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绝大多数人都在外务工或上学,村里最大的事莫过于办丧事。按照民族传统规矩和村规民约,当村里有人去世时,大家都必须有力出力,老家没人留守的就得出钱或花钱雇人来帮忙。村子平日里死气沉沉,遇到死人就突然间变热闹起来,才会显得人间烟火味十足;也只有死人的时候,与死者有血脉关系的亲人,才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暂别他乡,日夜兼程赶回来,也算是为回老家找个理由吧。
小时候,村里所有与吃有关的活动,我都特别爱凑热闹,其中最期盼逢年过节、结婚和生小孩;尽管丧事有肉吃,但害怕村里死人,觉得办丧事时吃的食物是死人魂灵吃剩下的。尤其是在夜间走在村巷里时,我经常试图通过大声歌唱来分散注意力,但我那不听使唤的脑子,在路过某些特定环境时,脑海里偏偏浮现某个死者的嘴脸,想起活着时在该位置的种种音容笑貌。总感觉死者的亡灵不曾远离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在我不经意的转念间,恐惧就像黑影一样将我团团围住.........嗨!都怪自己听爷爷的鬼故事听多了。
我最害怕看死人,所以村里每次死人,我都只敢在外围转悠。我和许多伙伴,特别喜欢看光着膀子舞枪弄棒的艺人跳丧舞,那时经常能看到的丧舞有棕扇舞、铜钱棍舞、木棍舞和甩铁球舞等等。我们每次都看得特别专注,看棕扇与身姿如何轻盈地来回摆动;看铜钱棍在手掌间如何行云流水般滑动;看赤裸着上半身的人,在木棍噼噼啪啪相互击打声中如何上蹿下跳;看牛眼大小的铁球,在艺人臂掌间如何眼花缭乱地飞转。我们看到尽兴时,就夹在人缝里瞎起哄,恨不能把丧舞的动作要领牢记于心,以便在日后打闹时,在众小伙面前展现自己非凡的功夫。有时也会好奇的注视吹唢呐的人,一般吹唢呐都是以两个人为一组,或者两个人以上的人一起合奏。他们坐在餐桌前反反复复吹奏几调哀婉的旋律,除了瞪圆着眼珠子和像青蛙一样会鼓囊的腮帮子,整个人横看竖看都像木偶一样。后来听说唢呐声是连接阴阳两界的冥音,是亡灵在认祖归宗路上的曙光;可在我懵懵懂懂的童年时光中,听了无数遍的熟悉旋律,却从未听出之所以然的名堂来。
我家祖上只有我的曾祖父这一脉有延续香火的儿子,我有七个姑母(其中四个是爷爷的堂哥所生),按照民族传统规矩,我家成了姑母们的娘舅家。七个姑母所生的表兄妹少说也有二十余人,由于不在一个村子以及我们之间年龄相差太大,有的表兄妹我都不认识,尤其是父亲去世后基本没有走动;但办丧事时娘舅家该履行的规矩一样也少不了,有的亲戚我也是在办丧事时才认识。后来,母亲来城里生活,我家和老家亲人之间的联络越来越少,有关老家的许多消息,我都是通过母亲的转述才知道。
在城里除了带孙女外无所事事的母亲,和老家的姨妈和表姐们通电话是她解闷的良药,他们从村里的红白事到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等等鸡毛蒜皮的事,无所不聊,母亲几乎都知道姨妈家里养了几只鸡和鸭。当遇到老家死人的事,母亲总爱唠叨许多老家往事,以及回忆死者生前的种种言行,只要我不打断她的话,她就会没完没了的讲下去。母亲一再要求想回老家独自生活,但都被我和弟弟一口否决.........哎!人生就这样,小时候很厌烦父母为了孩子好而干涉我们的选择;老了,父母也厌烦子女为了父母的安危而干涉他们的选择。
许多事情,母亲不得不服从我和弟弟的决定,唯独老家的亲人去世或重病时,如果让她待在城里,她就闷闷不乐地独自哭泣;结果,我和弟弟不得不顺着她老人家。就个人喜好而言,我很乐意回老家,喜欢那种待在老家随心所欲地睡觉、爬山或与童年伙伴喝酒闲聊的自在。但是,近几年来,为了应付老家亲人们生老病死的人间大事,我被迫经常往返老家,心里就开始有点厌烦,甚至对身边礼尚往来的人情世故也产生莫名的排斥感;喜欢独自蜷缩在情感世界里,不是因为看透了什么,只是想躲避人与人之间强颜欢笑的尴尬。
在城里生活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独处,可以与自己合得来的人交友,也可以与自己厌恶的人老死不相往来。但在村里,大家拐来扯去都是沾亲带故,作为从乡下来到城里谋生的村二代,老家是我们的根是灵魂的归宿地;对待老家的态度来不得半点虚情假意,你是什么样嘴脸的人,乡亲们终有一天会反馈给我们,除非这辈子不打算回老家。所以每次老家的亲人去世,尽管心里很不情愿、工作再忙,但该履行的规矩一样也不能少,因为亲情比玉还珍贵。
现在村里死人,随着山谷间回响一阵阵火铳和鞭炮声,村里村外的人们就会奔走相告;黄昏时分,劳作归来的人们不约而同来到死者家,按照事先定好的村组分工,三五成群聚在门口边闲聊边待命。爱跳广场舞的人从公房搬来音响设备,伴着“动次打次”的电子音乐节拍,五彩缤纷的闪光灯在夜幕下闪耀开来。紧接着,几个城里务工回来的年轻妇女穿着艳丽的民族服装,开始在人群中央的空地上扭动身姿,在一阵阵喝彩声中,惹得在旁边观望,身材肥硕的中年大婶们也跃跃欲试;于是,一个跟着一个扭扭捏捏加入到舞池队列里,大家似乎忘却了死人的悲痛,寂静的村庄成了广场舞晚会。思想保守的老年人坐在外围,百思不得其解现在的年轻人露肚皮扭屁股的行为,有的扭头就唾弃,有的暗地里评头论足,有的直接辱骂她们是神经病。
屋里屋外摆满许多小方桌,一大群人围着玩骨牌、扑克和麻将的人指指点点,输得口袋里渣都不剩的人,有时把怨气撒到多嘴多舌的围观人身上而引发一阵阵争吵;几个贪酒的酒鬼,守在酒桶旁的方桌边美滋滋地享受属于他们自己的快乐,谁要是善意地提醒他们少喝点酒,反倒引来酒鬼的一顿臭骂;小孩们穿梭在人群中间,贪婪地争抢各类糖果,嘴里啃着、手里抓着,大包小包浑身上下塞得鼓鼓囊囊。炊事班准备夜宵的人最辛苦,整夜围着门口临时支起的锅灶忙得团团转,有的抱怨村干部分工不合理,有的口里骂骂咧咧地抱怨那些游手好闲、混吃等喝的人.........
守灵柩的人一般是与死者有血缘关系的中老年妇女。几十号人围着灵柩挤在没有窗扇的堂屋里,来上祭的妇女们都会一进门就嚎啕大哭,直到身边有人来劝说才停止哭丧,哭不出眼泪的也会象征性的蒙着眼睛哽咽一下,然后就加入守灵人队伍。这是哈尼族千百年来的哭丧规矩,不哭就会被认为你不尊敬死者、铁石心肠或没心没肺等等;她们或三三两两小声说话,或沉默不语,或低垂着头,用头巾虚掩着脸面,不知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每天晚上吃过夜宵后,来凑热闹的人们就陆陆续续散去,屋里屋外空荡荡的,只剩下自家人守在灵柩旁。猫头鹰的叫唤游荡在村边的树林里,寂静的村庄,热闹只属于村巷里此起彼伏鸣叫的昆虫乐队。
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二零二一年伯母去世时守灵柩的夜晚。向来对命运的磨难顽固不屈的伯父,伯母断气后一直都有条不紊地指挥我们料理丧事。到了送伯母上山前的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伯父,像梦游般不知从哪个旮旯摸出来,踉踉跄跄来到灵柩前伸手去抚摸伯母的脸。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恩......怪了呢!刚刚还在叫我,是不是醒过来了?”,灵柩旁因瞌睡困扰而眼皮耷拉的家人全被惊醒。于是,大家左劝右劝,可伯父怎么也听不进去。八十岁高龄、老眼昏花的伯父,像集市上走丢了妈妈的小孩一样泪如雨下.........
我们村的坟山是在一道山梁之隔的老寨子(一九九七年滑坡搬迁前,现在的寨子是坟山)。祖祖辈辈遵循着亘古的规矩,一代代后生在唢呐声声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先行的人送上山,世世代代坟上垒坟,不知那些亡灵是否已回到遥远的“诺玛阿们”(哈尼先祖发源的地方)。有时我会有意无意地联想世间是否真的有灵魂存在?当人死后,灵魂回看人间时又会想什么?既然对于一群人来说,一个人的离去显得如此虚无缥缈;那么,活在小小自我里的大大的我,为何还要如此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
原以为二胡奏出的音乐是世间最伤感的旋律,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历经一次次骨肉亲情的生离死别后,才发觉唢呐声的独特魅力;每次送葬时听到响彻山谷间悲悲切切的唢呐声时,内心深处被一种莫名的悲悯唤醒的情感,让我久久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