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赣南的一个小乡镇里,随处可见柿子树,它是极普通的一种树,不像石榴,一到开花的季节,就燃起了朵朵火焰,仿佛弥漫着一片云霞。也不像橙子树,矮小的枝干撑着累累的果实,彰显着收获甚多的快意。柿子树不打眼,它春天开出白色的花,小朵娟娟,莹白如雪,羞羞答答地藏匿在一片绿意之中,像碧海长波里的一叶叶白帆,明艳动人。
我与丫头相识也在一个春天,丫头大我四岁,那年她十三。她是祖母娘家的堂外甥女,我们到舅婆家赶庙会,丫头就冲过来帮忙拿东西。她穿着一件旧绒衣,像一只小灰雀一般,跳着,蹦着,扯着大嗓门喊舅婆出来。等我们坐定喝茶,我才仔细打量她,面色黝黑,个头不高,梳着两条辫子,细长眉,小眼,眼珠溜,活泛。但我还没见过这样瘦的人儿,项颈细细的,仿佛一只手轻轻一掐就能断。她很热情,递果子给我,还说自己叫丫头,为什么叫丫头?在我的家乡方言里,丫头与丫鬟同音,让我不免怀疑她家人是叫她丫鬟的意思。但我又想哪有父母称自己的女儿为丫鬟的,想必是丫头啦。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大名是什么,只知道她叫丫头,周边所有的人都这样叫她。丫头待我特别好,不到半天我们就熟识了,她带我们几个赶庙会,我们挤在人海里,抬头见不着戏台,在一片片后脑勺里跳起,垫脚,最终无望。丫头说要带我们去更好玩的一个地方,在一片咿咿呀呀的唱声中,我们悻悻离开。穿过迂回的田埂,我们来到了一片柿子林,那满山遍野的柿子花,至今仍在我心头摇曳,它们像坠入凡间的繁星,那样亮,那样密。白得纯净,像落在青山之上的白蝴蝶,翩然起舞。我们也许是走累了,汗珠从额头滚落,山野的风一阵阵吹过,夹杂着柿子花香,将热气吹走,似乎用了薄荷味的香皂洗了一把脸。
丫头告诉我,她并不是舅婆的亲孙女,她是舅婆在门口捡来的,她听说那时计划生育,乡下女人为了生男孩,就会弃掉女婴,所以很多的乡下都能捡到女婴,父母趁着黑夜,把装着女婴的竹筐放在人家的屋檐下,天亮了,那人家开门就能碰到这惊人一跳的小人儿,谁会带着?也要看缘分,村里的风声走得比风还快,大家各有各的盘算。带个小人儿可不像养小猫那么简单。条件要好些的,家里没生养女娃的。其实,这俩条件舅婆家都不具备,那时家里难,丫头有个姐姐。舅婆人好,待人和善,她说既然放到她家门口了就她带着了,这叫信任。我看看丫头,小眼睛忽然闪烁着泪光,但很快随风而逝了,她说她会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回报好婆的养育之恩。我想丫头应该是幸福的,她有一个待她如至亲的好婆,而且她的愿望会实现,她的成绩那么好。
第二次见到丫头,是我读初中时。那次祖母的娘家来了许多人,我在屋里看《读者》,背后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能读书真好!”我转头一望,在我面前杵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姐姐,穿着一套粉碧色的确良套装,很时髦,但人很清瘦,几绺碎发垂到眼睑,一张苍白的脸,一看便知是久不晒太阳,捂出来的白,我细看她的眉眼,我惊喜地叫道:“丫头姐!”她也对我笑,可是漾在她脸上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是羡慕?是感伤?我也说不清,但总觉得那张脸憔悴得没有青春的活力,像青柿子,有一股子涩涩的味道。她的话很少,我问,她答,像极了老师在课堂上的询问模式。我最终不问了,知道她的难处,她的好婆前几年就去世了,她大概成了家里的丫鬟,灶前灶背的活,地里家里的活,她都要干,家里人说她年龄也大了,打几年工,就要嫁人了。她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进了广东的一家服装厂当学徒。我跟她讲起那次她带我们去柿子林,她讪讪地笑笑,她说还要带我去看看,但我知道夏季的柿子花褪结子,果实小,盘踞在片片叶子里,像一粒粒纽扣,如果不仔细看,寻不出踪影。
从那以后,我好久没有见到丫头了。祖母说她出嫁了,嫁到外地,一年也难得回几次娘家。生了四个女儿,她丈夫对她不好,嫌她没生养男孩,她偶尔会打电话给她的养母,每次说着说着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养母此时的心也变软,好言相劝,希望她坚强,把日子过下去。
最后一次见到丫头是我上大学时,我送祖母回她娘家,留下吃饭,已是正午了,秋日里的阳光还带着寒意。在远远的田埂上,走来一位妇人,她背着一个孩子,前面两个女孩蹦哒着,叽叽喳喳地说话,后面还跟着一个比她们更小的女孩。招娣舅妈一看见,激动得放下碗,高声地喊她们快点,兴冲冲跑去迎接。或许她的养母多少有些惭愧之情,在她出嫁之后,想尽量弥补。招娣舅妈嘘寒问暖,倒把我们晾在一边了,等她忙完,才把丫头推到我们跟前,丫头问过祖母好,便对我礼貌地笑笑,我不禁黯然神伤,轻轻地叫了句:“丫头姐!”。她缓过神,怔怔地定在那,瞧着我,恍如隔世,她空洞的眼神俶尔游过一丝活力,“哦……哦……竹子?是竹子!”她兴奋地说着,涨红着脸。之后,便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也不知找什么话题聊。孩子在她的背上哭了,她放下来,抱在怀里,她低着头,抚弄着小孩。又不时地朝我们微笑,捋捋她的头发,摇摇她的孩子,好像连空气都尴尬地凝住了。她的话比之前更多些,但都是关于孩子的,她已生了五个孩子,都是女孩。她比之前胖了些,大概是中年妇女发福的缘故,一头短发蓬蓬地堆在头上。她才三十几岁,看上去好像五十多的人,不复白皙的脸上爬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像七月里晒裂缝的稻田地。一双手像把木耙子,又糙又粗。
招娣舅妈拿出一堆柿子招待孩子们,我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涩涩的味,我知道这些柿子是秋天半熟的,这里的大多数人早早地就将柿子摘下,放在米缸里捂熟,虽然样子红彤彤,却没光泽,吃在嘴里,皮硬硬的,果肉总透出一股苦味。柿子花的花期短,几场春雨过后,花便香消玉殒了,但小小的果不急不躁,循着夏季的气息,长个,壮大,它们汲取雨露,曝晒阳光,酝酿清冽的果汁。秋天一到,便红了半边脸,柿子最耐得住时间的考验,当叶子飘落而下,柿子却依然傲立枝头,挂上一层粉白的“霜”。但乡里人没有等待的耐心,觉得等待的成本太高,从暖春等到寒冬,柿子才成熟,他们也没有等待的信心,生怕哪天柿子被人偷走,捡个现成,自己一点收获都没有。他们宁可把秋天半熟的柿子摘下,放在缸里才踏实。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柿子树与山里女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同样花一般的纯洁无暇,同样努力成长,扛住冷雨严霜,却同样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丫头何尝不像这早摘下来的柿子?她天资聪颖却被迫终止学业,早早就嫁人了。
再提起丫头,是近几年的事了,祖母聊起她,竖起大拇指,说她大女儿考到了北京理工大学,现在留在北京工作,收入不菲。我多想再见见丫头,她一定会有很多话要说,或许她的小眼睛里闪着星子般的光,或许她满脸笑容,如阳光般明媚。
而今,在冬日里,我常常能遇到成片的柿子树,落光了叶的桠枝上悬着无数的柿子,酡红的颜色,映着阳光,像一个个红水晶球。这时,便是柿子最好的时光,它释放它所有蕴藉的力量,它有最美的光泽与最甜的味道。乡里人不再为了些薄利早早地摘下柿子,柿子在枝头熟透,丫头,你什么时候回来尝尝这甜如蜜的柿子呀?
丫头苦尽甘来,除了凭着她坚韧的个性与她善良的本性。还有在时代滚滚向前中,乡里女人看世界的目光,她们除了眼前的生活,还有诗和远方。她们或许平凡甚至卑微,但她们用自己的双手创出了一份美好的生活。时代在变化,生活更美好,让女性发出时代更强音:“不是我天生强大,而是我天生要强!”我相信丫头的女儿们会比丫头更幸福,一代又一代的女性会越来越好,因为时代永远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