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乌拉河

春天，在城里蜗居的时间久了，总想起老家，想起蘸一把哈尼豆豉调制的盐巴辣子配料，就能吃遍山林野果和嫩芽嫩叶的踏青日子。

乌拉河流经我们寨子山脚，有一段十分平缓的河滩，每年春耕备耕至夏雨来临前，是乌拉河的枯水期；也是山头上的人们起早贪黑抢田水的时节，比油还珍贵的春雨，远远不能浇灭庄稼人焦急的心。山脚下的乌拉河成了清澈见底的涓涓小溪，在水面较宽的地方，卷起裤脚就能蹚过河水。河沿岸是葳蕤的灌木丛，苗条的棕榈树，高个头的玉荷花、棠梨花和攀枝花树点缀在野芭蕉丛间，是春天里最惹人心花怒放的风景。

寨子里通公路前，从我的老家到多阔山梁（元阳县黄草岭乡政府驻地）上学有两条路，大概要步行两小时左右。一条是沿着寨子头的山梁翻山越岭；另一条是从寨子脚到乌拉河边，再沿着国道晋思线，上坡步行或乘车6公里。那时学校里使用的饭票是用家里背来的大米换取，身子骨瘦弱的同学，父母会在赶集日背米来学校。学校里每顿必吃的水煮土豆和卷心菜是免费的，起锅时象征性的在汤面上洒点油辣子，表面看就像油汤煮的；家庭条件好的学生经常在校门口的小摊上自行改善伙食。每年春季赶集日，街子上摆满琳琅满目的山茅野菜和野果，许多刚到乡镇上读书的同学，因乱吃野果和不习惯学校里的饮食，上着课来不及跑厕所而拉肚子在裤裆里的事时有发生。

枯水季节，许多同学周末回家，经常选择从乌拉河岸边顺水玩耍，我们不拿自己的安危当回事，父母却为安全操碎了心。那时的课程，周六上午还要上半天课才能放学，最后一节课大家都心不在焉，像肚子里逼着千斤重的尿和屎，不是东张西望就是左顾右盼，生怕放学早的伙伴会提前回家。我上小学时，父亲已从村里调到中心校任教，我无需来回折腾在老家到学校的山路上；但贪玩成瘾的年纪，按耐不住内心的躁动，我经常冒着被父亲教鞭抽打的风险，让弟弟转告父亲“我已经逃回老家”。每次从老家回到学校，我都提前向弟弟探听父亲的情况，结果都是“爸爸说教鞭不够用了，叫你多拿几根细棍子回来！”。

那个年代，多阔山梁上遍地都是香蕉和菠萝；还有零星栽种的芒果、龙眼果、荔枝和甘蔗。从学校到河谷，要路过一片树林和橡胶林，靠河岸的地方是香蕉和菠萝地。我们迈着欢快的步子，反反复复唱遍所有学过的流行歌曲或者吹着口哨，一路闹一路笑，一会在树林里采摘形形色色酸甜的野果和嫩芽嫩叶，蘸哈尼豆豉调制的盐巴辣子配料吃；一会在橡胶树上卷橡球（把橡胶树上凝固的胶汁卷成球，可以用来当皮球玩耍，也可以在煤油里浸泡后用作生火或者夏天粘树上的知了。)。

来到河边稍作休息和人员分工后，年纪大的负责到岸边灌木丛里砍野芭蕉，年纪小的负责打包衣物和寻找当绳子用的藤蔓。我们把野芭蕉用芦苇枝并排串起来，然后用藤蔓牢牢捆绑好，放到水里就可以像竹排一样顺水飘流。三五个人一队，前前后后一路吆喝一路戏水打闹，遇到沙滩和水深的河湾就靠岸停下来，开始闷水比赛或模仿运动员跳水，累了就像顽皮的小马驹，跑到沙滩上撒欢打滚。沙滩上暖融融的春光，像清晨被窝里滋生回笼觉的温床，在扑鼻而来的山野气息里，我感到五脏六腑都松驰地舒展开来，春风送来的爽，从头发根触流到脚指尖。

水流分岔的河道处，是最佳的堵水捉河鱼场所。我们搬来大块石头堵住分岔河道的其中一支，然后用岸边的杂草将石缝塞满，并在尾端围一个漏斗状的鱼池，把辣蓼草放在石块上舂碎后，让汁叶混在水里冲刷河道。要不了多久，被辣蓼草辣得头晕眼花的草鱼、罗非鱼、鲶鱼和许多叫不上名的小白鱼，像着了魔似的只顾顺水流逃窜到尾端的鱼池里。大家在惊叫声中乐此不彼，捉完大鱼后再从上到下仔细扒开石块摸花泥鳅；花泥鳅不仅光滑难捉，而且隐身本领极高，一般都躲藏在石缝间或附着在石块上，稍不留神就会从指尖溜走。

乌拉河有一处叫虾洞的渡口，因渡口河湾里有许多河虾而取名，是乌拉河最传奇神秘的地方。河两岸是阴森森的悬崖峭壁，传说远古时，河两岸的山梁连在一起，形成天然的石桥。河南岸的石壁上有一眼黑漆漆的洞口，听大人说洞口和山腰上的寨子连在一起，寨子里走丢的鸭子，经常会在河边找到。从洞口往里走一段平路后，侧身向下滑行几十米，就能见到一股清泉在洞内流淌，幽暗而宽阔的暗河旁有许多像人造的石窟。听说解放初期，边疆闹匪患的时候，有昼伏夜出的坏人在此出没。

传说洞里有一个类似白骨精的食人蛇精，特爱吃小孩血肉，许多背着孩子回娘家的村妇路过此地，背上的小孩会莫名其妙丢失，走出很长的路才会发觉，背上的小孩竟然已变成石头。有一年雨季，一个哈尼摩批（哈尼族里负责宗教祭祀的能人）带着孙子路过虾洞，走出一段路后，老人发现一直随身携带的烟斗忘记在虾洞河边，老人叫孙子返回去拿。结果，老人左等右盼也不见孙子回来的身影，于是就沿着河边原路找寻，却触目惊心地看到孙子的皮囊，像牛皮一样撑开晾晒在虾洞石壁上。悲痛欲绝的老人，使出世间最恶毒的咒语向天神哭诉。天空顿时电闪雷鸣，数十道耀眼的电光击打在石桥上，随着一声巨响，石桥就轰然倒塌了。从此，蛇精就被压死在洞穴里，路过虾洞的人们再也不要担心被蛇精伤害。

除了周末回家在河里玩耍，学校每年春天都会组织学生开展课外春游活动，一般都是到乌拉河边的虾洞野炊，大家在老师的带领下，自带铁锅锣锅和米油盐，在河滩上自己生火煮饭和做菜，感受不一样的生活和美食。我中学时的照片，大多数都以乌拉河为背景，每次翻看照片，思绪像穿梭在梦境里，许多被遗忘的人和事，又开始在记忆里鲜活起来。

为生存而奔波的人生路途中，我曾经路过许多风景迷人的地方，但终究只是路过，太多擦肩而过的人和事，很难在睡梦里再度重逢。如果家乡是一道风景，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不可磨灭的地方，就像我心里铭刻着乌拉河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