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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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初春的午后,我一个人呆坐在土司府外的石阶上,隐约听见远处咱拉河边放羊女子的山歌,歌声质朴、悠远、绵长,声声表达着交往的欲望。我作为土司唯一的儿子,拥有这片土地上至高无上的权利,于是只好整天孤独度日。也许对一个普通人来讲,由于现实的消磨和挫折的历练,对于孤独的体验并没有如此强烈,可如果让你也变回到九岁,并赋予你像我一样至高无上的土司少爷特权,你就能深刻体会群山之巅一朵红艳艳的马缨花雍容华贵的背后那一如既往的决绝和落寞。因此,我像高处的雄鹰迷恋蓝天那样迷恋这不经意间飘来的山歌和小调。这时我灵魂的最深处,只剩下对外面自由世界的无尽向往。
山原的初春依旧寒风刺骨,平日里似刀一般割人皮肤的高原阳光,此时消匿得像个顽皮的孩子,故意躲着人似的不见踪影。寒气从幽谷里升上来,随同软软的阳光化成口里喷出的白气。不远处大照壁的西面,有一棵巨大的火把梨树,像个精神矍铄的长者,清瘦而硬朗,伫立在宽阔的罗婺广场边上。在凹凸的灰色枝桠中,有很多光都漏了下去,影影绰绰地碎成一地。细细的长风微拂,树影斑驳,曼妙如同舞姿。远山如黛,仍然冻结在严寒的朔风里,岩石、红土和那些已经凋零干净的千树……一切都安静极了。
此刻,假如我的眼睛长在一个跟踪我的人的脑袋上——我时常感受到潜意识里跟踪我的一双漆黑眼睛的威胁折磨——我想它肯定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幽蓝的天空无风无云,下面有一块广场,旁边有一棵巨大的火把梨树,树下清影横斜。高高的石阶上面,坐着一个不爱说话的土司少爷在跟自己下棋。我常常自己跟自己下象棋。他们说,这叫做豆腐棋,由我那不学无术的土司舅舅教会了我。在石板上画上一个四方形的框,里面横两条,竖两条,便成了棋盘。一边是六粒石子,另一边是六截草棍,两头子均由我来把控。我是个热衷于沉默的土司少爷,这是山原上传我的闲话。我的不爱说话的个性,无不跟我至高无上的土司少爷身份息息相关。记得我跟人说起过,人的心就像个深不可测的窟窿终究是不能沟通的。而人们所以为的可以沟通,只不过是冰山的一角,管中豹子的一斑罢了。
这一年的这一天,我是这片山原上站得最高看得最远的少爷,我望着天边的哀牢山脉,起伏,绵延,我看着峡谷里的金沙江,源远,流长。我听着远处的山歌,歌者未必不会在不远的将来成为我的女人;如若是个男子,也未必不会成为我忠实的仆人。
山原的初春还不是真正的春天,因为它更容易实现冬天的梦想。
果然,第二天清晨就下雪了。
雪花飞舞起来,土掌房上茫茫地一片,枯死的藤蔓及蒿草被掩埋了,白的平顶像上帝遗落在山原上、大山里的神迹。外面已经有好多孩子了,欢叫声像一阵风似的吹过,口哨声响着一二,好像是对这山原上难得一遇的圣洁的小东西们表示欢迎的号角。我的羡慕之情,早已在冰冷而坚硬的窗纸上隐隐闪现。这时候,作为土司太太的母亲,是决计不可能让她的独生儿子出去的。她从来都不愿让我出去跟恶劣的自然环境作斗争,更不愿让我和下等人娃子们一块玩耍。人家土基墙上,挂着数枚雪球砸过的冰渣子,雪地里凹陷着密密匝匝的脚印,柴禾、松毛垛上,圆圆地顶着一小片雪,许是太尖了,雪停不住。佃户的蚕豆地里像棉被似的雪参差不齐地铺展着,豆苗顶起雪帽,看上去像松鼠的窝,搭起无数洞穴,黑白相间令人眼花。青青的麦苗,在风雪中瑟瑟发抖,我知道再过些日子等天气回暖的时候它们可就要飞快地窜起来啦。崖畔枯草顶起的雪帽,黑色的一小片,远看还以为里面住着一窝鸟儿呢。山上,千树都披上了白衣,像一位谦谦君子似的。中午的时候鸟和松鼠被压下山来,枝头轻轻晃动,碎雪飘散着,沙——沙——沙沙,疏一阵密一阵,空气中充满安详的气氛。
十分罕见的大雪使我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不知到了正午还是傍晚,我们慕连土司一家围坐在发红的栗炭旁吃饭的时候,瞎子管家跌跌撞撞地跑来报告说,山上的酒疯子下山来了,要我母亲拿主意。
母亲不屑地白了管家一眼,骂道:“这么点芝麻大的事情也要来烦我,留你们这些畜生有什么用!”管家就解释说,事并不小,这酒疯子弄不好会搞出人命来。
母亲就说:“那就等搞出人命来再来找我。”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山上的小管山手提一个装酒的葫芦胡子拉渣地闯入咱拉山原。嘴里说着些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有人说听着像缅甸那边的语言,还有点像傣语,也有人说是洋人的语言。假设是这样,应该有很多人会尊敬他,可事实上谁都怕他,并以取笑他、学他说胡话为乐趣。有人说他是个被酒催疯了的疯子。曾也有妇女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因为讨厌孩子的哭声,便吓唬孩子说:再哭!再哭让小管山给你捉去!小管山,本来是慕连土司为守山而设的职位,上头还有总管山,时间久了便成了这个护林老人的名号。这一招往往灵验,孩子的哭声好像突然被谁切断似的戛然而止。不知什么原因,慕连土司在死去的父亲手里就开始接济他,直到母亲掌权后才慢慢断了供给。这些天山上天寒地冻,没吃的他便只好下山来了。
小管山缩着脖子,一圈又一圈地行走在村寨里,偶尔神经质般地大吼一声,五指头插入前额发间往后狂梳,接着咕咚咕咚喝酒取暖,非常享受的样子。他继续往村子尽头走,孩子们揉搓着通红的小手,跟在其后学说胡话。有时他几步一回头,用血红的眼瞪他们,但并不过于计较,继续缓缓前行。
化雪的时候,管家带着兵丁出现在小管山面前,呵斥他滚回山里去,可第二天清晨他又双目黯然地回到山原,管家就下令兵丁用长木棍把他打回山里去。雪后天晴的时候,慕连土司家打猎的人来到府上报告说山里发现了一具死尸,乱糟糟的胡子还没有腐化掉。母亲当时正教训两个犯了错的下人,因此只淡淡地说了句:赶紧叫人去挖个坑埋掉。
我是这片山原上最孤独的土司少爷,未来掌管一切的王。
我站在几乎高到云里去的土司楼上,从消失了许久的阳光里看见母亲在大院的中央清洗头发。母亲一边赞颂雪后复晴的好天气,一边让那浓密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奶娘秀兰手中的梳子穿过发间,不知名的乌黑的洗发水便形成细细的水注流回阳光下亮得刺眼的盆中,氤氲开一阵阵刺鼻的浓郁的香味。
奶娘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胸脯滚圆的女人,对于一个奶娘来讲胸脯干瘪下去说明她已经老了,尽管她的年龄还跟土司太太一样年轻。母亲一边再次把好看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垂下来吸收阳光,一边吩咐奶娘去叫我起来吃饭,也就是她唯一的儿子。
我一缩头,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里装睡,并把门从里面锁死。
我闭起眼睛,感觉到奶娘来到我房门前,喊了两声然后推了几下,静了一会然后楼板上传来远去的脚步声,估计是找母亲报告去了。其实我最烦她这些,一副芝麻大点事也要找我母亲告状的样子。我掀开被子赶紧爬起来,把插销拔了,一挺身回到床上继续装睡。
对于奶娘,从小除了喜欢她充满天空啊小鸟啊的味道的奶水,几乎再也找不到让我喜欢她的地方了。
当我正在做思想斗争到底要不要把眼睛睁开来看一下的时候,母亲推门进来了,我的思想一下子就没了负担,因为我所要做的事情只是把眼睛闭好就行。
母亲骂了两句,奶娘慌忙认错。我感觉到一只湿漉漉的大手放在我额头上,我知道只有土司太太才有那么大却那么柔软的手。她一面把手放上来,一面嘀嘀咕咕说些话:“该不是生病了吧?是不是昨天让风吹了呀?”
要是我醒着,谁想把手放在我额头上,那得先征得我的同意才成,哪怕他贵为土司。不过土司太太想做什么,从来都不需要提前跟谁说就做了。
放在平时我是坚决不会睁开眼睛的,但母亲叫了几次之后,我感到有几颗细小的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我脸上,还有那一声声在呼喊我名字的声音,在我故意不吱声后,突然让我也有了想哭的冲动,于是不等泪水出来我就把眼睁开了。我看见床边土司太太满脸倦容,还有后面站着的一张惊慌失措的奶娘的脸。
土司太太令奶娘去找管家,让管家去请专治不明原因害病的巫医给我治病。临走前,母亲狠狠瞪了她一眼,我看见奶娘的眼泪也下来了。
我闭着眼,记不清母亲在跟自己嘀咕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时间不是很长,巫医就来了。巫医是个上了些岁数的女人。
巫医取来一条雪白的毛巾,一端用左手两根指头捏住,另一端用下巴和肩胛骨夹住,然后用右手去拃,反复几拃,然后把毛巾对折,再以相同方式去拃,最终得出结论说:“少爷并没有害病呀,少爷身子骨好着呢。”
土司太太说:“好着呢,好着怎么会生病,一个大活人!我看个个都是些喜欢银子的家伙!”奶娘赶忙低下头去,好像土司太太说的不是巫医而是她。
巫医摇摇头说:“太太可不敢辱没了神灵呀!”
母亲鼻子里面哼了一声,说:“神灵,我看你们这些个妄自尊大的家伙,就是慕连土司的神灵、祖宗!供你们吃供你们喝,一个个关键时候都神不起来灵不起来了!”
巫医说:“是少爷心里面装的东西太多,自个儿让自个儿病倒了。”接着取一碗净水,让我起身坐在椅子上闭起眼,巫医一手握着栎枝,另一手抓起一把米粒,对着我和地上的碗抛洒,我的脸被敲打得生疼,米粒碰到碗沿落入水中,我听见嚓嚓、沙沙的响声。栎枝从泡着米粒的碗里蘸起水,反复地散到我的脸上,冰凉又有点令人发痒。
临走的时候,土司太太一扬手,对巫医说:“去,找管家领取属于你的银子吧。”
巫医以为土司太太会问罪她,结果却让她去领银子。巫医激动得过于表现在脸上了,一个劲地对土司太太躬身行礼。照理说,她是跟毕摩一个等级的,不该这样行礼,可她终究忘记了自己在这片山原上对众多神灵的代表。
巫医走后,母亲对着窗外的金沙江发了会儿呆。我发现她来不及装饰的头上,生了一些不容易察觉的白发。我明显感到近些年来母亲的脾气更容易上来了,也越来越爱流泪了。其实我很少看见母亲笑过,大概是因为她不笑也好看的原因吧;唯一不变的,是她那双犀利得可以杀人的眼睛。土司死后,土司府上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害怕看见母亲生气时那犀利得令人胆寒的目光。
巫医对我所做的一切,都使我只想睡觉。尽管我努力睁开眼睛,但还是睡着了。我睡着后,母亲就丢开我去侍弄她依旧蓬勃却掩不住沧桑的头发。每次梳洗完毕,她都这样。现在,她梳洗完毕了,便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看着自己的头发日渐苍老的迹象,一边等着奶娘把头簪等饰物一并送来。
母亲打开一个圆形银盒,一只小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油脂擦在面颊上,再挖一点油脂擦在另一半面颊上,然后双手抹匀。细风中立刻飘来一股幽香的气味。这种护肤品是周边一些小土司进贡来的,据说产自南方并不发达的国家。我质疑:既然并不发达,为什么还要人家的东西呢?母亲说,我要么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要说就能把人说死。这些话是我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现在府邸上下,甚至外面山原上的百姓,无人不知土司唯一的儿子是这样一个热爱沉默的少爷。
土司太太,也就是我母亲做了一个嫌弃的表情,说:“这东西其实并不防晒。”在别人眼里话并不多的我本来还想质问,既然并不防晒为什么还要擦?但我还没来得及问,奶娘就把一只精致的匣子捧到她面前,里面是土司太太珍贵的黄金簪子和一些银饰、玉饰和珍珠。
土司太太把头发盘起来后,手里的黄金簪子找不到插入的地方,这时奶奶娘哆嗦着手赶紧帮土司太太找发眼,土司太太却呵斥一声突然站了起来。奶娘被吓得魂不附体,赶紧退了两步,双手不停地哆嗦。我也被吓了一跳,呼吸在胸口停留了好一会儿。
土司太太生气了。足以令人窒息的眼神和摔碎杯子的声音几乎同时到来。她说:“滚!拉着耳朵给我滚出去!”
奶娘的小毛病又犯了,只听见她小声嘀咕:“我又不会害了主子……”
土司太太一跺脚,一个耳光就这么过去了,奶娘毫无躲闪的意识,刚好被打了个正着。接着嘴巴一扁,眼泪就簌簌地掉到地上去了。土司太太又骂她滚开。她并没有听土司太太的话滚开,而是赶紧说“对不起太太”,然后是捂着嘴巴走出去的,仿佛土司太太那一巴掌是打在她嘴上,而不是脸上。
我揉搓一下眼睛,到窗边指着土司大门口气势恢宏的石阶问:“阿妈,是一级级上升的石阶把慕连土司抬到天上去的吗?”
母亲没理会我,麻利地打理好自己的头发。临走的时候,土司太太看着镜子说:“我的好儿子,未来的土司,你是把十天半月要说的话全憋回去了,所以每句说出的话才那么堵人呀。”
窗外,阳光的照耀多么温暖!传来了放羊女子隐约的山歌和娃子们快速奔跑的欢声。而我还在床上,躺在一大堆光滑的丝绸和柔软的布料中间,侧耳聆听母亲的脚步声在冗长的回廊上远去,我一脚踢开被子,去找土司少爷那华丽的衣服。
在慕连土司辖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土司第六房女人所生的土司唯一的儿子是个热衷于沉默的家伙。那个不爱说话的家伙就是我。要是我是个善于语言表达的土司少爷,说不定很多人已经一命归西了,比如奶娘,她在我身后骂土司的罪可不轻,只是她还一厢情愿地以为我没听见,或料定我即使听见也不会向母亲告发。土司的六个女人死了两个,第一个是病死的,第四个是被土司杀掉的。我的母亲是土司的第六个女人,也是唯一给土司留下种的女人。土司死掉后不久,我才不慌不忙地来到这世上,很多人都说我不是土司种,所以,我就只好闭起嘴巴尽量不说话了。
尽管议论纷纷,但在母亲的威仪下,谁也不敢指着鼻子说我不是土司种。所以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惧怕我不尊重我。我是个多么热衷于沉默的家伙啊!而我死去的父亲是皇帝册封的辖制数万人众的土司。
因此,尽管只要稍微有点判断力的人,都多少能猜到我是个有些不一样的家伙,但在慕连土司的辖地上,谁又会无故去招惹一个有些不一样的土司的儿子呢。虽然不轻易说话,但作为慕连土司唯一的儿子,在咱拉这片红色山原上,我有绝对的话语权。
穿上华丽的衣裳,我就成了上等人。房间里面充斥着巫医的神秘气息和各种香水的味道,熏得我头晕,于是悄悄来到后院。
后院里有些果树,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桃树。桃花在春的怀抱里竞相开放,引来蜂蝶无数穿梭其间。奶娘和我家另一个下人安芝在折桃花。春播马上要开始,我知道她们折带花的桃枝,是要拿去浸泡谷种。
每年春上到了播种时节,慕连土司都要把很多谷种分发到每家佃户,等到秋收给土司上交租税时,连同种子也一块上交就行。这些谷种,都是由药粉和鲜艳的桃枝浸泡出来的,桃花的作用在于期望农耕风调雨顺,稻谷也像桃花一样开花结果。
安芝说:“听说少爷病了,怎么还出来走动呢?”
奶娘说:“哎呀呀,少爷快点回去吧,太太知道了那怎么了得呀!”
我像瞎子管家一样背着手,故意不去看她们,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过去了。
后面传来奶娘秀兰和下人安芝的笑声,这让我很恼火。我又听见慕连家两个下人的嘀咕声:真是个傻乎乎的哑巴少爷。
我突然间感到很必要做点什么,于是转身说:“哈,我又不会害主子!”
看见两个下人木然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我有一种莫名的喜悦感。渐渐的,我也越来越迷上了做一件事,那便是:出个题目,或者说上一两句话,欣赏一下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不过我的喜悦从来不让别人瞧见,就像别人说我从小不爱说话却从来不知道原因一样。
正当我暗自高兴的时候,我听见土司太太在大声叫唤奶娘。只要我高兴的时候准要发生点事情,或者好事或者不怎么好的事。
“耳坠呢!一只耳坠放哪里去了!”屋里传来土司太太的咆哮。
我知道要发生不怎么好的事了。我转过头,对奶娘说:“耳坠呢?一只耳坠放哪里去啦?”
奶娘吓得面无血色,慌忙丢下手里的桃枝弓着干瘪的胸脯,拉着一条裤腿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土司太太房里跑去。
我不免就要笑了,而且笑得很大声。这是我享受胜利的时刻,应该细细品尝。
这时我笑来了风。风是从河边像一片云彩一样慢慢到来的。我凝神细听,山风缓缓地把远处若有若无的山歌带过来,尽管不知道唱些什么却暖洋洋地就像种子破开红土地或嫩芽破开树皮的感觉,让人耳根发痒发烫,舒服极了。
我的脚一旦准确判断出方向,就开始不听使唤了。我来到大照壁的西边,这里可以俯瞰咱拉河,连着数里之外汇入金沙江的地方都看得一清二楚。再依山出去百里,就不属于我们的地盘了,那里甚至不受昆明管辖,是四川省一个叫会理的地方,我父亲有个妹妹就嫁给那边的土司。
隆冬的寒霜过后,周围首尾相依的山头被捋得光光的,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霜雪化去后暴露出一块块红土。即使春天到了,也依然荒凉得很。咱拉河边绵延的青色石块上,有人在洗衣裳,河床的一些篱笆上晒着一些花花绿绿的衣物,河边则是一群黑色山羊在啃食嫩草。
令我耳根痒痒的声音是牧羊女发出来的,她就是令我期待已久的姑娘阿卓。
阿卓穿了一件红衫子。衫子刚刚在咱拉河里漂洗过,还没干透,因此在高原初春的阳光下,细风一吹,红得十分亮眼。而我还站在照壁的西侧,呆呆望着一切我目所能及的地方。
我又看见了奶娘,那个并不聪明,也不讨人喜欢的女人。
我哭着喊着降生到这片山原上的时候,土司父亲死去快一年了。土司死后一切事务由衙门头人王三代管,过了些年王三也死了,于是经县知事批准,暂由曾获清末贡生的土舍沛轩代办一切事务,尽管如此母亲也陷入到与其他三位土司太太的争斗中去。母亲没太多时间管我,于是叫管家带上一点粮食去看看秀兰。那一年秀兰的私生子刚刚夭折,由于她未结婚先生子,坏了土司规矩,因此沦为了慕连土司的娃子。娃子就是没有自由民身份的奴隶。顺理成章地,秀兰成了我的奶娘。
秀兰来到土司府时,还很年轻。样子倒是还说得过去,不过拥有一副天生的贱骨头相。这是我母亲在她来报到的第一天送给她的一份见面礼。
说到骨头,骨头把人分出了高下。在我们这里无论是谁,骨头都是有颜色的,而绝大多数人骨头的颜色又不尽相同。比如说我的骨头既不是白色也不是红色,谁都知道身为诺苏人,我的骨头是黑色的。黑色是高贵的颜色。
而在黑色骨头中高贵程度又有所不同,分为五个等级分别是:兹、莫、毕、格、卓。“兹”是土司,不用说地位最高,接下来“莫”是法官,其实你也可以说是头人;法官还是土司的法官,头人还是土司的头人。他们跟土司一样拥有一点点决定人命运的权利。再然后“毕”就是毕摩,地位处于第三。关于毕摩的地位和神圣性,后面会慢慢告诉你,我们还是来说说“格”,它代表的是工匠,他们的地位其实并不低,一般的平民百姓人家要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工匠,那这家人就可以吹嘘半辈子。“卓”自然就是百姓了,它排在匠人的后面。当然,如果你的骨头不是黑色,或者你的骨头尽管是黑色,但犯了些不该犯的错误,那你也就成了比百姓低下的人——娃子,也就是土司家族里的下人。
那天母亲提到了关于私生子的话题,奶娘秀兰心里抱怨着使劲眨巴一下眼睛,嘴里无声地在念叨什么,土司太太于是让她送给自己一个嘴巴。
土司太太说:“自由民当惯了,坏毛病就是多,就应该让你们这些人都来当娃子试试,这样你们就懂得应该怎样遵守主子定下的规矩了。”
从那天起,秀兰就成了我的奶娘了。
那天和奶娘秀兰在后院里折桃枝参与说土司家少爷坏话的另一个下人,她叫安芝。在母亲十六岁前,还没有进入土司府的时候,安芝就成了母亲的朋友。母亲祖上出过秀才,父亲是名医世家,身份地位及经济条件自然都不差;安芝就没那么幸运,祖上世代都以租种土司田地为生。安芝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姐姐跟自己年龄相差不多,后面还有个弟弟比她小将近十岁。安家上下由于老来得子对小儿子比较纵容。本来一家子自食其力,生活美满,可小儿子七岁那年,在土司家神山万松山上放了一把火,烧了几棵马缨树,受到土司家严惩。当时安芝的两个姐姐已嫁去外地,不受牵连,老父亲当场气背过去,躺了几天便驾鹤西去,于是她只好陪着剩下的老母亲和弟弟一起进土司府甘愿当一个下人。
母亲进土司府后,把安芝从做苦力的下人中提起来,让她当新土司太太的仆人,负责太太衣食起居。土司死后过了很多年的一天,我也不再需要奶娘时,土司太太看着童年的朋友年纪也上来了,风湿病也常常发作,于是让安芝在府上做些杂事,土司太太的佣人自然由我的奶娘来顶上了。
奶娘去做了土司太太的仆人,说明我长大了。如今我刚好九岁。这许多年里,安芝和许多下人一样,洞悉了土司家的许多秘密,就不再那么规矩了。她以为我不会在土司太太面前告发她,平时在土司太太面前毕恭毕敬,一副任劳任怨谢主隆恩的样子,其实在我面前却常说土司家的坏话。还有,她会把本来可以做好做完整的东西随意对待,有时随手把一件东西摆正了,却还要来动它一动,既浪费了时间又把不经意做完美的事情不让它那么完美,这样心里才满足。这些年她老得比土司太太快多了,两鬓有所斑白,走上坡路也喘着粗气了,还时不时对别人说:“真羡慕你们呀,年轻真好呀。”
我不去理会她,好像她什么也没有说一样。
我的奶娘秀兰呢,再借她些聪明的脑子,她也不会洞悉土司家的秘密,很多事情她看见了,却不假思索,所以看见也只是看见而已。因此她就不同安芝,无论在谁面前,还是说一样的话,做同样的事,你就算砍她一刀,只要她还有气,她还是会以一贯的行事风格照干不误,九头牛也拉不回。
我怎么尽去说那些令我讨厌的人啊!还是说说别的一些东西吧!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轻,还没等春风使劲摇晃光秃秃的树枝,它们就先来了。
暖洋洋的春风让我的身体里什么东西在流动。
春天,似乎让土司府也跟着变年轻了,里面的青石板和高高的碉楼也越发生机勃勃。
咱拉河边的小草开始发绿了,清澈的河水啊,是多么令人心情舒畅。我哼着小曲,从那一级级把土司府升到天上去的石阶上下来,尽管我是那么小巧,无论老幼一路上遇到的男人一律都给我低头行礼,女人都为我下跪,直到我把他们都当做不认识的人一样目不斜视匆匆走过,他们才恢复了自然。
一群娃子从远处冲过来了,我听出是那群不久前在我窗外发出快速奔跑欢声的家伙。他们很规矩地站在离我不远不近刚刚好的地方。他们衣衫褴褛,打着赤脚,一个个脏兮兮的脸上黑里透红,高原红那种红。看来春天对于一个土司少爷来讲,只是单纯的一种季节变化,于他们来说,是代表着摆脱饥饿和寒冷,给他们以激情和活力。
我只说一句:“跑呀,到河边去!”
他们眉宇间的庄严立即舒展开了,脸上立即泛起了红光,围着我欢呼起来。
我向谷底一挥手,娃子们就跟着我冲向了河边。河谷里的气候真暖和啊,迎面而来的是热乎乎的气流。我们翻过一个个小山头,踩过一片片绿色的草地,河谷里的春天果然比土司府里来得更早。山坡上细密的花朵开出来了,一片连着一片,鸟们也欢唱起来,蝴蝶和蜜蜂也赶来了,我们以及说在追赶不如说是拼命迎接它们,冲向它们的怀抱。我把高贵的靴子甩在后头,让小崽子们帮我捡起来扛在肩上,呼哧呼哧地像小野兽那样从后边追赶我。这是我一生中最为自由的时刻和最快乐的时光,不仅仅因为看得见的东西,还有一些隐藏于我心里头的隐秘期待。
母亲在跟嘴里喊着姐姐的其他几个土司太太作斗争的时候,我独自游荡在土司府每道庭院的深处,大把大把地挥霍着孤独与寂寞的那些岁月,阿卓在水井边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赶着一群黑山羊到山上去放,黄昏的时候就一个人赶着山羊回来,走过晒场时,为了阻止山羊去吃挂晒在木头架子上的蚕豆,她的身体就会跑动起来,那时候她是显得多么地小心翼翼。尽管如此,我提早爬上土司大院里那棵孤独的百年大榕树上的眼睛,还是捕捉到了阿卓姑娘隆起的胸脯,在衣裳里面发生多么美妙的摇晃。
那双迷人的小鸽子是多么吸引我呀,记得我母亲也有一对矫健的大鸽子,在深夜出来小解时,我从门缝里见过矫健的大鸽子被一个只有局部面孔衣冠不整的山羊胡子的男人抓住,鸽子于是疯狂地想展翅飞走,但它给人捉住了,只好扭曲变形。这是后面一点的事了。刚开始那些年,我还跟母亲住在一块,记得有几次夜里醒来,只听见黑暗里有很大动静,那是母亲喘着粗气和另一个厮混在一块的声音。那时的我已经听说过夫妻会在黑夜的大床上干些什么,于是好多次我都暗中认为我那等不及我出生就死掉的土司父亲又复活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都会潜伏在大院的大榕树上,像猫头鹰一样盯住通往晒场的路口,这些是作为对那个美妙黄昏的延续而存在。在那些一去不返的青葱岁月里,阿卓每天都会赶着一群山羊出现在晒场上,那时眼尖的群众就会发现有一个孩子贼头贼脑地出现在土司大院的古树上,而眼花的百姓就不大一样,有次这样的人起码来了三个,一个说:
“那上面怎么会坐着一只大鸟呢?”
“哪里是大鸟,”另一个摆摆手说,“那明明是只猫头鹰呢,大眼睛那个贼亮啊!”
“我不同意,”剩下的一个很不高兴地说,“大白天的,见猫头鹰比见红霞还难呀!那是一块被钩通了两个洞的腊肉,还滴着油呢嘛。”
我成了他们争论的焦点,却没有一点想要证明自己是土司少爷的意思。
从那个泛着微苦的黄昏开始,我获得了一份爬杆的职业。在正午的时候,我是古树上被太阳烤出油来的腊肉,到了黄昏将尽,我就变成了一只打开着明亮双眼的猫头鹰,死死盯住路口,等待阿卓从我眼皮底下美妙地摇晃着跑过。而中午与黄昏之间,我继续独自游荡在土司府邸的深处,继续大把地挥霍着孤独与寂寞。
那一年的春天,我带着孤独与寂寞找上了阿卓。我从高高的古树上看下去,一眼就捕捉到了阿卓那件熟悉的衣服,看到乳房在衣服里美妙地颤动,这情景使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前,有次我路过古井边看见有人担水,发现那人正是阿卓,这个丰满的姑娘正在往水桶里舀水,掉下来的衣服领口把一部分扎起的头发容纳进去,这也丝毫不影响我滋滋有味地观赏她滚圆的乳房。特别是在中间像水沟一样凹下去的部分,就好比一道裂谷吸引我去探索和发现。这种美妙感受的来到,使我后来和阿卓一次次遥远的邂逅都打上了不自信的标签。尽管我当时的年龄不足十岁,可我内心针对阿卓的情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视觉的美妙感受早已为我打开了除开单纯之外的另一扇带有紫色和粉红色的门。
你看,我又沉浸在美妙的过往里面去了,陈述起来真是没完没了。
我感受到在大自然中快速奔跑的乐趣,尽管我跑得不快。我领略到权利的甘美,跑得比我快的人也只能跟在我后头。我还体验到了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遗憾它们都不在土司府里。太阳照得我有些累的时候,个子最小的小阿索追上来了。小阿索平日里戴着个破旧的帽子,现在他用这顶又脏又旧的帽子盛来了水,从山下的泉眼跑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帽子里只剩下一半不到的水了,说话间又往外漏了一些。我看着小阿索举到我面前的水,他带着诚意的眼睛被汗水所浸湿,旁边稍大一些的孩子却看着他发出嘿嘿的笑声。他们笑完了就都来看我,料定我不会喝这脏兮兮的水。我没有说话,感觉自己没有任何表情。这时水又漏出去一些,几乎只剩下小半碗了。小阿索额头和后颈又往外沁出了汗水,孩子们的笑声更放肆了。我也不知道作为尊贵的土司少爷要不要喝这种连下人也没几个会喝的水,想不明白我就干脆不去想。眼看着帽子里的水几乎都漏掉了,小阿索一脸沮丧,其他孩子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就那么一瞬间,我一把将帽子抢过来对着嘴巴就喝,刚好喝到最后一小口。
小阿索的脸蛋顿时像春天的野花一样绽放光彩。我把帽子丢还给他,他扭了一下水,轻松地戴去头上了。时间静止了一会儿,我和娃子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响起了他们响亮的掌声和兴奋的呼声。
一阵风吹过,我们都随着风奔跑起来。我高贵的靴子一只揣在小阿索怀里,一只挂在另一个孩子的肩膀上。再爬过一个小山包继续往前就是咱拉河,那里有美丽的姑娘和亲切的念想。
冲得最凶的是一个大点的孩子,叫者觉。他几乎跑在我左右,我知道如果他敢超我,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当我冲过小山包的中央时,后面传来了一声惊叫,我停下来往后看,看见后面的人都往前看,我看到了右边的者觉躺在地上,脚底下是一片鲜血。者觉受伤了,一根粗壮木棍上的枝桠插入了他的光脚底,现在已经被他自己拔了出来,所以鲜血才浸透了野花、野草。
小阿索立即在身上撕下来一片布,包住了者觉的伤口,者觉一把扯掉,训斥说:“一点点伤,哪用得着这个!”
这时有个又瘦又小的孩子挺身为小阿索打抱不平,用响亮的声音说:“不包算求,理他整什么。”
我听见者觉嘴里喊着“冲啊”,然后向山顶爬行。我不走,于是他们都不动,者觉兴奋的脸渐渐平静下来。这时我说,冲啊。于是娃子们都跟着我跑动起来。我们不一会就登上了山顶,包括受伤的者觉也在其中。我们看到河边美丽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少女,她是我渴望已久的阿桌。清亮的小河在她旁边悠悠流去,她背后的山坡上是散落的羊群。小河边有一连串水塘,里面的水浅浅地蓝,几团稀薄的云彩掩映其中,伴着彩蝶、鲜花飞舞。
几个娃子都兴奋极了,我突然嘘了一声,然后大地安静了。我首先趴下来,然后他们也跟着趴了下来。者觉脸上布满汗珠,不过看得出来他忍得住,他是个对自己也残忍的硬汉,这一点我刚刚见识过。
者觉显得有些焦急地说:“少爷,咱们下去吧。”
小阿索问:“少爷,你要穿鞋子吗?者觉因为没有鞋子穿,被扎破的赤脚还在流血呢。”
我没说话,只是像个大人一样望着天边脸上挤出一点愁云。然后说:“我们回去吧。”
在我的召唤下,几个娃子轮换着背者觉。
起先者觉很拒绝,他觉得他是条汉子不应该让别人背,我说我不喜欢话多的娃子,于是他才规矩。
回去的路上,者觉有些失落,说:“咱们应该呼喊着冲出去,那样的场景我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了。”
大家都来看我,大概者觉也认为这句话说得不妥,就接着说:“少爷,你应该带领我们冲下去,去看看那个美丽的姑娘。”
我觉得这一天我说的话够多了,再说下去就有失我热衷于沉默的身份,这样我的耳朵开始处于关闭状态,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语言。
当我带头冲进土司府的时候,狗们也许闻到了者觉的血香,在四周的暗影里焦躁不安地狂吠起来,娃子们就稳稳地停住了,脸上的活力与激情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木然的表情。
我说:“来呀!跑啊!”
这时晒场上传来瞎子管家洪钟一样的声音:“少爷呀,太太在到处找你啊!”
我转头看见娃子们暗淡的目光,都摇了摇头,退着跑开了。者觉是在小阿索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开的。
我失落地迎接瞎子管家的到来。
管家着急地单膝跪地,扭住我的小下巴说:“少爷呀,你哪里受伤了,是不是那些贱骨头娃子们伤到你啦?”
可能是我的脸碰到了者觉的血,管家没说我还真没有注意。
我没说话,估计他知道在我嘴里得不到回答,所以开始耐心细致地查看起我的脸。
这时土司太太在碉楼那边喊我,管家看见后慌忙用手指蘸点他肮脏的口水,替我抹掉了血污,然后叫我笑一个,我却一阵呕心怎么也笑不起来,这时管家急了,憋出一个慈祥的面孔要求我尽量笑一笑,哪怕做个微笑的样子也好。尽管他弓着腰忙前忙后追着一个孩子跑的样子十分滑稽,可我还是笑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