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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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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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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爷爷相处的日子

小时候,父亲巴之不得我变成一个窝在家里的书虫,以免我在外面调皮捣蛋地给他添堵。或许是父亲过于严厉,我对慈眉善目的爷爷倍感亲切。

我上学前,父亲常年在别的村寨教书,年迈的爷爷奶奶只能负责做些零碎的家务活,沉沉的家庭担子压在母亲肩上。相比牙牙学语的弟弟,我已经能够走村串巷。为了安全起见,爷爷成了我的守护神,或者说我成了爷爷的跟屁虫,农忙季节,父亲也会带我去他教书的寨子待上一段时间。

我爷爷特爱喝酒,但不是酒疯子,而是可亲可爱的老头。据他讲述,年轻时喝酒是一件特别奢侈的事,在大富人家里干活计供吃不供喝酒,有时偶尔能在红白事场所喝醉一次酒,宁愿沉醉在神仙般快活的境界里,也不愿睁眼面对人世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鸡零狗碎的烦心事。记忆中,和爷爷相处的日子,太多的往事都与酒有关。

我的大姑母,一个寄人篱下长大的苦命人,生前从未抱怨过爷爷,把年幼的她撇下不顾。大姑母家在离我们村不远的隔别寨子,爷爷有事无事老喜欢往大姑母家跑,去的次数多了我也感到厌烦,爷爷就拿大姑母家小卖部里的水果糖诱骗我;有时走到半路累了,我只要塌脸撒娇,他就不停不停地给我“画大饼”,然后把我架在肩膀上,哼哧哼哧地在歪歪扭扭的山路上爬行………在夜深人静时写这样的文字,脑海里回想起爷爷临终前佝偻的身躯,我那不中用的泪水又悄然情不自禁夺眶而出。

爷爷去大姑母家,除了喝酒好像没有什么要紧事,或许这也是爷爷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对自己亲闺女的一种厚爱吧!?由于我父亲的年龄与大姑母相差近二十岁,在大姑母家年纪比我大的儿孙面前,我还是名正言顺的长辈,家里有什么好东西,他们都毫不吝啬的优先分给我。看见我们爷俩来了,就习惯性地从小卖部酒缸里舀出一碗酒给爷爷解渴,然后抓几粒水果糖给我。许多时候我都会把水果糖揣在兜里,拍拍屁股一蹦一跳去找寻自己的乐趣,有时找不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我只能在大姑母家门口,上蹿下跳地跟守家的猫狗闹;或者把菜园子里飞舞的蜻蜓捉来,在蜻蜓尾巴上系上轻飘飘的鸡毛戏耍。

爷爷是个急性子的人,唯独喝酒特别有耐心,比我舔水果糖还慢,一碗酒老半天都喝不完。一口酒放到嘴唇上呡一下,然后用舌尖咂几下,只见喉结上下伸缩一下,拌着唾液的酒才慢慢滑到肚子里。有时我等得不耐烦,左晃右晃再三催促他快把酒渴完,并要挟下次不来了。爷爷就把嘴唇嘟得像扁宽的鸭嘴,眯着眼睛,在一串啧啧声中,轻轻抖动几下喉结后,用手掌揩揩嘴角的酒滴,叫我好好去跟姑父姑母和家里人道别。临行前,姑母总要叮嘱我不要总让爷爷背着我。

爷爷爱喝酒就像我们小孩喜欢喝花花绿绿的饮料。我爷俩睡的床头床尾都是大大小小的养生药酒瓶,早上起床喝、睡前喝、半夜醒来也要喝,搞得我做梦都在爷爷响亮的鼾声里喝二手酒。爷爷酒后要么闷声不出气地睡觉;要么就是犯“话唠病”,管你爱听不听或会听不会听,他只顾唱酒歌(哈尼古歌的一种形式)。我感觉对酒后的爷爷来说,说白话比唱酒歌还费劲,或者说只有酒歌才能抒发他满腹的感情。最多用白话提醒我“好好记好好背!”。很遗憾,整个童年过去了,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更何况我的母亲经常唠叨我,读书人不能学“鬼话”,以后进学校时,脑子里就塞不进书本上的汉字。

那时,我曾天经地义地认为,喝酒咂烟斗是男人的特权,也是一个男孩是否成熟的标志。尤其羡慕爷爷边慢慢啜饮酒边咂烟斗侃侃而谈的样子,我趁爷爷不注意,喜欢把烟斗叼在嘴里,想象并陶醉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有一次,我邀约一群小伙伴到我家吃晌午饭,斗胆从粮仓里取出“十月年”(哈尼族的节日)时腌制的腊肉炒给大家吃。不知是谁想出的歪念头——有肉就要有酒才叫享受。于是就搬出家里的酒壶,像大人一样装模作样的你一口我一口,不知不觉中,酒壶里的酒喝下了一大截。晕头转向的我们最后才发现,喝掉的酒太过于明显,被大人发现后肯定要受一顿皮肉之苦。其中有个伙伴急中生智,叫我用水把酒壶灌满,并故意将瓶盖虚掩着………等爷爷发现酒已经变味时,只是自怨自艾地向奶奶和父亲责怪他自己,没有拧紧瓶盖。其时,我们几个小屁孩的那点小伎俩,怎么能逃过爷爷的法眼,爷爷只是心疼我受父亲严厉的棍棒之苦,才善意地撒了个谎。

爷爷除了爱喝酒,也是一个精致老头。寨子里的许多老人,长年累月蓬头垢面的,看上去感觉有点邋遢,容貌和他们纯朴善良的心地相当不匹配;而我爷爷是这群老头中的另类,不明情况的外村人,都误认为爷爷是回乡养老的退休干部。那个年代,物资十分紧缺,村巷间除了烂泥污水和牛屎马粪,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白色垃圾和破铜烂铁。爷爷把废纸撕成手掌大小的方块,随身装在衣兜里当卫生纸用,从不允许我耷拉着鼻涕。每年夏天,爷爷习惯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一条毛巾,一天要冲好几次凉水澡。我们家里里外外,从日常生活用具到家私物件的摆放,都有爷爷人性化的设计痕迹。在家闲暇的时间,爷爷整天拿着锄头镰刀等生产物件倒腾,不是磨刀就是制作刀柄和锄把;有时拿着破铜烂铁敲敲打打,修修补补家里的桌椅板凳和房梁椽子,我童年时玩耍的三轮滑板车和独轮手推车就是爷爷的杰作。

爷爷还是个“话唠”,但身边的人似乎并不讨厌爷爷天南地北的侃,甚至有的人很喜欢追问爷爷离奇的流浪故事。爷爷硬生生把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用诙谐的口气讲成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想象中比我好不到哪的曾祖父,想必是一个稀里糊涂的败家子,祖上的田地被他全都挥霍空后撒手人寰。解放前,我的大奶奶(爷爷的第一任妻子)死后,穷困潦倒的爷爷,只能将我的大姑母寄养在亲戚家,领着幼小的伯父在方圆几十里的山头和村寨卖苦力(其实就是讨饭)。常年过着吃了上顿就没有下顿的生活,为了保命,跟形形色色行当的人拜师学艺;有时迫不得已,还干过打家劫舍的勾当,但从未谋财害命。爷爷回忆时一再声明“要怪就怪天作孽,兔子急了还会咬人!”。爷爷也曾遇到过相好的女子,但奈何堂堂一个男子汉,居然在天地间没有一寸立足之地,能让他耕耘爱情和未来。

一言以蔽之,爷爷几乎尝尽了人世间的苦。直到认识了我奶奶,并东拼西凑了十五块大洋,从大富人家里赎出当丫鬟的奶奶后,没多久,中国就解放了。再后来,爷爷拖家带口,领着奶奶、伯父和刚出生不久的二姑母,回到了阔别已久,家徒四壁的老家。于是有了后来的好日子和我们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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