个……而仍奔波在相亲路上的小刘医生则咬牙切齿:短缺的美色资源被不平等瓜分。男女之间的事真是微妙啊,岂是我等平庸凡俗能看透的?俗话说久病成医。一肝癌病人意志非凡,挺过了一道道生死关口,住院就像回家一样顺畅,对医护人员的职务职称习性轶事倒背如流,哪个新来的,他比主任护士长还清楚。查房时主治医师经常以他为例给带教实习生讲解,他满面厌倦,不好使出来。有次一个实习生乍着胆子敲击他的肋下,他满脸鄙夷:敲错了,那是肾区。将那男孩打击得够呛,再也没有勇气踏进他病房一步。五年本科苦读,还不如一个病人,屈辱啊,据说男孩以后发愤图强,夜夜悬灯奋斗到北京读研究生去了。一老太太住院后,一少妇送来煲好的营养粥,放下饭钵,隔着很远,看老太吃完,用手帕捂了鼻子说病房里味道难闻。大家纷纷揣测,一定不是女儿。后来一问,果然是儿媳。世事如果老是这样毫无悬念,也让人觉得困顿乏味无趣至极。当然美好的事情也有许多,年轻护士小周因服务态度友善热情而深受病人们喜爱,其中有个四十多岁的孙姓病人还让老婆给她摊了厚厚一摞手工煎饼,他出院时,小周也依依不舍,不由脱口而出:再见,以后有空来玩。他一听,这地方俺可不想再来第二回了。小周忙改口,对对,不再见了,一路走好。他说,走好?俺还没活够呢。话虽这么说,他出院后还是得空给小周带点煎饼和玉米面,他儿子感冒了,也是给小周打电话,让小周帮忙带着去找呼吸科医生,俩人俨然成了多年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