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缺席新郎的婚礼,是流传在吉林松花江畔民间的一个铁血青春、悲壮爱情、怒放生命的抗战故事。
以此献给抗日战争胜利七十五周年。
作者题记
上篇
大石岭镇小石岭屯的阮家,有二个儿子,老大阮韬,老二阮略,有个姨妈在县城住。阮韬八岁的那年,姨妈过来串门时说起,大韬应该上学了,这乡下上学太不方便,就让他到县城上学吧,吃住就在我们家里,我家到学校要拐几个胡同,正好跟三儿做个伴,再开学的时候,三儿也要上学了。
姨妈说的三儿,就是她的三女儿柳丝晴。阮韬还没有进过县城,倒是柳丝晴常到这个乡下的姨妈家里来。她愿意到乡下姨妈家来,一来了就不想走。她在家里的时候,大姐二姐上学去了,只剩下她自己,她们家又是深宅大院,简直就像一只小鸟关进了笼子里。来到了乡下姨妈家,她感觉乡下天大地大,就像鸟儿飞在蓝天里,别提多惬意了。
柳丝晴第一次来到姨妈家,乡下就给她留下了一个画面般的印象。那天到姨妈家时天色已晚,是点着蜡烛吃晚饭的。吃完饭由于一路劳累,早早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来到院子里,眼前的一切让她感觉新鲜极了。农家小院的篱笆上,落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院子里,一大群鸡在旮旮旯旯里刨土觅食,一只芦花大公鸡跳到木柈子垛上,伸长脖子,高亢啼叫。天空晴朗,晨风轻拂。家家户户的烟囱上,升起了缕缕炊烟。太阳刚刚从东山顶上升起,早晨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屯子。乡下真是美极了!她高兴地连蹦带跳,连唱带喊。自此,她就特别乐意到乡下的姨妈家来了。
她每每一来,就会跟在阮韬那帮男孩子的屁股后,到处乱跑。有时候饭都忘了回家吃。在小河旁,阮韬会给她折长满白毛毛狗的柳枝儿。在榆树下,阮韬三窜两蹬就爬上了树,给她折好多好多的榆树钱。她见阮韬嚼着吃,她也吃,吃得一口清香。他俩上山玩,回来时阮韬总是让她的手上拿着大把的山花儿。到家后,阮韬又到处找空瓶子,她就把花分装在瓶子里,摆满了一窗台。有时还挑几枝鲜艳的,剪下花来插满头,叫大人们看了直发笑,但又都夸她说好看漂亮。
最开心的是阮韬拿上弹弓打麻雀,她跟着这房头跑到那房头,这院杖子边跑到那院杖子边。麻雀太机灵,极难打中,幸亏麻雀多得是,一个下午总能打住几只。回来后就埋在灶坑里烧,烧得满屋子焦毛味。在大人的呵斥声中,他们跑到豆角架下,撕着吃,看着对方乌黑的小嘴,疯笑。
上学的时候,就没有空玩了,放学回来就忙着写作业。阮韬一时还改不掉贪玩的习性,学习成绩差,作业不会了,就要抄丝晴的。丝晴往往不允许,拿着本子跑开,阮韬就在后面撵,总要围着桌子转来转去,玩上一阵子老鹰捉小鸡,直到丝晴跑不动了,趴在桌子上,把本子压在胸前,才停下来。丝晴到底不让阮韬抄,阮韬只得让丝晴给他辅导。这时候,丝晴就高傲的当起了老师,阮韬只得乖乖地当起小学生。
到了五年级,阮韬学习进步飞快,倒是丝晴向阮韬请教的多了。两人在一起做作业的时候,也安静了,有问有答,细言慢语,直到两人对视一笑,就是讲的讲透了,学的学懂了,遇上有问题讨论的时候,也是在和风细雨中达成一致。
岁月荏苒,初级中学毕业了。老师向阮韬推荐去奉天上技工学校,老师的老师在那里当教务主任,说可以从中帮忙。老师说去了学上四年,学会一门技术,回来就可在省城待下,谋一个技术活干很容易,要是命运好造化大,说不定还可以谋个技术管理,那可比起在这县城里谋一份差事强得多了。再说,你来县城读书,是在亲戚家寄宿的,很不易。这毕业了,回到乡下就得务农,几年下来,所学的也就忘的差不多了,那就可惜了你这个优秀的学生了。阮韬说,老师总是在为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着想,老师太爱我们了,但我自己说了不算,要回去问父母,要是父母同意,那还真得求老师帮忙了。
离开学校的第二天,阮韬谢过姨夫、姨妈,再三感谢他们几年来的辛劳,一再说等将来自己挣钱了,一定感恩,一定报答。阮韬背上行李卷,还没走出院子,丝晴在屋里喊,你等一等,我还没有换好衣服呢。原来,丝晴早已跟父母说好,自己也要跟了来看望乡下姨妈。
等丝晴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穿了一身城里时髦女孩子穿的秋装。那个曾经在乡下姨妈家总是玩不够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成一个爱打扮的大姑娘了。小时候的小圆脸,如今已长成了好看的瓜子脸,原来白白的脸颊,也红润起来。扎着两个刷子的黄毛头发,如今已是乌黑发亮的短发。细高挑的个子,也日渐丰满。加之又注重梳理打扮,梳理打扮又极得体,真是应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的话,她已出落成一个文静的美女了。
一路上,两人不再像儿时那样随便说笑,心思都在眷恋着学校,眷恋着老师,眷恋着同学。还是丝晴打破了沉寂,“到家要好好说去奉天上学的事,如果家里不是很同意,我帮你说,一定要说服姨妈、姨父。我可是愿意你继续上学的。我知道你们家里不宽余,家里人也可能会不同意,但我有办法,我问过老师,新入学是二十几块大洋,以后一个月食宿费几块大洋也就够了,我能帮你。我们家条件好,我省省胭脂、雪花膏的钱,买衣服时一块说成二块,攒起来就够你上学用的了,到时由我给你寄去,饿不着是一定的……你听明白没有啊?”
当阮韬说到家里人如果实在不同意,那就放弃算了时,丝晴赶紧接上去说:“你这话我压根儿就不想听,不听,不听。我正式警告你,如果你不去上学,我会很生气的,那我可就再也不上你们家来了。机会都是人把握的,怎么会那么没有自信呢。”
阮韬解释说:“主观上我是愿意继续上学的,也愿意学到一技之长,客观上就由不得我了,乡下的孩子总得听父母二老的话的,我又是兄弟中的老大,不带好这个头,左邻右舍也会笑话的。还是等到了家听听他们怎么说吧。”
“一定会有我们想要的结果,不信咱俩打个赌。”丝晴又信心满满起来。她这次跟过来,就是要帮着阮韬说话的,直到姨妈、姨父同意为止。
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丝晴换了个话题,她说起了她的大姐、二姐。她说,两个姐姐都是初级中学毕了业,在家还没待上一年,就嫁人了,都是媒妁之言,一个嫁了个做买卖的,一个嫁了个公干的,都算得上是城里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出嫁的时候,风光得很,周围的人都说门当户对。人们羡慕说,当今社会,女孩子还是上学好,女孩子有了文化,就能嫁进个高贵人家,就有享不尽的清福哩。
可是后来我发现,她们好像过得并不舒心,并不恩爱。回娘家来应该是高兴的样子,可一回到家,一说起婆家的事,就愁眉不展,有时还哭哭啼啼的,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跟着难过。
“我说话你到底听没听啊?”丝晴走近阮韬,见他一直不插话,用力扒拉了一下。
“这不在听着吗,你是不是在杞人忧天呀,再说不是有句老话‘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吗,一时半会的,你用不着在意。”看着丝晴有些悲伤,阮韬又是排解,又是安慰。
“你咋不问一问我毕了业,是步姐姐的后尘呀还是咋的?”丝晴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竟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一低头,走在了前面。
阮韬听了,微微一笑,他没有想过,答不上来。
等阮韬赶上来,丝晴说:“不知道吧,告诉你吧,我已向爹妈说了,我还要上高级中学,她们都同意了,我可不是为了将来嫁个好人家,我是觉得你在上学,我也应该上,只是以后咱们不能在一个学校了,这想想还真叫人难过。不过我也想通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问过老师了,技工学校只收男生,学的干的是付出体力的技术活,不然,我还想跟你一同去呢。”
“继续上学是最好的了,再说你家在县城里,上学方便,也有经济条件,等高级中学毕业,再上师范大学,将来最好当个老师,你说同学们谁不羡慕你呀。”
“这话我爱听,怎么那么多人都在说女孩子念几年书就行,多了也没有用,早晚要嫁出去。叫人一听就烦得透不过气来,这些人怎么都那么世俗。不过‘女大当嫁’早晚也是要面对的。将来,我可不像两个姐姐那样,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媒妁之言。将来,我要自由恋爱,满世界找,也要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你说,我能不能如愿呀?”
“对不对,能不能如愿,全在你自己呀,我相信你能主宰自己命运的,要不这学不就白上了吗?”阮韬怎么会明白丝晴话中的话呢
“看到屯前的山梨树啦!到屯子喽!”,丝晴兴奋地喊着,跑在了前面。阮韬在后,也加快了脚步。
阮韬去奉天上学的愿望如愿以偿。临走的前几天,丝晴一步不离。起程那天,丝晴一直送到火车站,还递给阮韬一个大兜子,里面装着好多毛巾、牙刷、香皂等杂七杂八。阮韬说:“你真细心,想的真周到,买的这么全,这么多,够我用一年的了。真的好好谢谢你。”丝晴说:“去你的吧,别净拣好听的说,几天来,我不离你半步,你一句贴心话也没有,我心情好难过,不说了,不说了。”可丝晴并没有停下,“初到新地方,人生地不熟,万一不知道哪里卖呢……”
火车进站了,阮韬挤在人群里上了车,一上车他就拉开车窗,向丝晴一个劲地摆手。车开动了,丝晴望着远去的列车,泪水模糊了眼睛。朝夕相处的人远走高飞了,她感到空前的孤单,空前的寂寞,她难过极了。
小雪大雪一年又一年,临近春节的时候,阮韬回来了。他先到姨妈家,姨妈见了夸他说:“两年不见,长成大小伙子了,身体棒棒的,人也帅气。”阮韬问起丝晴来,姨妈说:“她到饭馆订餐去了,说中午要跟老师、同学吃个饭,一会儿就能回来。”
丝晴一踏进院子,就听见阮韬在屋里的说话声。她进屋说了不几句寒暄的话,就拉着阮韬去了她的房间。毕竟二年的长长的分别,她有多少话要对阮韬说呀。当然她也急切地盼着,阮韬向她述说在外的学习生活,在外的所见所闻。
快到中午的时候,丝晴不顾阮韬固执地推辞,边拉带拽加掩饰不住的笑脸,硬是逼着阮韬一起去了饭馆。她对阮韬说:“这是我的有意安排,一起吃饭的这些老师和同学有几个你认识,他们还多次打听过你的消息呢,所以一点也不用受拘束。”
酒桌上,丝晴表现得异常兴奋,满面红光地与大家推杯换盏,酒桌上气氛热烈。酒至半酣,一位同学打趣说:“丝晴同学,这一位座上宾是不是再给我们介绍介绍,开场的几句也未免太简单、太含糊其词了吧。”丝晴说:“静一静,我作隆重介绍,阮韬不仅是我小学一直到初级中学的同学,也是我姨妈家的大表哥,我们一起读完初级中学,他就去了奉天,现在在奉天机械学校高职班学习,两年多没有回来了,今天刚刚回来,我就把他给拉来了,人多热闹,一会儿让他给我们讲讲他在奉天的见闻。”
接下来,阮韬面对的是不停的发问和应接不暇的敬酒。酒又过几巡,同学们间玩笑话也多了,一位同学说:“原来既是同学又是表兄妹,表兄青春倜傥,表妹貌若天仙,——表兄妹乎,情人乎!”
除阮韬矜持,丝晴一时不知所措外,一桌子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下篇
已是春末夏初,再过三个月,柳丝晴就要毕业了,她的美丽大方,楚楚动人,成为班上不少男同学追求的对象。在收到的毕业纪念赠品里,有的夹着爱意缠绵的情诗,有的夹着华丽辞藻的情书,更多的是海誓山盟的直白表达,丝晴虽感庸俗厌烦,但还是有礼貌地一一回复过去。
让丝晴烦恼的有点坐卧不宁的是回到家里。她一到家,母亲就说今天谁家托媒人来提亲了,那家人家也像两个姐姐家一样,家境殷实又是公干,重要的是年龄相当;今天又有谁家提亲的过来,是开店铺的,有好几家铺子,男的在省城读的书;也说起几家远亲近邻关系处得不错的,有意两家联姻的……
丝晴总是不等母亲说完,就不耐烦地回到自己的屋里。母亲也说她已拿话向人家挑明,毕业后还要考大学,但人家总是说上学也可以,先把婚事订下来,相互走动着不更好吗?有女百家求,总不能当红娘的一进门,就下逐客令,把人家撵出去吧。
丝晴给阮韬去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地写了几页纸,把家里给她上门提亲的事说了,又大篇幅地品味起《钗头凤》词来,感慨了一番陆游与唐婉的爱情。继而又写到父母,她猜父母因二个姐姐婚姻不如意,到了她就不会再坚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她猜父母已看出她的心思,内心也许不会反对。——你们家兄弟两个,你到我们家来,或许他们就是这样想的,或许就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她猜父母也会存有困惑,时下亲上加亲已经不时兴了,人们早已对亲上加亲说三道四了。她又说到自己,自己对亲上加亲这种老式的联姻也是有看法的。但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更难以自拔的是自己已到了不能说服自己的境地,但愿“表兄妹乎……”
信的末尾,她写到:这层“窗户纸”,让我大着胆子戳破了,你可要有个态度呀,焦急地等着你的回信!
阮韬很快回了信,他说,懂你的心思,知你处在包围之中,才敢于捅破这层“窗户纸”的,赞赏你的勇敢与真诚,明白你要我回信的意思。告诉你吧,其实我早已心仪于你。不过内心也时有矛盾,叫人难有主意,难以为之。但愿人长久,共婵娟吧。
当下纷乱的时局,纷乱的社会,以致原定学制四年,早已宣布为三年,课程上已改为实用技术课为主,现在实用技术课也上不下去了。九月十八日晚,日本关东军以巡视南满铁路为名,按事先预谋,炸毁了柳条湖的一段铁路,却反诬中国军队所为,悍然炮击东北军驻扎奉天的北大营,并占领了城市和部分周边地区,可能不日就将占领全东北。在“没有国哪有家”的感召下,大部分莘莘学子已报名参军,铁了心抗击日寇,我也是如此,我也在其中。据说,这支学生军将调往边镇军训,军训前,我将回去一趟。相见的时刻,就在眼前,相见之时,再叙。
丝晴收到信,她在惊喜与紧张间,打开了信,当兵——上战场——杀鬼子,让她惊悚起来。她即刻去了医院,先是告知了母亲,在母亲的允许下,她又告知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父亲说,过几天阮韬的爹娘要来,儿子要去当兵这么大的事,现下又是这么个时局,他们来时应该告诉他们。因为乡下邮递难,他们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有信呢。
父亲遭遇了车祸,住院已经二十多天了,大夫说身体的其它部位已基本痊愈,只是一条腿已严重残疾,要想正常走路已是不可能。但可以出院,回家里静养着。
丝晴走后,母亲说:“看得出,丝晴的心思都在阮韬身上,那么多来提亲的,她一个也不搭这个茬。这亲上加亲也还有说好的,说是水到渠成,也有说不好的,说现在哪还兴这个了,弄得也没了个主意。可孩子又痴情,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阮韬也算是在咱们家长大的,他们俩好像也都有情有意。有她两个姐姐的例子,她们自己相中愿意的,倒也好。可现在这阮韬又要当兵,事情怎么就这么不随心愿,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他们的事,我也一直没有正式说起过,现在的年轻人都追求自由恋爱,自主婚姻。她们自己的事,还是由他们自己说了算吧。不过一些成破利害该说的还是要说,最后她们自己的终身大事,要她们自己拿主意。至于说亲上加亲是好是赖,也就无足轻重了,现在的关键是还不知道阮韬父母是怎么想的……”
“在说什么呀?”丝晴进屋打断了父亲的话,她自看完信的那一刻起,就坐立不安起来,出去没多大一会儿,又转回来了。父亲看了看丝晴,趁丝晴在,就开门见山地说:
“现在我倒是盼着丝晴的自由恋爱如愿以偿,那一切结婚事宜都由我们操办,结了婚就住在咱们家。现在我已成了一个残疾人,将来一切生意上的事宜都交由阮韬把持、管理,我就当个后台老板,反正这个乱时局,学也不能再上了。这也不必叫成倒插门,就当请了个总管,挣的钱,分给他们家一份,这是最好的啦。”
母亲接过话茬说:“等他的父母来了,先给透个话,他们要是乐意,就趁热打铁全都说开。阮韬不是要回来吗,回来就让他们把婚结了,结了婚,又有事情干,他也就不能去当这个兵啦。”
阮韬的父母来了,丝晴的母亲将准备好的话和盘托出,阮韬的父亲说:“人当了兵,铁打了钉。你们的想法实在,结了婚,就把他的心拴住了。他有了家,有事干,自然就会安下心来,自然就会好好过日子的。”
他们又商量出万全之策,新房、家具及一切结婚之需先行齐备,婚宴酒楼也打好招呼,阮韬到家的几日内,就办喜事。
以后的日子里,丝晴一周就发一封电报过去,询问阮韬回家的时间。直到阮韬的回电上说已买好二十四日的车票,她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阮家的人来到了柳家,掐着指头算着,二十五日下午三时火车到站,二十九日定为良辰吉日。
柳家在县城算得上是老住户,亲朋好友自然很多,前来帮忙办喜事的挤满了院子。婚礼总主持一一吩咐着,布置新房的,写请帖的,贴喜联的,买鞭炮的,联系婚车的,聘请司仪的,雇乐队的,物色伴娘伴郎的……
一场排场、热闹、喜庆的婚礼拉开了序幕。
二十五日下午,丝晴和阮略早早在车站等候,火车进站了,从站台口走出的人群中,没有阮韬。火车长啸一声开走了,他们还在愣着,莫非改坐了下一趟车?
丝晴拍去了一封加急电报。
二十六日下午,他们更是早早地来到车站。在焦急的等待中,火车进了站,两个人睁大眼睛望着站台口,直至走出最后一个人,也没有阮韬。他俩有些慌了,急速跑回家。家里的人也慌了,谁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一家人都焦急起来。
以后的二天也是如此,一家人都处于火烧眉毛的境地。须知明天就是二十九了,婚礼已万事俱备,远道的亲朋好友也到了。新郎至今还是没有踪影,就是明天能够回来,也是下午三时以后,婚礼怎么举行?一家人心急如焚,热闹的婚礼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柳家请来了几位家族的长者,不得已端出了事情的原委。长者虽有责备,倒是也没有过多的吹毛求疵。他们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早年这种事也有,那大多是男人戍边,按日子该赶回却不能赶回,有的就抱一只大公鸡,有的就让兄弟暂替,先把婚礼如期举行了,以后再另作理会。现在新郎没有赶回,他不是有个弟弟吗,婚礼上就由他代替。况且,新郎家在乡下,人们根本不熟悉,参加婚礼的人是不会知道底细的,一切照常进行。婚礼后的三日,就说还要遵照乡下的风俗,回乡下住几天,事情也就瞒过去了。
婚礼仍按原策划的仪式进行,替代新郎的弟弟阮略,每个环节的表演都是恰到好处。大家都说,一对新人真是郎才女貌,柳家的姑爷果真能配的上柳家三小姐的。
外人不知情的一场缺席新郎的婚礼,总算过去了。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天的阮家柳家两家人,却是在煎熬中度过的。他们暗暗祷告,但愿阮韬在这一天三时到的火车上。这样的话事情也还算圆满。但派去的底细人回来说,没有接到阮韬。
最难过最难熬的是丝晴了,这个人生最重要的,最幸福的时刻,她却是在极度忐忑不安和极度焦虑中熬过的。她是在一连串的“怎么会是这样”的思绪中,穿上婚纱,步入梦想已久的婚姻殿堂的。接下来婚礼上的一切仪式,她都是机械地被人搀着拉着进行的。有几次她委屈的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但面对这喜庆的场面,面对亲朋好友,面对同学老师……她还是强忍着,没有泪流满面。幸亏参加婚礼的人都说,大凡出嫁的女儿,即便是如意郎君,当从此要离开自己家的时候,也是难离难舍,也是要流泪的,这是人之常情。
洞房花烛夜,丝晴已焦虑到了极点。当她自己摘下红盖头的时候,她的眼睛红了,嘴唇裂了,手也颤抖了。阮韬,你说坐二十五日的火车,我算着日子去车站接你,可一次次都是高兴而去,失望而归。阮韬,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盼望在车站上接到你,我们一起牵手回家……之后,我们牵手向宾客致意,牵手步入婚姻殿堂……之后,我们在洞房花烛夜相拥,你我低低切切,何情不语,何事不诉……现在我已是盼穿双眼,我简直要疯了……
以后的三天,丝晴勉强支持着身子,准时偷偷的去火车站。她还是怀着希望。她想现在阮韬回来了,正好一起去乡下。遗憾归遗憾,但事情总算过去了。只要阮韬回来,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到了回乡下的那天下午,阮韬还是没有回来。
阮略只好又换上新郎的衣服,和丝晴一起走出家门。
一出城,阮略受父母之命,拐进了火车站。晚上坐上火车,去了奉天。一下车,他就雇人指路,雇车赶路,找到了机械学校。学校里的人告诉他,“九一八”事变后,整个学校上下群情激昂,个个青年学生都自愿报名参军,誓与鬼子决一死战。保卫奉天城,保卫大东北,组成的学生军已开赴边镇集训。
阮略又踏上了去边镇的路,去边镇不通火车,只好徒步,幸亏带足了盘缠,走走歇歇七八天,才到达边镇。他又累又渴,走进了一家茶馆,想喝杯茶,再去打听。
茶馆也是一家书社,阮略要了一壶茶,在书社后排的椅子上坐下来。只见一个穿着长袍大褂的说书人,走上台来。说:“在说正书《岳飞传》之前,照例是当下新闻。”
他把惊堂木向案上用力一拍:
话说十三团进驻边镇后,刻不容缓,进行操练。这个十三团,是一个加强团,四个营的编制。其中两个营的编制大多是被招安来的几路响马。另两个营的编制是从奉天开赴边镇的学生军中选拔出来的。团长邢狮,响马出身,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络腮胡子,声音洪亮,骁勇善战,堪称是一员爱国虎将。
一日训练完毕,团长训话。团长的训话铿锵有力,他说东北边防军的司令长官,按照蒋委员长不要扩大事态的旨意,下令军队不予抵抗,退至关内。但我十三团断然不能接受!军队是干什么的,当下之急是打击倭寇,也就是抗击日本鬼子。现在,天降大任于我十三团,所以我决定,十三团要担当重任,决不逃之夭夭。当然,人各有志,有愿意随大军进关的,我摆宴话别。有贪生怕死的,干脆回家搂老婆抱孩子,军需处发给路费。留下的报国志士,必是驰骋疆场,终将马裹尸还。十三团不容有一个孬种,一个狗熊,不容有一个汉奸。我们手中的武器,是南洋华侨捐助,是让我们冲锋陷阵打鬼子的,不能凉了他们的这份拳拳爱国之心。十三团的官兵,不论你来自哪里,何方人士,只要你身上是十三团的番号,上了战场,一个人就是一块钢铁,一定要敲碎鬼子的脑壳。战场上,我定当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话说前日的战斗,担任正面阻击的主力,打得最为惨烈,数倍于十三团的鬼子,一次次发起攻击,一次次被打退,被消灭。鬼子疯狂了,发起更猛烈的进攻。战场出英雄,一个叫阮韬的士兵,初次参加战斗,就气贯长虹,当连队严重减员,他挺身而出,班长战死了,他当起班长,排长战死了,他当起排长,连长战死了,他当起连长,就在一个连还仅剩下十几个战士的时候,他振臂一呼,扛上爆破筒,冲进鬼子阵地,巨大的爆炸声接连不断。插到敌后的小分队伺机发起冲锋,气焰嚣张的鬼子,溃不成军。战斗结束,全团上下传颂着阮韬的名字。团长说,阮韬是十三团的一面旗帜,向阮韬学习,战场上,全团官兵都是爆破筒……
阮略一听到阮韬的名字,不禁一愣,继而细听,随即巨大的悲痛和连日来的劳累,让他一时昏厥过去。他被人们扶起,说起阮韬就是他要找的亲哥哥时,人们把他送到了团部。
邢狮团长接见了他。当阮略说起哥哥十年寒窗,又要牵手步入婚姻殿堂,却终成一场缺席新郎的婚礼时,团长和团部的官兵,无不为之潸然泪下,无不为之肃然起敬。
团长说,阮韬是抗日英雄。他不但在战场上舍身炸鬼子,还是团里的技术骨干。这威力巨大的爆破筒,就是他和他们学生军赶时间装配出来的。阮韬虽然为国捐躯了,但他的精神必将成为十三团的宝贵财富,必将激励着全团的官兵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这爆破筒初次用在战场上,已显现出无比威力,而且是装配者用生命证明了它的威力。我们已将这爆破筒命名为阮韬爆破筒。团里已组成阮韬爆破先遣班,阮韬爆破筒将在战场上大显神威。现在全团上下,军威大振,一定要在战场上多杀鬼子,为阮韬报仇。
团长说,阮韬是抗日英雄,虽死犹荣,十三团尊敬英雄和英雄之家,国家、民族、人民尊敬英雄和英雄之家。
阮略在团里待了三日。回家的时候,团长派车送了他一程。阮略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家。听着阮略的述说,一家人顿时天旋地转……
柳丝晴头上像响了十万个炸雷,昏厥了五天五夜,好容易醒过来,也是天天以泪洗面……
父母把她接回了家,知道她愿意读书,说好一好就送她上学校去。阮韬离开人世,她心中的一切美好都打碎了,她说学不上了,还是回到乡下去。回到乡下后,她天天到阮韬给她折柳枝毛毛狗的地方,给她摘榆树钱的地方,给她采花的地方,吃烧麻雀的豆角架下……有时会怔怔地呆一个上午,有时会怔怔地呆一个下午……
屯子里的一些人说,现在这人又不愿离开乡下,愿意在阮家,不如撮合撮合,嫁给弟弟阮略吧。阮略和他哥哥一样,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在乡下哥哥不在了,嫂子下嫁弟弟也是有先例的。
当阮略听到这个传言后,给家里留下一封信,毅然去了边镇。他在信上说:
哥哥和未来嫂子的婚礼,成了一场缺席新郎的婚礼,终是憾事。
未来的嫂子心灵上受到巨大的创伤,这是最令人痛心的。但愿她快快好起来,但愿她有个好的归宿。
哥哥没有错。是日本人侵占了奉天城,他和他的同学们耳闻目睹了中国人被无故枪杀,中国妇女被强行奸淫,学校、商铺、医院……都被日本人霸占了,连街道上也写着华人如狗……如若不然,青年学生怎么会放弃学业拿起枪呢。国将不国,青年有责,他们才毅然决然地走上战场的。这一切我在队伍上已经听说了,看到了。当然,缺席新郎的婚礼,哥哥是不曾想到的。
我不是听到屯里人的传言,才不辞而别的。在队伍上的几日,所见所闻让我热血沸腾。我早就想踏着哥哥的血迹,走上杀鬼子的战场。因为日本人说不定哪天,就把我们这里也占了。不是有句话叫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所以我现在就要上战场杀鬼子去了。
尊敬的父亲母亲,忠孝不能两全……
阮略到了部队,团长把他留在团部当了警卫员。鬼子以一万大洋悬赏团长的人头,派出的特务也潜入到边镇搞暗杀,在一次次破获的暗杀事件中,阮略打死鬼子、汉奸几十个。后来的一次危急关头,阮略舍身为团长挡了子弹。
五个月后,柳丝晴终将悲痛化为力量,来到了边镇。在简陋的战地医院里,当了一名卫生兵。她尽心尽责尽力,好让伤病员早日康复,重返战场。一次战地医院遭遇鬼子的飞机轰炸,为保护没有来得及转移的伤病员,她奋不顾身向伤员扑去,伤员得救了,而她献出了青春生命。
柳丝晴的灵魂,大概也许或者寻寻觅觅着她的阮韬去了。人间一场缺席新郎的婚礼,大概也许或者在天国举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