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加暗沉,好像乌泱泱的海水涌入各个角落,漫天遍野,天空没有挂一轮濛濛的月,连一颗星也没有,只剩漆黑的天幕。寒气袭人,一片清冷。风,呼呼地刮着,席天卷地,巨龙般在村里飞窜,嘶声力竭地咆哮。
糊窗的油纸哗哗地响,秀的母亲把一筛鱼块干包好,小心翼翼地搁在铁皮桶里,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扫尘、抹桌、洗衣、蒸年糕……她手头的活儿已忙齐整了,她不由地叹了口气,像是对一整年的总结,其实她永远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她把最后一封鱼块干放好,望了望钟,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咔嚓地拧紧铁桶盖,拧了又拧,连一丝风也进不了铁桶。秀,眯缝着眼,在灯下拣小鱼干,橘色的光落在斑驳的木桌上,昏沉沉的。“大小分清!”母亲不高的声音倒把秀吓得一震,她抬抬头,睁大眼睛,拣着鱼干。“嘀嗒”、“嘀嗒”……时钟走得有力。天愈沉了,周围也愈静了,也愈冷了。
“咚咚咚”急促地敲门声划破了沉寂,母亲快步走到门前,拿起栓开门,一阵冷飕飕的风扑过来,钻入骨头的凉,秀不禁打了个寒颤。是父亲打渔回来了!秀的心不由自主地一紧,泪水绕在眼眶,她赶紧拭去。母亲长舒一口气,帮父亲卸下肩上的网,父亲一身泥污,湿漉漉的,踏着他的高筒水鞋走来走去,他在那收拾他的网,他瘦像一竿枯竹,蓬乱的头发,古铜色的小脸,一张紧闭的嘴显得刚毅。父亲一直都这样沉默寡言。“早点睡吧,没干完的活明天再说!”对于等待他的家人,父亲永远就这么一句话似的。
秀看看钟已经10点了,她却睡意全无。母亲叫她去厨房烧火,她点燃柴火,火花哔哔剥剥,暖和极了,她的心里却如何也暖和不起来,又要过年了,父亲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才回,已经去了三四户主顾家打捞鱼了,这么冷的天,报酬却没加,碰到家里也困难的主顾,便只有拣两条鱼抵酬,有时,家境不错却小气的主顾也会单单就拿鱼抵酬,常惹得母亲抱怨,说父亲是榆树疙瘩,笨嘴笨舌才这样,父亲常常不搭话,一味听母亲抱怨。秀想到这又不由地落下泪来。
母亲炒饭很快,她熟稔地打蛋,挥动铲子,几分钟,热气腾腾的饭就端在了父亲的面前,父亲吃过饭,母亲打来了热水。父亲说没时间换装备了,他擦了把脸,把生冻疮的手放入热水中泡了泡,又奇痒难忍,他抓了抓又紫又肿的手指。他还得赶往下一家打捞鱼,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大大小小的养鱼人都要赶个年关。父亲这时最忙,没日没夜,其实,他本可以不那么忙,可是子女三个都要上学,他收拾好渔网,又要出发,母亲叮嘱他骑车要当心,不要骑快车,实在骑不过就停下来步行……父亲习惯性地沉默着,没有答话,母亲把电筒交给父亲,为他打开门,一阵狂风吹来,冷气顿时充斥着小屋,它呼啸而过,仿佛要把家里的一切都刮走似的。“咦,正在下雪粒子,天这么冷,还是别去了,鱼捞起来也要冻死!”母亲说。秀竖起耳朵静听,簌簌的雪粒子清脆地打在屋檐上,钢珠一般。“爸,还是别去了吧?”秀说道,父亲已经绑定了网,说道:“已经答应了人家,总要去的!”他披了件雨衣,套上长筒胶鞋,笨重地跨上单车,一蹬,车轱辘在豆黄的电筒光里转着。母亲仍不忘叮嘱:“路上小心!”父亲回头冲她娘俩微笑:“放心,小声点,别吵醒了军和华!”他骑行在一片风雪里,最后消失在黑暗之中。秀见母亲抓着衣袖悄悄地揩泪,她也不争气地落下泪来。
风刮得更凶猛了,雪下得越来越骤,排山倒海般,秀和母亲都没睡。“几点了?”母亲擦着灶台问。“11点!”秀答得确切。“这雪下得这么大,也不知道你爸到了没?”母亲喃喃自语。“去得地方远吗?”秀问。“远呀,几里地呢,在山坳里,路窄不好走……”母亲现出凄惶的神色,突然不敢再说下去,秀知道母亲很担心父亲,父亲视力不好,秀也不敢再问下去。窗外,风刮了一阵又一阵,雪,下得大了,秀听着下雪的声音,心里也下起了一片雪。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也没睡着,她坐在台灯下织毛衣,她的毛衣永远也织不完,织完小孩的又织大人的。秀问母亲几点了,母亲说深夜了。
“哐当”一声,是父亲的自行车靠墙的声音,母亲立刻放下毛衣开门去。此时的父亲俨然成了一尊雪人,没有披雨衣,他的鬓发都被雪染白了,他放下网,把雨衣打开,是两条活蹦乱跳的鱼,他吸吸鼻子,牙齿冻得格格响。他默默地把两条鱼交给母亲,母亲笑着说:“明天就过年了,还好你想得周到,拿了鱼来抵酬!”,一片沉默。母亲舀来热水,父亲默默地擦了把脸,把手放入盆里泡了很久,才低声说:“都怪我嘴笨。”母亲笑了笑,很轻松地舒了一口长气,“过年了本来就要有鱼,年年有余嘛!”母亲低下头,泪水迷糊了双眼。父亲换下胶鞋,褪去袜子,脚上肿着一个鸡蛋大的包,边缘一块青一块紫,父亲的脚摔伤了,母亲又打来一盆水,让父亲好好敷脚……
风雪正骤,明天就是三十了,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秀想到这些,心里暖暖的,她的脸庞不知怎么又挂满了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