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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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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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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风炉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秀都不愿意回忆起母亲的风炉,那代表着割裂、冷战、以及延绵在内心不绝的屈辱。

在秀家里的后院,是一间放杂物的房子,堆着一小堆的煤,农药、化肥、喷药器,以及护秧苗的塑料纸,烂蓑衣和断了木把的铁锄东放西摆。

那屋子很低矮,几椽梁架起疏疏的一层破瓦。虽是水泥砂浆的墙,但没有刷粉,粗砺的灰色墙面横在那,像一只破败的小船,那是母亲的屋。母亲在那小屋住的时间算是长的,虽有时也会搬回大屋与一家人一起。

那是母亲面壁思过的地方,也是惩罚她的一个牢笼,是秀望而却步,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母亲脑子不好,一则因为她受过伤,在生秀之后,她被汽车撞了,幸好没有伤及性命,但头部缝了十几针。她现在很多东西都记不住,其实她三十开始就有健忘症,她把钥匙拴在腰间,开一条门要试遍整串钥匙,她记不得哪把钥匙开哪条门,尽管里里外外的门每天都是她开她锁。二则因为她性格固执,认死理,她挺倔的一个人。虽秋菊犹有傲霜枝是坚韧的生命质地,但她不懂圆滑世故,很容易得罪人。

她被家里孤立,没有人说她半点的好,都觉得她是一个怪胎,一个疯人。她在家里吵过架后,总是被父亲推搡到小屋里,父亲搬来条凳,上面架块木板,扔条被子,将她衣橱的衣服胡乱地扔进旅行包,把包掼在母亲手里。末了,叫母亲把门角边破旧不堪的风炉搬走。母亲凄惶地拐着她红肿的脚,一点点挪近门角,艰难地弯下腰,双手铁钳般抓牢风炉,抬起,环抱在怀里,踉踉跄跄地往后院的一袭阴影里走去。秀瑟缩在远处看着她,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的风,带着风油精和红花油的味道,浓烈的,刺鼻的,团在风中久久散不去。母亲和同伯母吵架,伯母一向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她在背后说了很多母亲的傻气、疯气。母亲扛起锄头准备去地里干活,经过前院,听得大伯母和一个邻居数落她,她气不过,找大伯母理论,她当然矢口否认,俩人斗得乌鸡眼似的,最后什么难听的话都飙出来了,伯母哭哭啼啼找来大伯父和祖父祖母来评理,当时,母亲依在锄把上,她便冤枉母亲要抡锄打她,说她疯了,父亲怎么可以把一个疯人留在家呢?还不如离掉!

伯母毕竟更大,父亲以不敬犯上给母亲定罪,为了平息伯母的怒气,父亲扇了母亲一巴掌,秀站在人群里,迅速地低下头,她的心打了几个哆嗦,父亲的手怎么就落在母亲的脸上?还是一个脆响,秀没法想象,她脑子不正常,她说的话,大伯母句句都要较真吗?因为母亲傻疯,秀已经抬不起头了,母亲在那么多人面前出洋相,秀恨不得钻到地缝去。突然,母亲大哭起来,人越来越多,潮水般把秀涌出了院外。秀在一片乌泱泱的后脑勺里寻找母亲,秀踮起脚尖,抬头望去,母亲已经跌进院前的臭水沟里,她嘴里呼呼啦啦地骂人,两手攀在台阶的麻石上,努了努嘴,下了一把力,两腿弯曲向上,没能爬上来,她沾着满身的臭泥,乌黑的水从她的发梢一直流淌,流进她的眼里、脸庞、项颈……她像一尊颓败的泥塑,忧伤深深地嵌入她的眼角,她一定用眼角的余光四处找寻了秀和弟弟的身影,秀知道,母亲并不希望他们姐弟俩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大洋,手忒狠了点,不会摔断骨了吧……”

“去看看……”

“疯婆子耍疯……”

“傻子,也跟她计较……”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这些锥心的话像无数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向秀。秀的泪掉下来,像滂沱的大雨,她躲在人群里揩泪,没人在意小小的秀,秀那时才九岁。

父亲怎么可以下狠手,父亲一向老实做人,他怕纠纷也怕他的声名随着风奔走,他害怕别人说,他老婆是傻子,是疯子,是一个脑袋有毛病的人,他恨不得一把推醒母亲,让她和之前刚认识那会儿一样,虽然她长相普通,方形脸,像一个大框子,框住了她的小眼睛、厚嘴唇、短下巴,但她像一个知心的大姐一样,对父亲嘘寒问暖。而现在这一切,父亲愿都是梦,梦醒了,母亲的疯傻病就好了,但母亲病好也只是一个梦。

祖母嫌母亲不会说话,什么话到她嘴里都不漂亮,像一溜串的苞米,让人难以下咽。有时恭维的假话比难以接受的真话不知要好多少倍。母亲不知道话穿着糖衣甜得蛀牙,大家也都喜欢。母亲一意孤行,总爱争个理,她不知道理是理,家里永远讲不了理,何况她是一个又疯又傻的人。

风炉放在屋里的一角,冷冷的,没有一丝的火气。秀假装去后院倒水,母亲喊住秀的小名:“阿澜,吃过饭了吗?”她的头埋在深深的哀伤里。秀没回答她,她是秀的母亲,但秀那时觉得她丢家里的脸,疯疯癫癫,祖母还让秀和弟弟离母亲远点,免得像她一样疯疯傻傻,村里人看到俩姐弟跟母亲走得近,都在背后嚼舌根子:“以后这两个孩子疯疯傻傻,准也没出息。”秀看见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无数的洪水涌来,她失望地无力逃避。突然,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灵动,转身回屋里找些什么,昏昏的灯光下,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丧得很,像一条僵死的虫。她终于摸出一个包袱,是个白底蓝花的贮物袋,她的手在袋子里捞了一把,一手攥紧了一把番薯干,她展开手心,点点头,示意秀拿着。秀没有拿,秀和她之间横亘在一条舆论的大海里,波涛汹涌,像藏在秀心底的风口浪尖。她最终失望了,转过身,回到昏昏沉沉的灯影里。夜晚的风肆意地吹过,呼啸着,像一头中了火药的巨兽,这座小小的屋,被吞噬在它的冷意里。

大家都远离母亲,包括秀和弟弟,还有父亲,她比瘟神还可怜。不仅倒霉还疯傻,但母亲是勤快的,她劈柴是大把大把的,她常常挑着一担小山似的柴,满把满垛,走路飞奔,竹杠上下抖动,她像挑来一担碧青的风。她的风炉里火苗燃起,红红的火舌在小小的肚膛里欢呼雀跃,焦黑的烟雾被气势汹汹的火气赶到锅面,原先洁白的锅像黝黑的脸庞,挂着无数流黑泪的眼睛。

秀假装去后院找阿黄,找小油鸡,故意将皮球踢进小屋。母亲看见秀特别高兴,轻轻唤着秀:“阿澜,过来吃饭呀,饭快熟了。”秀一声不吭就跑开了,秀躲在大屋的角落里抹眼泪呢……这时,云很安静,树叶也不摇,太阳光很暗淡,后院的风声特别的响,一阵又一阵,像浪潮一般,没有停息的迹象。她是秀的母亲,秀的亲生母亲,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祖母认定母亲不会带小孩,也带不好,她剥夺了母亲带自己孩子的权利。从小,都是祖母带秀,趁祖母睡着,秀有时也会躲在被窝里哭,哭到心窝痛,哽咽得要出声,便死死咬住被子的一角。秀觉得母亲太苦了!

有次祖母赶圩迟迟不回,母亲走进大屋,笑盈盈拉起秀的手进了她的小屋,“等一会儿,再热热,之前你弟弟吃了,现在凉了……”她絮絮叨叨。秀不知道弟弟吃了什么,弟弟是一个比秀更活泼好动的人,他一放下碗,就跟着一群小伙伴打纸板或弹玻璃珠去了,除了吃饭、暮色四合能把他招回家,他基本不着家。秀奇怪弟弟怎么会忤逆父亲的旨意来后院,后面秀想清楚了:因为他们是母亲的孩子!秀环顾这一隅瓦房,到处都是拥拥挤挤,一堆散煤堆在屋的一角,把地面都洇黑了,瘪嘴铝壶和一个散了色的红塑料桶蜷伏在里落,母亲的旅行包放在床上,秀瞥见几个农药瓶悬挂在斑驳的墙上,鬼魅魍魉一般,好像时时发出狞笑。秀不敢朝墙上看了,这触目惊心的瓶子不知道是空是满,父亲难道放心?他对这瓶子熟视无睹?母亲万一……秀不敢想下去了……“妈,你什么时候搬回大屋?”秀问母亲,好像她自己能做主一样。

一片沉默,母亲拿着蒲扇猛地往风炉里扇,风一股股地进去,火苗一条条地蹿出,仿佛要把她吞咽。白色的蒸汽像囱烟一般升腾,急吼吼地掀开盖子,一股苦涩的味道弥漫屋子。母亲的脸绽开了笑容,喃喃自语:“熟了,快把茶盅拿来……”

她踏着疾步,从窗台拿来一个搪瓷茶杯,又找来勺子往锅里搅动着什么,一片雾气大得像团团忧郁的白云,将伛偻的她层层包裹,好像她融化在这水汽朦胧里,母亲挨得那么近,秀却觉得她离自己那么远。苍茫的白色水雾在秀的眼里显得渺远……秀的眼泪是脆弱的,瞬间迷糊了双眼,秀赶紧拭去,以免她看见,以为秀从心底里对她还有深切的悲悯,以免她骄傲,怕她不改她向来不能忍受的脾性。

母亲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笑着向秀走来,“喏,这个水煮蛋,你吃掉哦,刚弟弟吃了一个,我不偏心……”她递茶杯给秀,秀看了看,一只白玉般的蛋沉在黑水汤汤中,一股子药味。秀犹豫了半天,不知接还是不接,她纹路纵横交错的手在空中停留了很久,秀能感受出她手那颤颤的动。

冷气从瓦棱里打下来,从门缝里钻进来,从窗台呼啸而过,它以千军万马之势扫荡着屋内的一切。煤屑、炉屑、灰尘旋起又落下,母亲许是被尘埃眯缝了眼,她的泪滚下,浑浊的。“呀,沙进眼睛了!”她拈起衣角揩眼睛,手里的茶杯还是直直冲向秀的姿态。秀心里痛苦极了,秀怎么会不理她?不同情她?怎么可以呢?秀接过茶杯,舀起蛋,送入口中。那鸡蛋带着几分药香,清清爽爽落进肚里。

那是秀吃过的最特别的味道,苦涩的,含着巨大的悲伤。

风炉的火苗忽明忽灭,像冻坏的孩子搓着手,站起又坐下。锅子里冒出的白气委顿下去,丝丝缕缕,像沉沉的呵欠。天越来越暗,一直蔓延到午后……

祖母爽朗的笑声在前院响起,秀“哧”的一声踏出门,大步流星地进了大屋。

母亲什么也没说。

秀靠在大屋的窗台望向母亲的小屋,没有一丝烟雾升起,无声亦无息,秀喉咙里哽咽着什么,泪不自觉地从脸颊滑落。

大概过了两个月,母亲沉默了许多,大家以为她的疯病好了许多,便又叫她把物什搬回了大屋住,可母亲憨傻的性格却接二连三让她发落到小屋。

天越来越冷,风一直呼啸,像秀心底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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