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像我,雨天,便带着一种悠悠禅意。我喜欢雨天,但厌烦太漫长的雨季,雨落得太久,任凭谁的心里也要长出一层霉,一出门便觉得天地都有股霉臭味。如果恰逢天空的心情长期处于崩溃的边缘,出其不意,泪洒滔天,那简直是失意,大门一迈,就身处汪洋,连同那钢筋水泥房,也像泊行在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所以,只要雨天不过于漫长,我都喜欢。
我喜欢久晴后的雨天。太阳光黯淡渐退,风起云涌,昏天又暗地,人在这一片混沌里。雨,像一幕巨大的珠帘,经风一吹,便从山的那头挂到了山的这头,雨泼落在密林,一霎时,升起灰白色的雨雾,隔开了明灿繁锦。那雨声呢,紧锣密鼓似的,淹没了世界一切自诩不凡的喧嚣,这样淋漓的雨要把世界归于原始、诡谲、甚至凶险。人在雨天,才会显得特别地安静,这时会懂得谦卑,于重雾茫茫之中,思考人生。
我喜欢人生有参差的对照,如果一切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那骄傲便会甚嚣尘上,高估自己的力量,偶尔来场雨,心会从高处坠落大地,才想起一切终归尘土,才想起脆弱,想起悲悯,想起繁华胜景终不过是幻梦一场。雨如天空的诗篇,不同季节的雨,各具形态,春雨如烟,夏雨如注,秋雨如丝,冬雨如珠。不同季节的雨也各有秉性,春雨温婉柔媚,夏雨痴狂刚烈,秋雨娴静玲珑,冬雨深沉端庄,赏不同季节的雨,便是一件充满诗意的事。
春雨一定要落到江南才美,雨打落在黛瓦白墙间,如织的雨丝染绿了一片杨柳岸,桃红李白的田头,几只白鹭信步觅食,漠漠水田,晃如明镜,农人披蓑戴笠,赶牛犁田,一两声吆喝响彻原野。农人深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朴素道理,他们事桑耘籽,点豆、牵番薯藤、搭秧棚、插芊、顺蔓、一个个雨天,都是忙碌的身影,他们要守住一个硕果累累的秋。在我的家乡,下过烟雨,又起了南风,南风菌就破土而出了,它们不喜欢离群索居,拾得一朵,再扒拉开厚实的松针叶,便能拾得一坪的菌子,它们密密匝匝,挤挤挨挨,真是让人惊喜。菌子洗净,加新蒜小炒,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让人垂涎三尺。如果拾不到菌子,可摘到栀子花,肥臾的花瓣顶着淡黄的花蕊,去蕊、加鸡蛋煮汤,花香袭人,令人神清气爽。人间有味是清欢,素简的日子里,温馨就是一饭一蔬的味道。
夏雨呢,说下就下,来势汹汹,似千军万马将世界围得水泄不通。繁弦急管般地裹挟一切声响,滂沱之际,雨像天上倒下来的水,一盆接着一盆。夏天的雨总让我想起老屋的那一方天井,就是一年四季不出门,也能领略时节变化。我们小孩是期待下大雨的,因为可以听太婆讲故事,太婆在我的印象里老态龙钟,她枯柴般的手捻起豆荚,慢抠细挑,她从来都不急,悠悠地讲着那些故事,听那山野人变成了老外婆,心狠手辣,最后妹妹施计让她变成了丑巴鱼,从此我们孩子谁也不吃那鱼。听说古人有一个奇特的方法检验风水宝地,捡来一桃枝,插在坟头,能生根开花的就是上乘之地。听说水漫河堤时,井里的蛟龙便会作恶,所幸真君炼得仙法,用锁链锁住了恶龙。太婆的故事诡秘神奇,和夏天的雨一样,没有要停的迹象,偶尔从天井传来几声呱呱的蛙声,真让人心惊肉跳。当一点余晖映入天井,我们知道天晴了,孩子们冲出门外。去打水照例不怕,因为从没见过蛟龙。一道彩虹遥挂天际,孩子们会问,那是天桥吗?稻花铺了一田埂,我们踩在软泥里捉青蛙,不小心就要摇落一芋禾叶的雨珠,芋禾水滴在衣服上是洗不干净的,又要挨呲,不过谁也没怕过。
而今的夏雨天,我依然会站在田埂眺望远方,所望的都是人间急雨,世事骤变。所幸的是,我一回头,便看到了儿时的欢景,少年无忧亦无惧。所谓的人心凶险或许只不过是积尘垒土,终究抵不住一场纯粹的烈雨!
雨,落在秋天里,便带有一份清冷的气质,像一株百合,淡然雅致,不愠不燥。清秋令人瘦,当盛气殆尽,天地一片疏朗,一层秋雨一层凉,寒凉透骨,不免愁绪上心头,看那天高地迥,大雁南飞;听那寒蝉凄切,秋虫悲鸣;秋天的雨仿佛是落入心底的泪,凭栏观雨,看雨从瓦檐流下,碎琼乱玉般溅落在青石板上,似一曲梵歌绝唱。这样的雨天,定然缺不了一株丁香,一柄穿过雨巷的油纸伞,远去的背影被雨映衬得凄迷彷徨。暮雨潇潇,将寂寥的日子延长,一株芭蕉,装饰了云窗。谁家蒸了桂花糕?谁家煮了肥蟹黄?落雨的秋天最适合看书,青灯黄卷,读岁月苍茫,读沉浮变故,读悲情欢歌,就愿雨,一直下着。
冬天落雨,便是极好的时光。生一炉炭火,将大厅照亮。将凄风苦雨挡在门外,母亲织着我的小背心,她手指如飞,像翩然的蝴蝶舞出一朵朵爱之花。太祖母时不时地拨动火炉。一缕火花碎金,如果还窖藏了番薯,拾捡几个,埋在红彤彤的火里,渐渐地,空气里酝酿着番薯的焦香。猴急的孩子扒拉出一个,凑在一起,捻去黑炭似的表皮,咬上一口热腾腾的蕃薯,寒气顷刻从心底逃窜,真是暖和。若到了年关,祖母会请来裁缝为一家老小做衣裳。祖母把裁剪剩下的碎布拾掇好,等到冬天的下雨天,便熬一大锅粥,将一堆的碎布浸润其中,她拿出几尺素布,摊开、熨平、鼓动大家将零碎的布条贴在上面,一层又一层,像汽蒸糕一般。太阳出来便拿去晾干,待到雨天,她拿出一些鞋样,大家就照着鞋样剪出许多鞋底,坐在一起边纳鞋底边唠家常也是非常开心的。
而今,即便冬天下雨,大家都各忙各的事,如果听到雨落玻璃清脆的声响,我便疑心是要下雪粒子,心心念念地盼着下一场大雪,可很多年都是落雨成伤。人到中年,总有不同程度的失望,所有的梦想都留给了过往,再也拼凑不出快乐的模样。
这雨啊,似李白的酒,饮一口,都是仗剑远游的孤独。
这雨啊,像李煜的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雨,落到张志和的笔端,是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心灵归宿。
雨,打在苏轼的诗篇里,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无畏坚强。
雨让商隐的相思行走远方,雨给易安的流离平添惆怅。
这雨啊,有杏花微雨的悠然,有雨疏风骤的劲促,有人爱雨天,觉得雨天,天地澄澈如玉,也有人恨雨天,觉得雨天,一派霭气沉沉。
没有雨天,哪知岁月易老,天亦无情,人生如沧海一粟。多么希望再有一个个诗意的雨天,可惜只剩一袭寒凉,或许唯有带着诗意的心情细品这冷暖人间,才能深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且留诗意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