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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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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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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做的油染面

人世间有千万种父亲的样子,但我相信父爱的分量都重如山。我与父亲朝夕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回想起来,也只有我刚入学那几年对我印象比较深刻。

我的父亲是一名微不足道的乡村教师,一个一生平凡而积极上进、不甘落后、不畏艰难的严父。奈何人生太无常,去远行的父亲,在人世间已经消声灭迹二十三年了,却一直鲜活在我思念的睡梦里。年少时,思念他老人家,曾使我心如刀绞;但情感历经岁月的磨砺后,心里的伤疤如今已结痂,思念他老人家成了抚慰我心灵的良药,使我在面对坎坷时多了几分从容。

我上学前,父亲一直奔忙在故乡的村村寨寨。农忙时我会到父亲教书的村寨待上一段时间,其余时间都是归爷爷看管。爷爷想疼爱我都还嫌不够,哪还顾得上管我;处在放野状态的我,整天跟村里的伙伴们黏成一团,经常乐不思家,害得爷爷奶奶和母亲在夜里点着火把四处找我。上学后,我像囚犯一样被牢牢锁定在父亲的眼皮底下,每天什么时间睡觉、吃饭和学习,都被父亲规定得严严实实。

父亲对我恨铁不成钢的严厉态度,我有种与生俱来的排斥感,这种排斥感最终成了我骨子里的倔强和叛逆。我每次发高烧都是因为小病忍成大病的结果,平时头疼脑热从不跟父亲说,直到父亲发现。有一次深夜,我因高烧而昏迷不醒,我梦见自己掉进一个像水流漩涡一样的无底深渊里,在涡流里挣扎着越陷越深,直到窒息的临界点,只感到身躯猛然坠落下去,然后就被父亲呼喊我的乳名声叫醒。这感觉就像当你身体特别困乏,即将要进入深度睡眠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震醒。

我卷缩在父亲的怀里,看着他老人家焦急而满头大汗地抱着我往医院跑的狼狈样,突然感觉父亲向来凶巴巴的脸,此刻判若两人。在父亲怀抱里,我第一次感受到父爱也会这般温柔,心里因倔强而淤积的所有怨气像崩塌的堰塞湖,倾刻间,我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从此,父亲的严厉态度不再像以前那样冷血。

我尾随父亲刚到乡上的中心小学上学时,对任何事物都无比好奇,尤其是对吃喝,几乎“口无遮拦”。第一次吃到父亲做的油染面时,肚皮已经撑得圆鼓鼓的了,但嘴巴却一直都馋着。父亲见我贪吃的小嘴脸满是油渍,用手帕边帮我揩嘴边劝导“好好读书,以后天天做给你吃”。我心里却犯了疑惑,世上怎么会有这等美味的东西,父亲怎么不早早带回老家来一起分享?害得我们经常在老家吃包谷和木薯拌饭。

除了吃喝相当满意和各种好奇外,我对上学根本没有一丁点兴趣。我经常呆做在窗前望着远山,想起在村里时与伙伴们自由散漫的日子,望着想着,想着又望着,眼泪就一把一把掉下来。后来慢慢熟悉了环境,和院子里的几个教师子女成了好朋友后,我那贪吃又好玩的毛病就开始发作,看见别家小孩有玩具我也想有,别家小孩穿军装我也要穿,还染上了爱看电影和爱跑别人家里蹭电视看的毛病,真可难为惨了我的老父亲。

我最期盼父亲每月都能按时领到工资(那时发教师工资的时间经常会拖延),别的好事暂且不说,我就喜欢看父亲领到工资时脸上洋溢着喜气,口里哼着小调的开心样。只要他老人家高兴,喜事就会连连到来,我自然也就瞎跟着乐呵——谁叫我俩是前前世世修来的父子呢!

教师发工资的日子,教师宿舍兼办公用房的毛石楼长廊里,从各村各寨赶来领工资的人排出长龙般的队列,校园里像赶集一样人头攒动。因好奇而按捺不住想看一堆堆人民币的教师子女们,想方设法挤到会计办公室窗台前;我们像围观矻扎扎节(哈尼族传统节日)时寨子里集体分牛肉吃一样,特爱看大人们津津有味地点钞票。会计每点一次钱,手指就捏一下浸着水的海绵,那海绵圆润而酥软,远远看去就像油亮亮的蛋糕似的;旁边站着领工资的老师,每点一次钱,也是要吐点唾沫在手指上,喘息间不时还咽一下口水。我们在窗口干巴巴的看着大人们一进又一出,感觉他们好像在屋里品尝美味的蛋糕或香糯的红薯之类食物,就是不分点给我们也尝尝,哪怕只是细碎的边角废料。

看我们一群小屁孩在窗前挤来挤去,他们就大声呵斥“嘿!嘿!嘿!你们几个小杂毛,别来这里瞎闹,滚一边去!”。我们就一窝蜂拍拍屁股逃蹿到离窗口不远的地方,用同样的口气吆喝着“嘿!嘿!你们几个老杂毛,滚一边去!”,并伸出舌头做鬼脸给他们看;排队等候领工资的老师,有的捧腹大笑、有的指指点点说我们是谁家的小屁孩;里面的老师再“嘿!”一下,我们就一溜烟逃之夭夭。

我和父亲住着一间十平方左右的宿舍,屋内除了床和一套书桌,还有一条不知被几任调离老师用过后,又留转给后任老师的麻布棕丝垫沙发。父亲曾在许多村公所(村委会)任过教,结交的朋友自然也就很多,宿舍里进进出出随时都有人。所以,发工资的日子,宿舍里随时要换洗茶杯和烟筒水,但父亲很少让我掺和这些杂事;为了杜绝来宿舍做客的朋友们塞零花钱给我,父亲早早就将我支得远远的,任凭我爱干啥就干啥去……

一脚油门就能蹿到头的街道上,领到工资的老师们有的下饭馆、有的逛供销社门市、有的到粮管所兑粮油、有的走亲访友,反正满街心都是人,街道两侧的小商小贩们累并乐得合不拢嘴。我俩父子偶尔也跟着叔叔伯伯们下饭馆改善伙食,或者从食堂打饭回来后,在学校门口的豆腐摊和小摊贩那里炒点小锅菜吃。这样的好日子一两个月就那么一两天,其余时间都是青菜萝卜加咸菜;有时我表现比较好,没给他老人家添堵,还会额外带我看上一两场电影。

父亲很清楚我心底的许多小心思,知道我特爱上街溜达。每次要上街买菜或到粮管所兑粮前,会故意逗我一下,用很平静严肃的口气对我说“要不你好好在家做功课,爸爸上街买点菜就回来。”——哎!把我急得脑袋差点发高烧,但我敢怒不敢言;于是,我就主动把所有会背的古诗和课文想到哪背到哪,央求他老人家带我一起上街去。

我家有一个竹编的小菜篮,有点类似小型的扁担挑筐,大概高度有五十分左右,还未出门,我就将菜篮抢在我肩膀上挎着,以表示我不仅学习态度端正还能帮他老人家分忧。哈哈!父亲最终还是带我去了。一路上,父亲走在前面,我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感觉灰土土的路面也散发着泥土的芳香。

有时为了在街上买一两件我喜欢的玩具,来到供销社百货公司门口,我的脚就像挂着铅袋一样,怎么也挪不动,想方设法多停留一点时间,就差满地打滚的招数没有用上。父亲为了避免在众人面前变尴尬,经常用大眼珠瞪我,并警告下次就不带我出来了——想想回到家后他老人家的棍棒,我只能塌着脸、忍气吞声。但只要不是很贵的玩具,父亲一般都会尽量满足我的请求。

我有一个伯父(家族远亲)在粮管所工作,父亲每次去兑换油面都会到他住处抽上一阵烟,好动又好奇的我根本闲不住,经常跑到院子里瞎转悠。高大而厚实的仓库像火车箱一样围合成一个马蹄形的院子,中间是征收公余粮时筛谷子的场子;站在仓库里堆积成山的谷子和粮面前,强烈的压迫感使我感到自己好渺小,小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白日梦里梦游。

我从不关心父亲每月可以领多少米、面和油。只记得,父亲为了省事又节约时间,我的早点一般都是一碗油染面。煮一碗油染面最多五至十分钟,先将开水煮沸后倒入面条,煮面条过程中可以在一旁准备佐料,佐料主要有酱油、味精、盐、猪油、小米辣、小葱和蒜泥等等,待面条煮熟后在碗里干拌即可。

起初,我感觉白米饭还没有油染面好吃。除了早点,午饭和晚饭我都叫父亲煮油染面给我吃;但每个月可以领到的面条就那么几小包,父亲省着嘴才勉强够我上学期间吃早点,怎么可能顿顿吃。大概吃了一个学期吧,我就开始感到油腻,每次端着碗在家门口边吃边溜达,总会引来附近村寨孩子的搭讪,他们看着我半天咽不下一口面,我却看着他们不停地咽口水,还告诉人家这面条有多油腻,一点也不好吃。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这辈子,我再也吃不到父亲做的油染面了。我不知道世间是否存在灵魂转世轮回,好想知道远行父亲的亡灵,以何种形式存留在宇宙间。现如今,在生活沼泽里为人父的我,才感悟到做父亲的种种不易,如果有下辈子,好想再做父亲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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