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十月年

俗话说“小孩盼过年，大人怕过年”，无论盼也好怕也罢，过年是每个人心中必不可少的生活仪式。哈尼十月年类似汉族的春节，节日主题都是辞旧迎新。

在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几顿肉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十月年是村娃们掰着手指头期盼最美的事，也是父母累得焦头烂额的节日。屁事不懂的我们，像嗷嗷待哺的雏鸟只知道争吃打闹，稍不满意就把心情化作泪水挂在自以为委屈的脸上。想到十月年可以敞开肚皮吃肉，怎能不高兴。

秋收后，年味是从散发着谷子酒香味的炊烟中传开的。其酿酒大概程序是家家户户架起锅灶，用自制的酒曲让谷子发酵数十天后，盛到甑子里蒸酿谷子酒。在这样秋高气爽的日子，彪肥的猪二哥也迷醉在酒糟堆里，如痴如醉地整日敞开肚皮嘟囔着馋嘴，用晒太阳的方式等待轮回转世投胎日子的到来。母亲们围在炉灶旁小心地侍候观察着火候和甑子上面凝蒸汽盆里的水温，生怕打个喷嚏都会把酒神吓跑。老人们守在家门口捊着胡须静静地期待着垂涎已久的香喷美酒出炉，并盯防着不通人性的鸡狗冲到灶房里撒野，遇到调皮捣蛋的小孩打闹，就拣起细棍子像撵牲口般，用手掌暗示顽童们滚远点。

年前的集市是大人们备年货，捎口信给远村朋友来过年的唯一通信渠道，也是所有村娃梦寐以求想去见世面的地方，那种熙熙攘攘喧闹的景象是我对城市的最初认知。由于大人们担心带着小孩去赶集会变成累赘，许多村娃直到去乡上念书才实现赶集的梦想。

每逢这样的年前赶集日，大人们在头天夜里就准备齐换取人民币的形形色色土特产品，用于购买年货。我们总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操动，恨不能将土特产品捆绑在身上睡觉。清晨，大人们前脚刚出门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追到寨子边，哭闹着要去集市上买新衣服。很多时候都是在父亲们的棍棒下，只能绝望地在村口目送远去的背影。当在黄昏的山丫口远远望见赶集归来的人马，满寨子的小孩欢呼雀跃，像迎接马拉松运动员突破终点线，期盼着自家父母最先回到村口，能够最先穿上节日的盛装。有的小孩迟迟见不到自家父母的身影，当夜幕像魔掌慢慢伸向村庄时，那种忐忑不安的焦急，时隔多年后曾在我思念父亲的梦魇里闪现过。

我身上待客接物的习惯除了父母言传身教，更多是从童年时的认祖走亲戚习俗中潜移默化学习的。认祖走亲戚程序本身并不复杂，就是拎着祭献祖宗的酒肉和糯米粑粑，去家族里辈份高的亲戚家和娘舅家磕头。但贪玩成瘾的我们，每天睁开眼心里记挂的都是伙伴的踪影，哪有心思去村头村尾认祖走亲戚。兄弟姊妹之间经常为此推诿扯皮，有时是在父亲的棍棒威胁下不耐烦地去；有时是在母亲耐心的物质诱惑下去；也有时候，知道哪家亲戚比较大方或堂兄弟很要好，长辈会奖赏糖果和鞭炮而争着去。其实，不管是去穷亲戚还是富亲戚家，长辈们都会或多或少给点小礼物。最终受益最多的是听话的小孩，懂礼貌嘴又甜的小孩，大人们还会偏心地疼爱。

十月年最大的乐趣是荡秋千，传说秋千是迎接天神的专机，也是荡去旧年晦气迎接新年福运的转运机。过年那几天日日夜夜都有人在秋千场玩耍，吃饱喝撑的人也喜欢醉醺醺地在场边晒太阳。争抢秋千的主力军是青春期的年轻小伙，他们在众人的喝彩下比谁荡的更高和花样更刺激，就像动物世界里的雄性在雌性面前卖弄骚姿，有的人为此摔断手脚。作为第二梯队的我们，最讨厌依仗大人插队的小孩，经常为此而拳脚相交。大人们年年为秋千场上的意外事故操碎心，千叮咛万嘱咐，但这是成长的代价，谁又能奈何。

我人生的第一口酒是在十月年跳铓鼓舞时喝下的。跳铓鼓舞是在过年的第一天晚上，寨子里的小孩在几个大人的带领下，从咪谷（寨子里的祭祀头人）家里搬出铓鼓，挨家挨户上门讨要酒肉和糯米粑粑。一大群村娃从村尾跳到村头，在魔幻神力的驱使下，我们闷下一口口酒，吆喝着使出浑身气力；舞姿随着铓鼓节奏时而悠扬时而刚劲，挥汗如雨，全然不顾小小的脚杆跳得竹筒般肿胀。据老人讲，铓鼓舞仪式的原由是以天神下到人间走访慰问哈尼人过年的名义，帮寨子里的孤寡老人和孤儿讨来过年的酒肉和糯米粑粑。这就是哈尼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之一——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过年餐桌上除了肉还是肉，菜品单一而粗放，主要有煮肥肉、油炸排骨、姜炒肉、葱炒肉和烧烤，满桌菜一般象征性地搭配一两个素菜，吃剩的残羹剩饭全部归并到水缸里，密封好缸口后任凭自然发酵。在那个一年到头都吃山茅野菜的年代，只要有肉吃，大家并不在乎肉的烹饪方式是蒸吃、煮吃还是炒吃，主人只担心餐桌上素菜太多，会被客人误解主人家太小气或不好客，客人临行前还会备一份酒肉和糯米粑粑构成的礼包。大吃海喝的十月年过后半个月左右，水缸里发酵过的残羹剩饭大杂烩是最好的开胃美食，有时将山茅野菜放到汤里涮着吃，管不住小馋嘴的我们经常将肚囊吃得像圆鼓鼓的青蛙，走起路来像鸭子左右摇摆。在青黄不接的五六月间，十月年的残羹剩饭大杂烩让人回味无穷。

现今，有的人习惯笼统地将所有哈尼族节日概括成祈求五谷丰登和平安健康；把节日动不动就搞成吃喝的狂欢盛宴，将残羹剩饭当垃圾一扫了之，其实，这样的行为是对大自然的馈赠和农民辛勤汗水的大不敬。如果世间真有神，不知神会对此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