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二零零二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从苏密城驶出一辆吉普车,车一驶上通往船厂市机场的公路,就飞驰起来。车虽颠簸得厉害,但车主韩金声却全然不顾。
本来,他今天起得很早,一切收拾停当后,正好媳妇也喊他吃饭。他说,天凉了把车打着火轰一下,马上就来。车刚发动,就听到屋里“哎哟”一声。他急忙进屋,见老爹坐在地上挣扎着要起来,他与媳妇忙把老人扶到炕上。
爹说,听到车响,担心你直接走了,着急下炕才摔在地上,但不打紧的,都怪这老腿不吃硬。韩金声说,你还起来干啥,昨晚都嘱咐一晚上了。爹说,你这一趟可非同往常,千万不能有闪失,不单是咱们家,还有与你一起干活的那几十家呢。一定一定记着,事情一完结立马就回。你一时不回,这一家人的心可悬着呢。
老爹的咛嘱,也感染了媳妇,她也显得不安起来,叮咛的话自然也多起来。
韩金声不怪老爹,也不怪媳妇,虽然相信自己这趟远门已是十足把握,但从他发动车的那一刻起,他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毕竟,已近四十岁的他,以及他的上辈,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这样的事,让他天马行空地想,也是想不出来的,就是想到了,也是绝对不敢做的。是他听了要好战友的分析谋划,才有了这个胆。
车在飞驰,突然电话响了。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远处的机场,让车慢下来,停在了路旁。他告诉对方,再有二十分钟就到机场,一定准时登机。对方说,准时接机。
车又飞驰了十分钟,一路上也没有见过几辆车,怎么前面不远处的路旁停着两辆车。再近时,是警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示意停车。
他心里虽然咯噔一下,但倒也没多想,他是带全了驾驶证照的,估计也耽误不了几分钟。车停在路旁后,警察并没有让他出示证照,而是直接上了车,看了一遍车上,就让打开后备箱。一个警察指着行李箱问,箱里装的什么?韩金声说,是金子。这个警察对站的远些的警察说,郑队,就是这个人,这台车了。
韩金声走向郑队说,自己是要去机场赶飞机的,机票是预定好的,再耽误时间飞机就起飞了,那机票不就白买了吗。再说,那边还有人等着接机呢。
郑队说话了,我们是船南区公安分局的,你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们也做不了主,到局里说吧。
韩金声见前有警车,后有警车,自己的车夹在中间,就这阵势,说啥也不会有用了。
进了区公安分局一间偌大的房子里,韩金声凭衣着分辨,大多是公安的人,没穿警服的也有好几个,韩金声也知道,因为他经常去银行办事,从服装上看就知道是银行的。韩金声从墙上的揭示板上看到,郑队是经侦支队队长。
王局长,任务圆满完成,一人、一箱俱在。王局长说,按既定程序开始吧。
郑队长向一警察示意,警察在一桌前坐下,拉开抽匣拿出一张表,对韩金声说,问你的话,你要如实回答。
姓名——韩金声、性别——男、年龄——四十、民族——满族、职业——下岗工人、家庭住址——苏密城……
填表的程序很快就履行完了。
王局长跟郑队长耳语了几句,最后一句是,不要太复杂,重在箱中看货。郑队长指示负责填表的警察记询问笔录。
郑队长,你坐飞机要去哪?韩金声,深圳。郑队长,行李箱里装的是啥?韩金声,金子。郑队长,你带黄金去干什么?韩金声,我家是开金银首饰店的,去加工黄金首饰,那边的都是时尚、时髦样式,回来都是抢手货。也看看黄金行情,价格要好,因急用钱,也准备出手一些。郑队长,做黄金生意按规定是要办理许可手续的,看看你的许可手续。韩金声,开店有工商执照,关于黄金经营许可证,听说金银街的工商户是一个大照,个人手里没有。其他没听说还要办什么手续,以前也去过几趟,从没听说需要什么手续。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我也没听说他们被检查、被阻拦过。
王局长插话说,你箱子里带了多少黄金?韩金声一时没有回答。王局长示意郑队长打开箱子。郑队长对银行人员示意。
银行人员把称重和检验仪器摆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箱子被打开了,金灿灿的一箱子金条,把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成捆的人民币见过,但金条只是听说过,见就难以见到了。眼前是一整箱的金条,真真切切的,这可真让在场的人大开眼界了。
银行人员按专业要求,一根一根取出,一根一根检验,一根一根称重。在场的人无不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专业人员一根一根取出,一根一根检验,一根一根称重……
称重后的金条依次等距摆在三张桌子上,人们由于过于专注,没人能说出这过程用了多长时间,最后只看到专业人员经过计算、复核,再一次计算、再一次复核。最后,郑重地写下黄金等级,国标矿金。总重,肆拾陆公斤零叁佰克整。之后,是参与人员依次签名。
期间,韩金声极专注地在脑海里记下了整个过程。因为这是他的黄金,确切地说有一半是他的,另一半是同他一起下岗的工友的。但此刻在他的手上,也就等同于全是他的了。
王局长说了几句感谢银行全力配合的话后,对郑队长说按预案办。郑队长稍稍整理了一下警服,即进入工作状态,话掷地有声。
船厂市公安局接到群众举报,韩金声涉嫌非法倒卖黄金,市局下令由我局侦办,我局于今天上午已查实,苏密城人韩金声确属无任何准许手续,属非法从事黄金经营,而且数额特别巨大,现依法封存保管。韩金声留置审查。
蹲坑拦截——事先安排银行人员……韩金声一下子明白过来,公安局做的一切的一切,全是冲他的黄金来的!
——那结果呢!韩金声头上像响了个炸雷,站起来时有些踉跄,倒在了地上……
人怎么样了?局长不用担心,大夫说没有危险,可能是一时受到刺激所致。检查时我看到他是一身的肌肉疙瘩,人结实得很,正在准备输液呢。郑队见王局长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王局长又长叹一声说,苏密古城历史上是藏龙卧虎之地,现在也出高人呀!看上去就是平民百姓一个,他哪来的这么多黄金?银行的人说价值三百陆拾多万呢。咱们堂堂的国家干部,一辈子也挣不了人家的一个零头,可悲可叹。郑队没有理解局长的一时感叹,补上一句,在苏密城他家还开着金银首饰店呢。
王局长看了一下时间说,你组织开个会,正式告诉所有干警,这案子暂告一段落,至于案子的处理、进展,不议论、不打听,这是纪律。又严肃地加了一句,谁在这个问题上犯了纪律,就处分谁。
郑队一边应着,一边急忙说,市局既然把案子给了咱们局,咱们就应该下力量把案子做实,那样咱们局就要荣誉有荣誉,要贡献有贡献。咱们局要新建的办公楼、住宅楼都立项二三年了吧,财政一直吃紧不拨款,这下咱们做了贡献,财政没有理由不支持了吧。重要的是到时,局长向上一步,其他分局、县局……我们这些老部下也跟着……
打住,这事能像你想得这么简单就好了,我是真正见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这种人的水有多深谁知道?他既然能有一箱子黄货,就不能有几个人吗。
郑队还在申辩,根据以往经验,他看到警车时,他心里能没数吗,按常规是赶紧打电话求援说情,这人没有。进公安局的时候,他不会不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吧,一般都会递小话拖延时间,或搬出与某某人是什么关系,这人没有。等黄金要验质称重了,还能沉住气,这更不合常理。大概,他就是一个生意人,一个纯生意人。我的意见是倾向做实的,做实了咱们局可是名利双收。
话多了呵,有句话叫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你现在的思路就是例证。现在,黄货已封存在银行,怎么结论是以后的事,这一顶一的大案、要案,不是咱们分局就能拍板定了的,等有关材料齐了,就上报市局,由市局拍板。估计需要走的司法程序还是要走的。懂了吧,开会去吧。
二
苏密城不大,但因自古出金子,远远近近都称之为金城。金城的东西大街叫金银大街,曾经的曾经街上金店林立,但几经历史沉浮,金店就变成林林总总的商业店铺了。有沿袭下来继续做金银手工的,已是小打小闹,也没有门面,改在了店铺的后院,活稍多的成为主业的一点补充,活少的也就是匠人对手艺的不舍和因爱好而练手罢了。
历史进入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街上的金店又悄然兴起。有祖传金艺手艺的韩金声的老父亲坐不住了,天天唠叨儿子把日杂店改开首饰店。韩金声架不住父亲的唠叨,与媳妇肖萍商量,说父亲愿意重拾他的老本行也好,老人心顺了对身体有好处,他少病少灾也省得咱们操心了。改开了金店,父亲做翻新加工,你打理柜台,于今双胞胎女儿早就上学了,你也有时间了,你俩又都有好人缘,兴许比现在还强呢。
一周后,郭家日杂店就挂出了靓美金银首饰店的牌匾。店开张了,前来找老匠人做活的顾客一天比一天多,开始多是翻新加工的,继而就有结婚的定制项链、戒指,生子的定制“长命百岁”,还有讲究的店家要请一尊财神,因只有韩老匠人才有这门技艺,也来店商谈。韩金声也有通过各种渠道购来黄金的能耐,这可比开日杂店强多了。
一步顺步步顺,这话放在韩金声一家的身上,真是太贴切了。店试营一个月,靓美金银首饰店举行了隆重的“金日”开业大典。典礼进行中,出现了一位贵人。这位贵人是韩金声多年未见的战友,从南方的深圳来。他主动献词,他讲南方改革开放势如破竹,个体工商业发展如火如荼,他的致辞让在场的人们热血沸腾。临了他打开了一个箱子,展示了南方的,国外的、时尚的、流行的、时髦的金银饰品,并以此为贺礼放进了店里。
靓美金银首饰店一时名声大起,连临县慕名前来的也日渐多起来。韩家金银首饰店开业不久,在金城就大红大火起来了。
肖萍,关店!关店!肖萍一楞说,爹,怎么啦?关店!关店!几位顾客看了一眼老爷子,复又在挑选,讨价还价。不卖了,不卖了,关店!关店!肖萍看爹的脸色不对,对顾客说抱歉了,改日再来吧,今天刚去了深圳进货,用不了几天,再过来挑选吧,到时花色品种会更多,一定有您更可心的。结婚可是人生大事,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拉下门市卷帘,见爹已走向后院,肖萍也跟了过去。爹说,这都下午三点了,这金声是怎么了,也不报个信,往常也不是这样啊,出什么岔头了?急人呢,真是急死人了!
肖萍早已看出爹爹在吃午饭时就坐立不安,她自己何尝不是呢。她想中午时就应该有深圳的电话,电话不便总该发个短信吧,可是什么也没有。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她怎么能心安。她从目送丈夫开车拐上公路的那一刻起,电话就一直拿在手上。她想丈夫到机场就会来信,拿到机票就会来信,要登机时就会来信,出了航站楼就会来信,坐上接站车就一定会来信,可是一直没有啊!
算计着出航站楼的时间,她打过电话,发过短信,可是电话无人接、短信也不见回,她已是着急得不行。到中午的时候,再打电话,电话竟关机了。她在心里问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心慌起来,焦急起来。盼望听到一切顺利的高兴心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但这一切她怎能说给爹爹,爹爹年纪大了,身体也有老毛病,一旦着急上火,有个一差二错,她一个人在家,那可怎么办呀!她是硬装出像往常的样子,心里想等一旦联系上金声,就立马告诉爹爹。
傍晚时分,东街的老吴头叼着烟袋过来了。一进屋就机密地说,你家金声去深圳没有去成,连人带物在机场被公安扣下了。二小子下班回来告诉我,他说那边电话已打到了街道派出所,让派出所出面通知家属,家属要送些衣物直接就送到派出所,由派出所转交,明天可能就会来人通知的。老哥们了,我先来给个信,你们好有个心理准备。不过也不要过分着急,事摊上了着急上火也不解决问题。大家都知道你们家向来是正经生意人家,我也知道金声的为人,他不会像有些人为了钱而铤而走险。可能是生意做大了些,有人眼红了给使绊,一定能撑过去的,撑过去就好了。老吴头起身走了。
这时,肖萍的电话响了,她一看是金声战友的。电话里说他是准时去接机的,但没有接到,他又打电话又发短信,但就是联系不上。他知道一定是出问题了,但为什么出问题,哪里出了问题,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原也想打这个电话,但更怕由此给带来担惊受怕,就没有打。实在是……
这时,肖萍已是泪流满面了,她啜泣着对着电话说,刚刚有信,是有人偷偷转告的,人、货都被公安扣了……电话那头禁不住啊了一声。但马上又说,我想不会有事的,事先我在这边也多方咨询过有关部门、有关法律专家,他们说就他们所知,现在个人经营与黄金相关的生意并不违法违规,是允许的。
怕不托底,我还委托北京的战友进行了咨询,其说法和南方是一个口径的。是不是最近相关的法律法规政策有了新的变化?我想都是出自国家层面的说法,按说是不会说变就变的。
再有我抓紧去咨询一下检察院、法院的法官,这个我还是有人脉的,以做好最坏的打算。现在改革开放由于地域不同,大胆试、大胆闯就全国而然并不是同步的。在一些地方,法治建设落后于改革开放形势的发展,但建设法治国家、法治社会是国家的大政方针,是任何力量、任何潮流都阻挡不了的,这我们应当坚信。
但愿是遇到了人治大于法治的情况,这样倒是还有救,但愿吧。我坚信,人治大于法治早晚是要改变的,这是大势所趋。等着我,等我把一切疑问都弄清楚后,我即刻买票飞过去。曾经是一个战壕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我一定会尽力的。
爹爹脸上的愁云散了些,对儿媳妇说,刚才的电话我都听到了,金生的战友先前也是一片好心,盼着帮着咱们发家致富,不想事与非愿,咱们不能怨天尤人。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想想着急上火也是没用的,再难日子也要过下去。我想过了,金生要是一根筋硬碰硬,公安还会来找你的,再把你逮了进去,俩孩子在学校里怎么能抬起头。我左思右想,你还是出去躲躲吧。家里有我,我一个残疾老头子,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放心走,我不会有事的。就凭刚才金声战友的那些话,咱们一家人也要坚强起来。我要好好活着,等着儿子从公安局回来。
肖萍说现在我是什么主意也没有,都听爹您的。我去给金声收拾一下临时用的衣物,包好,要是有来人说起这事,你就拿给他。爹您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自己也别做饭了,去街上愿意吃什么就买点什么。您也不要担心我,我信金声战友说的话。肖萍似乎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不过当要跨出大门,这位金银街上精明的金店女老板,泪又止不住了,她赶紧用围巾遮住了脸。
三
韩金声被关已经是第七天了,刚进来的三天,他连做梦都在想结果,翻来覆去地想,想的脑袋都麻木了,以致后来想到最坏的结果的时候,人忽然间倒从容了。他感觉到饿了,这是几天来不曾有的感觉。等到开饭的时候,他尝出了菜有菜味饭有饭味,吃得很香也很饱。人是铁饭是钢这话一点不假,几天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似乎发生了超越。他高兴地对自己说,这才是韩金声嘛,不是要学习勇敢地面对,而是直面——勇敢地面对。——这是他在西藏当兵五年修成的正果。
第八天的早饭后,他走在回房的甬道上,两位警察来到他面前说,跟我们到船南区公安分局。
还是来过的那间大厅,警察让他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等着,他坦然照办。他听到里面正在审讯,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了,什么不是合法经营了,什么以前是投机倒把现在是扰乱经济秩序了,什么只要认罪其物品上交并保证今后不犯,可免除处分直接放人了,什么抗拒到底交检察院、法院起诉判刑了……
韩金声能听到的只是审问者的声音,当事人的声音就听不太清了。一个多小时后,人被两个警察架出来,是罪重还是被吓得就不得而知了。
韩金声主动站起来,他想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但不是,几个警察从大门那边又带过来一个。身边的警察示意叫韩金声不要动,他又坐下。大厅里传出的是他刚才听到的近似完整的翻版。只是感觉审问者的声音显得更加铿锵有力,在走廊里都听的真真切切,当事人说的断续也能听到一些,也是涉及经济方面的案子。
韩金声看了看墙上的表,已经十一点半了,自己看来是要等到下午了。等里面的人出来后,警察带韩金声进了大厅,径直带到了被审问席上。静静地过了一段时间,墙上也有表,韩金声瞟了一眼,已是十二点四十五分了。韩金声瞬间意识这是故意等到吃午饭的时间,这是给加了惩罚了。韩金声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船南区公安分局的有意为之,连午饭也为审讯让路,这是让被审者愈加疲劳、愈加焦虑、愈加心神不安,愈加恍惚,之后就是被审者不由自主地按审问者的设计陷进去。韩金声在心里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明呀?
呼啦啦进来了一帮警察,为首的韩金声认得,是郑队长。郑队长处处尽显威严,审问开始了。
韩金声,你的案子是船南区乃至船厂市,再高一层是全省的黄金大案、要案,你视国家法律于不顾,非法倒卖四十六公斤黄金,全是一箱子崭新的金条啊,罪有多重,自有法律衡量。公安的职责就是制止和惩治违法犯罪,承担着惩治违法犯罪的侦察任务,侦察终结提交检察院,由检察院向法院提起诉讼。现在你的案子按司法程序是先由公安审查的。我们的一贯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是认罪态度较好,没收全部财产上交国库,定个缓刑执行也不是不可能的。说句人性化执法的话吧,缓刑就是判了刑期但可以不用蹲监狱,再说句不该说的话吧,缓刑就是你劳动、经营、挣钱什么的也不耽误。韩金声你就老实交待吧。
韩金声,交待是违法、犯法、犯罪用词。我既没违法更谈不上犯法、犯罪,何来交待之说。郑队长,那你车上的那一箱子黄金总得有个解释吧?你哪来的那么多黄金?韩金声,黄金是我个人的,我不是偷的、抢的、骗的就不犯法。宪法规定个人财产受法律保护这是常识,我的理解对吧。郑队长,我再提醒你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韩金声,你的这句分明已经定我有罪了,那还费这心思干啥,直接报送检察院,由法院判决不就是了。
大厅里一片沉寂。
郑队长,释法明理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教育违法犯法者做守法公民是我们的责任,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本义。
韩金声,我还是多少猜出你的一些想法,直白地说就是按你立的杆往上爬,我承认我违法犯罪,你们出证说我认罪态度较好,财产依法没收上交,然后轻车熟路地走法律程序,判我缓刑执行。您圆满结案,我谢天谢地,回苏密城该干啥干啥。宪法规定个人财产受法律保护,你就是这样理解的吗?这就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吗?
大厅里又是一片沉寂。
郑队长,我们意在人性化执法,抱着对你负责的态度,通过对你做过细的思想工作,让你翻然悔悟,重新做人,但看来你是顽固到底了,是吧?那就对不起了,你就等着看走法律程序是怎样的结果吧。
韩金声,只要不判我死刑,立即执行,那我终究有一天会翻盘的。个人的就是个人的,不能因其数量的大小而改变。我承认我的黄金在当地的确是个大数目,但前几年不是流行着一句话吗,万元户不算富,十万元户刚起步,百万元户中等户,千万元户才算富。你们是国家的人,经常出去考察,看看外面现在的发展势头。我看到的外面世界,是飞速发展。仅说与黄金有关的,在广州在深圳,以前的黄金饰品店已成拔地而起的黄金荟萃大厦了,我与之打交道的几个个体大老板,也没有因此被查被扣。我坚信,国家法律规定的个人财产不受侵犯之规定是不会说变就变的。
我奉劝一些人还是出去走走看看吧,但出去看要看国家的发展大局,不能像苏密城我的几个身份是公干的同学,他们考察学习回来,津津乐道的是白天游玩吃喝,晚上逛足疗店、洗头房,那将是跟不上形势发展的,说不定还有可能会犯错误……
郑队长,注意不要扯远了,再提醒你,重点说一下你哪来的这么多黄金?
韩金声,我在报上曾看到过一篇关于“傻子瓜子”的报道,之后报上又是连篇累牍的报道,再之后就是关于“傻子瓜子”事件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的讨论,再后来中央领导在讲话中肯定了“傻子瓜子”的存在,说个体经济是社会主义经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说可以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带动和帮助其他人逐步走向共同富裕。当时我已下岗,一时难以找到新的工作。正当我面前没有出路的时候,我的一个战友,他是南方的,复员后他没有到分配的单位上班,而是去了深圳发展,合伙干起了黄金珠宝生意。他说这一行现在是冷门,随着经济发展,人民富裕,是大有前途的。他叫我也试试看,他说即便是小打小闹,保证一家人的温饱是不成问题的。
我想我家在金城住了几辈子,老父亲就是做金银饰品的老匠人,可以一试。就是在他的鼓励下,我开起了金店,主营金银首饰,几年下来,就有了积累。现在,在苏密城金银街上开金店的,家有几十根上百根金条已不足为奇,何况我是最早开始干的,老爹的金艺又是名扬四方,更重要的是我一直有贵人的扶持,我肯定地说黄金是我个人的,不是违法乱纪……
郑队长的脸上已经很难看了。
在这当口,有一警察从大厅外急匆匆进来,向郑队长耳语了几句,郑队长随即走出大厅,王局长在。王局长说,宣布因吃午饭,审问暂停,再审时间另定。郑队长说,遇到这种见多识广的,难缠的,还是老办法解决问题。来个连轴转,早晚有崩溃的时候。王局长持否定态度说,那是以后的事,再定吧,现在照我说的办。要不这样,就叫他回去写自传吧,就说以后结案装档用,这也许从中能发现用于一击的东西,一击要能成为突破口,接下来也可能就迎刃而解了。郑队长虽现出不情愿的表情,但局长定的,只好照办。
郑队长走回大厅,他没有即刻按领导说的办,他想再拖一会儿时间,不然在场的人会生出看法的。他说了句继续之后,声音陡然提高了许多。
韩金声,你的案子是有群众举报的,而且也是人赃俱获,你不要以为靠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言善辩就能把违法犯法开脱成合理合法,那法律岂不成摆设了吗。任何侥幸心理,任何顽固抵赖,在法律面前注定是失败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对于群众举报,我们历来高度重视,对所有群众举报,都必须查证、查实、有结果,给举报者、给社会一个满意的答复。因考虑到你的案子需启动全面调查程序,故审讯暂先到这。接下来,因档案案卷要求,你要写一个自传,要抓紧时间尽快上交。你要如实地写出你的经历,尤其是做黄金生意的经历过程,这也是结案时能否给予宽大处理的重要依据。
韩金声,请给我几分钟,我有话说,不是说我是有人举报的吗?我想举报者也许是匿名举报,这会给你们的调查带来一定难度,我知道这人姓甚名谁,人叫孔亦吉,这是一定的,我也是敢打包票的。他就是金银街上的一个整天无所事事的混子、赖子,街上的人笑称他孔乙己……
郑队长已起身并已转身,他看见在场的警察都没有动,为示自己大度,复又坐下。
我是从你们工作的大局建言,恐你们的一番忙碌难有想要的结果,因此我的良知告诉我,该说的即使你们认为是多余的话也要说出来,这有益于你们的工作大局。孔乙己这人我太了解了,我们原来是一个厂子的,他是在工会管宣传的。工厂改制,大多数工人下岗,尽管厂里带帽下派,但还是没有一个新组成的班组要他,无奈他也下岗了。
后来,下岗的人中,一些有门路的又重新找到了工作,一些能离开家的都去了外地打工,一些没有门路又离不开家的,政府给了政策,都干起了个体。苏密古城过去曾以开金银饰品店闻名四方,于是一些人就又重新操起祖宗旧业,开起了金银店,我家也是如此。由于开店的不仅都能养家糊口,而且慢慢也富了起来,几年之间金银街又名副其实了。
正在大家甩开膀子发家致富之时,孔乙己还是在热衷于他的老本行——政工宣传。说这还了得,个体经营是小生产,小生产是滋生资本主义的温床、土壤,取缔是一定的,等你们到取缔的那一天就有好看的了。见没人听他的这一套,就又开始鼓噪发展个体经济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还在街头巷尾开展走社会主义还是走资本主义的讲演,并乐此不疲。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人家已经有了积累,邻家有黄金,他由嫉妒、眼红,变得无所顾及了。他几次跑到工商、税务,举报整个一条街的业户倒买倒卖、投机倒把、违法经营、偷税漏税。扬言要是不予严肃查处,就要越级反映。工商、税务被他折腾得没有办法,只好边检查边做业户的工作,说大家尽量不要惹他,该施舍就施舍一点吧,免的他惹事生非,弄得大家都不安宁。
于是,人们见他凑过来,有的就扔给他一盒烟说,孔乙己,注意防火,去背风的地方抽吧。有的就拿给他一瓶酒说,孔乙己,回家喝去吧,别让顾客给你碰倒了。我也曾几次碰见过她媳妇在粮店前踟踌,看出是不好意思跟粮店佘账,碍着曾是一个厂子的面子,就把粮钱给付了。后来还帮他找过厂子,厂子给他安排看大门,被他拒绝了。
已经几年了,他一直靠领下岗补贴、街道救济过日子。后来,他媳妇实在不愿意跟他一起丢人现眼,领上孩子远走高飞了。孔亦吉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信你们去金银街上实地一看。
吃过饭,一警察对另一警察说,我跟他回去。韩金声认出是作记录的那个警察,他手里拿着的透明袋里有纸和笔。他把透明袋给了韩金声,说了句不要抵触,好好写,兴许还能写出一个当地发家致富奔小康的典型来。对你,警局的人尤其年轻人,都是无以复加地崇拜。被后议论也说,就是让咱们穷尽一切手段,包括犯罪手段,上哪去整来这四十六公斤黄金呀,咱们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见过金条呢。就凭这一点,人家也是高人啊!在递出透明袋的同时,还说我也姓韩,也当过兵。还特意双手并拢于身前,伸出了大拇指。
四
我们家与金子有缘。
我家住苏密古城,祖上曾在东北金王韩边外的金场干活。因是同姓,金王还让他在一个分场当过把头。到了我的爷爷那辈就在金城开起了金店,生意做的挺大,还与奉天、哈尔滨的商人有生意往来。可没几年,抗不住四起的军阀、土匪的明要暗抢,后来就败落了。
一大家子人家,总得有个生活出路,爷爷领上爹就去了木帮。因爹当时还是个孩子,在干活时不慎受了重伤,虽保住了性命,但一条腿留下了残疾。爷爷为日后让爹有个吃饭的本事,送他去了奉天的金银首饰店当学徒,在那一待就是五年。后来,一家人就在金城开起了金银首饰店。再后来的后来,爹成了供销社的职工,在供销社改制前就病退了。
我也与金子有缘。听大人们说我出生那天,爹去金沙河里捞鱼,好给母亲下奶,不经意间在河沙中踩出了一块狗头金。爹觉得吉利,给我起名韩金生。上学的时候老师说,这太直白了吧,还是改成韩金声吧。后来那块狗头金一分为三,两个姐姐出嫁时一人一条金项链。当我结婚时,也给了儿媳妇一条。
我高中没毕业,就去当兵了。爹看出在县城分配工作不是易事,他说当兵是包分配的。我虽然还愿意继续读书,但也只好同意。因为爹有腿疾,母亲为一家子操劳过重,早早就离世了,我不能让爹为我过于操心。
因为我算是高中生,领兵的对我很有好感。我对他说我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为祖国站岗放哨。他赞扬我觉悟高,想法也好,复员后分配工作时有可能分个好单位。我在西藏当了五年兵,头三年是汽车兵,后两年是后勤兵,专管汽车维修。
我永远忘不了西藏高原上的漫漫长路,漫漫长路上的孤独寂寞,就是这漫漫长路,就是这孤独寂寞,使我的人生多了坚韧,多了刚毅。我永远忘不了西藏高原上的蓝天白云,蓝天白云下的绿草红花,使我的人生多了美好,多了向往。
复员后的工作安排极为顺利,不仅有部队很高的评价和极力推荐,也因我是汽车兵,有一定技术。当时有几个厂子都争着要我,汽车配件厂答应我去了就是工程师待遇,厂领导也三番五次找到我,说进厂就到技术科当领导,还说一厂花正待字闺中,一定撮合成其好事。我答应了进厂,当然是没有去领导岗位,当然也谢绝了领导的好事撮合,而是与肖萍结了婚。
肖萍是我中学同学,她在我当兵后,有空就去家里照顾我爹。爹在给我的信中,头一件就是夸肖萍的好。肖萍也有过给我的信,我回信表示感谢的同时,也说爹眼跟前还能自己照顾自己,就不要麻烦你了,听说不少同学都恋爱的恋爱、结婚的结婚,你也应该考虑考虑自己了。她回信说,等你回来一起考虑吧。
进厂后,看到工人们都以主人翁的姿态投入到工作中,在工厂热火朝天、蒸蒸日上的氛围下,我以极大的热情扑在了工作上。与大家一起搞发明创造,搞技术革新,工厂年年都超额完成生产任务。职工的工资、福利待遇也年年增长。光阴荏苒,沸腾的年代远去了,不可阻挡的社会变革时代到来了。
工厂开始进行改制,领导被人员分流、下岗搞得焦头烂额。都在人们以为分流、下岗是轮不到我韩金声头上的时候,我向厂部递上了一份自愿下岗申请书。对于我的这个举动,一家人都不同意。我说这是大势所趋,每个人脚下都有一条路,眼前的路早走比晚走更有主动权。就凭我这棒棒的身体,出大力也会扛起这个家的。
我真的出大力去了。听说省金矿搞起了承包制,坑口由坑长承包了。坑长以工人开采出的矿石计工酬,原来的工人有嫌累吃不了苦的就跳槽了,坑长正在对外招工。我试着去干了一个月,没想到月底一结账,工钱是在厂时工资的三倍。我对坑长说,要是按我说的办,矿石出多了,现在的计酬办法变不变?坑长说,不变,多多益善。
一个月干下来,我已经熟悉了坑口生产的所有工序,也有了优化工序增加产量的设想。我把想法说给了矿友,一拍即合,一个月下来,产量翻番。矿友们的钱袋鼓了,一致推选我当工长,说以后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说一是安全生产第一,不能挣钱不要命。二是多班倒,歇人不歇机器,产量还能增加。矿友们说只要挣大钱,累点苦点认了。这一年下来,我和矿友们都成了暴发户。
第二年开春,坑长又有了新打算,他说韩金声,有个想法,矿上还有一个坑口,因为品位比其它坑口低些,至今没人挑头承包。干金矿这行二十多年了,总摸索出一些规律,也许坑口进了十米二十米,品位没有变化,但也许再进一米,就碰上财神爷了,这就要看福气了。我说,坑长是想承包下来。坑长说,你组织个二三十人,设备矿上有现成的,检修一遍都能用。大事有我负责,你负责具体管理,除去坑口承包费、材料费和用工报酬后,咱俩二一添作五,敢不敢干?我答应了。因为用人不是难事,一些人早就知道在金矿干的都发了大财,早就找上门来了。
新的坑口干起来了,还真让坑长说中了,进了几十米后,品位增了一倍,这下坑长高兴了,一再说是我给带来了好运,咱们真的遇上财神爷了。这样两年下来,我就跟着坑长发了大财。
第三年开始的几个月,坑长还是照常兑现矿友的工钱,但后来坑长说大家也不缺钱花,年底一起结吧。到了年底,坑长说一时取不出现金,给每人打了个欠条。我带来的那三十几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我去问坑长,矿石照样交到总矿,不都经过选矿冶炼成黄金了吗,矿上怎么连矿友的工钱都不给拨了。坑长面有难色地说,总矿给出的说法是搞承包制是企业在试、在闯,现在已在推进大的体制改革,总矿也说因国际黄金价格波动的原因。现在具体到坑口怎么办,谁也不知道,现在都在等。至于大家的劳动所得,是一分也少不了的。既然现在人心浮动,生产安全问题已不能保证,干脆通知停产,你转告一下吧。你们这些外来工,只能等等看。至此,我也离开了这个发财之地。
三十多人的工钱没有到手,因为是我带去的,我有责任去讨要。但找过几次坑长,坑长总说现在还是解决不了,再等等。转眼已近年关了,一些人来到我家里,大家都怕钱打了水漂,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办。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既然黄金在矿上存着,就把钱折算成黄金,拿回黄金再说。又一致同意因我家是开金店的,与其他金店好联系,把拿回的黄金卖给他们,换成现钱。想想一时也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就带着矿友的意见,去找了坑长,坑长又找到总矿,总算拿回了黄金。
黄金暂且由我保管,实质上也等同于是我欠他们的钱了。不久,有的矿友因临时用钱来找我借钱,一个学一个,我已给垫付了百万元之多。矿友们想把自己的钱拿到手也属正常,因此把黄金变现就成了当务之急,街上的金店也有过联系,但大多是用多少就来取多少,短时间全部变现有难度,这才有了去南方的想法。不想付诸行动的开始,就被公安以违法犯法给扣了。
一样的事,在祖国南方的大地上允许,在祖国北方的大地上违法,这残酷的现实就发生在我的身上了。此时此刻,和我一样做生意的南方人,也许正自由地走在大街上,也许正在谈生意,也许……而我已被刑事拘留,此时正在写自传,也就是交待材料……这时,常在战友嘴边的那句话响在了耳边,——现在的中国,一切都在发生着深刻地变革,国家命运的决策者为此已经指明了方向,社会主义要消灭贫穷,不能把贫穷当作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根本出路,就是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发展生产力。
让他想不到的是,战友现在就在这座城市,正在为他的事奔波。战友是从深圳飞到北京,在北京辗转了一番,通过关系联系上了新认识的在船厂市的也算是战友的老李,是老李去接的机,并把他接到了家里。老李人特别热情,处处安排周到,并与他谈了大半个晚上。
老李是市经济研究室的,上层的事还知道一些。他告诉战友说,苏密城有人倒卖黄金的事,在上层是都知道的。他听说这事最好的处理结果,恐怕是人缓刑,黄金没收上交财政。他说当地和当前的南方不能同义而语,南方是以经济发展为中心,基本上没有是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的争论,这里至目前还是墨守成规占主导地位。当前的经济形势,工业能维持现状就算是好的,大多都半死不活。市场管理、税收都管到不起眼的小卖部了。
所以我的看法是,就是等。如果变化来的快,那就是好结果。不然,结果就难以预料了。当前的现实,就是这么摆着。我个人认为,现在的这个大环境,是任何人也难以改变的。因此,我建议你就不要考虑在这方面下注了。先不说区这一层、市这一层,就公检法这一块怎么通,很难办的。还是等吧,从国家的大政方针看,是有希望的,只要希望还在,还考虑下什么注呀。你的下注,很可能被人向相反的方向想,事情不就更复杂了吗。
第二天中午,老李在家安排了一桌,请来了他北京战友的几个战友,其中就有给韩金声透明袋的那个警察。老李挑重点说了看法。大家议论了一番,也一致认为只有等是上策。
傍晚时分,肖萍远远地望着自家门口,她虽然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但白天仍还是躲在外面,只有临近傍晚,她才回家看看爹爹,并带些做好的饭菜。今天她已经在远处站了一会儿了,看见自家门口停下了一辆出租车,就向这边走来。她想大概不会是公安局的人,就是公安局的人也认了,老这么躲着也没有个头,听天由命吧。因为大门关着,下车的人正在敲门,她一眼就看出是金声的战友。
爹爹、肖萍、金声战友都很激动。平静下来后,肖萍就要去做饭,金声战友说他在路上已经吃过了。三人坐下来,金声战友把他在北京、在船厂市的经过说了一遍。他说总体上分析是奔货去的,在货没有定论的情况下,金声短时间恐怕还出不来。但最终物归原主、放人是没有问题的,这是大局,不要担心,不用怀疑,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只能等下去了,但一定能等到这一天的。
当前,人也不用躲,店要照常开,先卖着现有的,随时跟我联系,货缺了我给补。明天就正常营业。不用再担心抓人、关店什么的,这一条街上都在营业,只抓咱们的人,关咱们的店,不论是谁也不敢这么做的。要敢这么做,就去上面告他。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金声战友站起来要走,说来时在机场旁定了宾馆,也定了机票,明天一早就坐飞机飞回去,公司也是脱不开身的。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三沓钱扔向床里头,肖萍怎么也不肯收,说用不着钱的,再说开门营业了,还能缺钱吗。要走就走吧,车还在等着。
五
肖萍一天天数着日子,数了七个月又七天,数到了国庆节。学校放了长假,双胞胎女儿回到家里。往年的国庆节,固定活动是开车去几十里外的白桦林。拥抱大自然放飞心情,是女儿最快乐的事。当节日的喜悦洋溢在女儿脸上的时候,一家人就沉浸在幸福之中了。可是今年的国庆假日,整个家庭好像被阴霾笼罩着,爷爷在闷头做活,妈妈不知所从,不知手头的活是拿起还是放下……
电话响了,女儿把电话拿给妈妈,电话是拘留所打来的,通知韩金声被释放了。妈妈带上女儿,迅速打车来到拘留所。
韩金声走出拘留所大门,妻子、女儿看到,人消瘦得几乎变了模样,但坚韧、刚毅的神态依然如前。他对拥上前来的妻子、女儿说,擦干眼泪,做人要坚强。我没有犯罪,事情早晚是会清楚的。现在咱们回家,出了城车在原野上行驶的时候,就算今年一家人在郊游共度国庆了。妻子、女儿又忍不住掉泪了。
车一到家,当有人看到韩金声站在门口,消息立刻在金银街上传开了,人们纷纷前来问候。韩金声对同他一起在金矿干活的人说,我人虽然从拘留所放出来了,但我没有见到警局的任何一个人,因此也就不知道咱们黄金的结果。虽然事情已到这种地步,但各位也不必担心,今天就明确一下,以后就是我韩金声欠你们的了。以后如果黄金真的被没收了,我韩金声砸锅卖铁也要把这个欠账还上,再不够我就再去出大力挣,请你们尽管放心。
看到韩金声不顾虚弱的身体,还在第一时间向大伙许诺,深受感动。有的说,我们不是为钱而来,就是来看你的。有的说,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上面给没收了,那就算给国家作贡献了。有的说,以后谁要在韩金声面前提钱,我们都会跟他急。有的说,散了吧,让韩金声好好休息吧。
这时,有人提醒韩金声来电话了。原来一到家,肖萍就向金声战友打去了报信电话。韩金声对战友说,是拘留所的人通知释放的,走出拘留所警方也没给一句话。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想不会就这样没有了下文,总会有个说法的。
只听电话那边传出,不是有句话叫不要着急,慢慢来嘛,什么也先不要去想了,好好保重身体要紧。再说最后一句,要是没有一纸裁定、判决,那不就是打着国家旗号,行实施抢劫之实吗。在建设法治国家的今天,这是绝对办不到的。在场的人听到这句话,无不被震撼了一下。
散去的人们看见,在不远墙角的拐弯处,孔已己正在低着头往回走,他已没有往常只要有人聚堆的地方,就过去发表一番高见的兴趣,是真的没有了兴趣还是感到有愧,就不得而知了。
被关了二百多天,没有给出任何说法,怎么就说放就放了呢,韩金声躺在自家久违的床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怎么理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五天后,韩金声收到了《船南区人民检察院不起诉决定书》,这让他彻底明白了缘由,不起诉决定书是根据国务院出台的个人买卖黄金业务,不再经过行政审批的文件作出的。
韩金声脸上现出了笑意,七个月没有过笑模样的他,大笑起来,笑得疯狂,笑得惊心动魄。一家人都被他的大笑吓坏了,担心他精神上出了问题。他举着不起诉决定书说,这个已证明这趟黄金之行不是违法的。我明天就去公安局,要回黄金。
韩金声开车拐上公路的时候,云端旖旎的霞光,染红了山头那边的一片天空。路旁一望无际的大地上,高粱红了,水稻金黄了,大豆落叶了,谷子弯腰了。站在地头上勤劳的农民,呈现出的是一脸的丰收喜悦。
韩金声也是一脸的喜悦,他想着拿回了黄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把一直萦绕在心的欠账清了。接下来就把全部精力放在店的经营上。他七个月不在,妻子也无心打理金店,店像是在甩货待关门了。先前他家的店在整条金银街上,那是最被看得起的,生意上就不用说了,就人气上其他店也是无法比得上的。如今,已是一片冷清了。
在船南区公安分局,当韩金声要进大门的时候,值班拦住了他说,局里的人都下基层了,找领导明天再来吧。不等韩金声说话,值班就去接电话了。值班在电话里跟对方说,配合城建、城管在拆迁现场……是局新建办公楼那片,全局的人都去了……是几天了……不知道。
值班见韩金声没有走,就撵他快走。经韩金声软磨硬泡,值班这才给领导打了个电话。值班告诉韩金声说,领导有话,下午来吧。
下午,他早早就等在了大门口。到了上班时间,值班把他叫进了值班室,值班打了个电话,就领他进了大楼。还是他来过的那个大厅。
郑队长早在,他还满客气地让韩金声坐下。他手上拿着一张纸,但没有照纸上的念。他还是韩金声见过的作派,稍整理了一下警服说,你非法经营黄金,已是铁的事实,违法物品也就是黄金,已按刑法有关规定上交了国库。对于船南区检方作出的不起诉决定书,是存在很大争议的。不起诉决定书的依据是国务院文件,但刑法规定在前,文件发布在后,公安作出的决定依据的是刑法有关条款。这个决定是分局经请示市局同意后作出的,所以要求返还黄金是不成立的。我想你已经很幸运了,按刑法有关规定,黄金没收,人也是要判刑的,按黄金数额量刑,至少在七八年以上吧。
韩金声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市公安局申诉。他走在去往市公安局的路上,也从此走上了讨要自己黄金的路上。让他不曾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路竟是那样的漫长,竟是十年漫漫长路!
申诉,申诉,韩金声的申诉有了一个让他大惑不解的消息。市公安局把他的案子移送到了市检察院,市检察院撤消了区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书。市检察院认为韩金声有罪,以涉嫌非法经营黄金罪提起公诉。
船南区法院开庭进行了审理,并当庭作出判决,韩金声有罪。但免于刑事处分。对于这样的判决,在场的人容易理解,但韩金声不理解,国务院的文件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呈现,他当庭提出了上诉。
他又开始等,等市中院开庭。这期间,重整金店生意的事又搁下了,他也几次强迫自己,一边等法院消息,一边打理金店,但就是做不到。几个月过去了,金店无起色,法院无消息。
终于等来了市中院开庭。法庭宣判,韩金声不构成非法经营黄金罪。韩金声无罪。本判决是终审判决。韩金声向着法微深深鞠躬,深深地鞠躬。
他一时浮想联翩,从被公安局没收黄金,到听到这个宣判,已三年过去了。这三年,对他和他的家庭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几乎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他家的店萧条了,黄金被扣做生意也没有资本了。原本他家在金银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但现在连家人去医院看病也在节省上算计了。
在市中院判决书下来的第二天,韩金声手握判决书来到了市公安局。他从听到法庭宣判的那一刻就在想,既然被判无罪了,公安局该把黄金返还给他了吧。
一走进市公安局,值班就带他去找领导,在家的几位领导热情地接待了他,对他说因过去的领导上调的、退休的、转走的,熟悉情况需要有个过程,不过从现在起就抓紧办理,有的领导还给韩金声留了电话,最后就是动员韩金声先回家等着。
可是等来等去,根本就没有等来一点返还的迹象。韩金声怎么能在家坐得住,他去了区公安分局,因为黄金是他们从他的车上拿走的。区公安分局的人说,是市局指示分局办的这个案子,但这前无有过,以后恐怕再也难遇到的黄金大案,哪是下面能管辖的了的,说了算的是上面。
韩金声又一趟一趟地跑市公安局,答复是黄金已上交国库不能返还。韩金声说法院已判我无罪,不返还总得有个说法吧。市局并不予答复,只叫回去等着。
就这样又持续了几个月,他再次来到市公安局。值班盘查过后,就叫在值班室等。终于有警察过来打招呼,知他是韩金声真身后,径直带他见到了领导。领导自己没作介绍,韩金声也不知他是什么层面的领导。正式落座后,领导说,有幸相见,你现在可是全市政法部门都知晓的人物。现在就给你个正式答复。
第一按刑法、刑事诉讼法有关规定,对违禁品或者不能长期保存的物品,应当依照国家有关规定处理。第二违禁品和用供犯罪所用的本人财物,应当予以没收处理。第三公安局办理的这个案件不是错案,不能办理收入退库。第四此案的法律溯及力不及已决事项。
韩金声说,你宣布的四条,我完全不认同,第一黄金不仅是可以长期保管而且是永久保存的物品。第二黄金不属于违禁品,因为家家户户都有,谁家没有金项链、金戒指,只是有多有少的区别,从没听说国家把黄金列为违禁品。不是违禁品,还谈什么依照有关规定处理?第三不管公安部门认为是不是错案,都应该尊重法院的判决。法院判我无罪,就应该返还我黄金。第四法律溯及力……
领导早就听烦了,不让韩金声再说下去。他说,打住,局办那边来条子了,我有事。你暂且回去,你说的我们可以研究,回去等着吧。韩金声看了看悬挂着的庄严警徽,他脸上有些怒气地说,公安是国家的司法机关,总该讲道理吧。但不容分说,警察就把他带出了大门。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等来领导的研究结果。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期间,韩金声也无数次打电话询问,电话里总是安抚、安抚,安抚之后就是再等。
韩金声只好再次去市公安局,但这次和上次不同,那么多领导似乎一齐人间蒸发,一个也见不到了。之后,就是直接被拒之大门外了。
韩金声无奈,他去了省公安厅。省公安厅的答复和市公安局的口径完全一致。并一再明确,没收黄金上交国库是有法律依据的,不能返还。事情到了这步天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让韩金声感受得淋漓尽致了。
韩金声找了个小店住下,他给战友打了个电话说,三年等来了一纸判决,但现在看什么时候拿回黄金还真不好说,看来是不会一帆风顺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是军人的性格。大不了再来个三年……从现在起,豁出去了,手握无罪判决,也已立下壮志,即日起政府、政法委、信访局、检察院、法院……访过一遍,再访二遍、三遍……
战友说,你的想法做法完全赞同,也可能我们成了国家法治建设的见证者了。原想事情快快了结,还想让你到这边来,咱们一起干,但现在看已是不可能。我知道这事你不会放下的,也不能放下。我相信一定会有我们想要的结果的,这是必然。国家的法治建设日臻完善,是不以某人、某地区的意志为转移的。家庭上的经济问题随时找我,我包了。另外我正在联系律师的事,等我办妥了,你可直接向律师咨询,必要时直接让律师出庭。
这期间,韩金声黄金被扣一案成了法律界的焦点,全国司法考试当中有一道原型题就是这个案件,这道题的标准答案,就是公安局应该把黄金返还给当事人。
但现实中船厂市公安局为什么就是不把黄金返还给韩金声呢。这当然是一般人无从知晓,也无法知晓的。
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又是一年过去……韩金声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都走在了省、市、区上访的路上。他原来自家的吉普车早就跑趴窝了,因没钱大修,他就成为了长途客车的常客。往返省城四百公里,往返市、区三百公里,加之吃住简陋、简单,以致天天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这眼前的路也实在是太漫长了,太漫长了。但韩金声的决心依旧,只要自己的黄金没有到返还的那一天,再漫长的路也要走下去。
与韩金声一起干活的那帮人,看到韩金声整天风尘仆仆的样子,很不忍心。找到他说,你也是在为我们,要不我们跟你一起去,三十多人动静还大,他们还敢都抓起来蹲监狱。韩金声说,你们那是馊主意,不仅连累了大家,还有可能给我安上聚众闹事的罪名。大家的好心好意领了,就都不要添乱了。法院判我无罪,黄金早晚是会返还的,欠你们的账,也是早晚会还上的。以后大家谁也不要掺和,就我一个将黄金讨要进行到底。
一旁的老爹也插话不让大家参与,他说我早说就此放下,上面愿意给就给,不给了也就只能忍了,总起来说就是你生意做的太大了。这我是经历过的,我还小的时候,我爷爷跟爹也开过金店,可是金店没红火几年,就被盯上了,随后也就败落了。挣是挣不过命的,别图大富大贵,一家人吃上饭就行了。
韩金声说,爹您说的那是旧社会,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国家都建立五十多年了,现在又在实行改革开放、搞活经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是中央的政策,我坚信已经有了无罪判决的前提,黄金返还只是迟早的事。
一天,韩金声看见两个女儿从学校回来了,他问,也不是星期天,你们怎么回家来了?现在是高考最紧张的时刻,要加紧复习才是。我最大的期盼,就是你们都能考上大学。将来毕业了,找份稳定的工作,千万不能像我经商做生意,这条路太多坎坷了。女儿说,我们决定不参加高考了,等到毕业,我们就出去打工,我们都大了,也应该为家庭有所分担了。听说现在上大学,费用很大,一般家庭一个都难供得起,咱家又是两个,不能再让你们为难了。韩金声听到这里,他强忍着心灵上袭来的巨大疼痛说,我明天就张罗卖房子……第一次看到爸爸没有血色的吓人的脸,两个女儿背起书包赶忙走了。
时间到了二零一二年,初秋的一天,韩金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市公安局的,电话里说,领导要跟你谈关于返还黄金的事。韩金声想,是自己的连年奔波感动上帝了,但转念又一想,没有这么简单吧。因为他层层上访被层层冷遇就说明了一切。他感到自己的头上,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被左右着。
不管怎么样,韩金声还是如约而至。他到市公安局大门口,还是值班领他进了大楼。这时,几个警察出现在他面前说,你要老实点、别动,不然你会受罪的。不等韩金声明白过来,人已被控制起来了。警方说他们在执行市中院的决定,市中院已经撤消了八年前判决无罪的决定,并作出发回重审。韩金声有罪在身,当然要被抓起来了。监狱里的韩金声要等待的是原审法院区法院的重审。
韩金声等来了区法院开庭,案由还是原来的案由,但判决却截然不同。判决韩金声无罪。判决韩金声非法经营的黄金四十六公斤没收上交国库。这个结果韩金声可能在他被抓起来时就会想到,但他不会也不能接受,他当庭提出了上诉。
进监狱一年,韩金声等来了因他上诉,市中院的再次开庭。依次按庭审程序下来,就到了宣判时刻。判决如下:韩金声无罪。
判决无罪,也等同于说警方应该把没收的黄金返还给韩金声了。但警方说当年黄金卖给了银行,款上交了财政,返还黄金是不可能的。警方又坚持说,返还办不到那就是赔偿了,赔偿按现行价格计算要在一千二百万元以上,这也是不行的,只能是按当时的价格计算,赔偿人民币三百六十四万元。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没有道理的。韩金声不容置疑地说,我不同意。
韩金声两次入狱,两次被判无罪,在要回自己黄金的漫漫长路上,已经整整走过了十年,还需再走下去吗。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国家出台了《规范刑事诉讼涉案财物处置意见》,按这个处置意见,市公安局终于按没收时的计量返还给了韩金声黄金。
拿到返还黄金的当天,记者围拢上来。韩金声怎么也不愿意面对记者的镜头,在无法逃避的情况下,只答应就三分钟。
当记者问此时此刻的心情时,这个坚韧、刚毅的汉子说了句“向前看吧”,就望向了远方。
当记者问如数拿回这么多黄金,以后有些什么打算时,韩金声说,首要的是变现一部分,把曾在一起干活的人的账算清了,连本带利息付给人家。再有,苏密古城现在正在建设关东金世界大厦,想把自家店也搬进大厦。还有,我已答应做关东金世界的董事,尽其个人力量与同行一起做大做强金城的金业,同金城人一起奔向小康社会。
记者们虽意犹未尽,但韩金声离开了。记者们看见,韩金声正奋力向前走去。
作者于二零二一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