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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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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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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寨门外看风景

在哈尼族语言里没有“风景”这个词,即便有也很少有人知晓。我们从娘胎里生出来睁眼那刻起,世界放眼望去都是山、水、林、田和袅袅炊烟下的古朴村落。蓝天白云下山风拂过的山岗,弥漫着青草的芳香,是牧童嬉戏、牛马撒欢、青春和爱情萌芽的圣殿。如果风景是供人审美和欣赏的景象,这就是我记忆中老家的风景;但与我孩童时,在寨门外看到的风景似乎不太一样。

我童年时成长的村庄方圆不过百余米,祖祖辈辈闭塞在山肚子里,关于山外世界的传说和猜想,只是从先祖迁徙史诗和走村串寨人口里道听途说。

我对老家那片山洼里的犄角旮旯和瓜果林木的印象,比对自己身上的一道道疤痕还记忆深刻。一条自西向东流淌的水沟横穿村子后,从东面的寨门沿着山腰水平淌过山梁,水沟的埂子是出入村庄的主道路。山洼两侧护佑村庄的山梁像瘦弱水牛的脊背一样突兀,远远看去都显得硌眼,我们村的寨门就在长满树木的陡峭岩石旁。穿过寨门前那片流传着很多鬼故事的神秘树林和竹林,就到山脊上视野最开阔的悬崖边——那里是劳作归来的大人们风干疲惫的地方;是耄耋老人暖阳下发呆的地方;是年轻男女在月光下扎堆打情骂俏的地方;也是娃娃们打打闹闹中翘首以盼的地方。

从寨门到悬崖边看风景的地方,必经一片阴森森的树林和一片奇声怪响的竹林,流传着似是而非、版本各异的两段鬼故事。我们村最初迁徙来此的先祖们,或许是为了预防坏人偷袭村庄和小孩到处乱跑而编造这样的故事吧?所以,我们每次去寨门外看风景都要历经一场惊险刺激的紧张和兴奋;无形之中,也让寨门外的风景显得格外诱人。

最先惧怕的是树林里的无头鬼。传说很久以前,我们村和外来的入侵者打斗,由于我们村的地理位置易守难攻,经过多次攻防后,入侵者最终被打退,骑着高大白马的头领被村里英勇抵抗的村民砍下了脑袋。后来,这个无头鬼的冤魂,经常游荡在阴雨绵绵的寨门外,专挑独来独往的人吓唬。村里曾有个不信邪的伙子去树林里捡坚果吃,当他埋头捡地上的坚果,庆幸没有人与他争抢时,突然看见眼前站立着一匹白马,抬头一看!妈呀!马背上还骑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无头鬼,伙子连爬带滚撒腿就往村里跑,村里人看见他失魂落魄地逃回来,纷纷前来围观并把他背回家,回到家时整个人已经彼吓得面色青紫。后来,大家都无从分辨无头鬼是否真实存在,只是听老人们劝告,命薄的人不要单独到鬼出没的地方。

然后就是惧怕竹林里的爬行娃鬼。穿过寨门前的树林后就来到潮湿阴暗的竹林,竹林里有条通往山脚的下坡岔路,岔路下面是村里专门埋葬夭折婴幼儿和丢弃临盆死婴的地方。据装神弄鬼的巫师说,夜幕降临后竹林里遍地爬满咿咿呀呀的幼儿,那场面估计就像新生入学时的幼儿园。命薄的人,夜行归来路过竹林时,扎堆的魂灵就哭喊着“阿爸...阿妈...带我回家!”,会缠着绊着行人的腿脚不放。村里健在的小孩,如果在野外丢了魂,当叫魂的哈尼摩批(哈尼族负责宗教祭祀的能人)把丢失的魂灵引回寨门时,竹林里的爬行娃鬼就会来纠缠,想方设法要将丟失的魂灵扣留下来陪他们作伴。

天气晴朗的日子,从午后至黄昏时分,村里闲着的老人和小孩很少有不到寨门外转悠的;晚饭后,就连守家的狗也会奔前跑后地跟着主人往寨门外跑,任凭行人怎么吓唬撵回村里,也只是哼哼唧唧怪叫几声,似乎在瞎嚷嚷着也想出来吹吹风、看看风景。

我们村的人喜欢到寨门外散步看风景,并非受什么时尚的健康理念影响,也不是吃饱了撑着后想拼命减肥;而是在那个,全村人民勒紧裤腰带向温饱冲刺的年代,看风景、听段子、凑热闹成了大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就像饭菜里不能缺少盐巴辣子和哈尼豆豉。

那时,我最害怕孤独,见不到伙伴就像丟了魂似的。一个蝉鸣声声的午后,我从睡梦中醒来,百无聊赖地从村头跑到村尾,找遍了村里所有小孩们经常玩乐的地方,却找不见一个伙伴的身影;在伙伴家门口大声叫喊,也只有守家的狗礼貌性的回应几声,听不懂狗语的我,只能脸上挂满愁绪,心里急得想大哭一场。我想跑去寨门外看风景的地方找伙伴们,又害怕茂密树林里传说中骑着白马矗立在岩石上的无头鬼和竹林里的爬行娃鬼。

我只能在寨门前的水沟边焦急地像往常一样等待着——等待去地里干活的出村大人,以便跟着一起走出那片树林和竹林;等待从村外回来的人,向他们打听伙伴们的下落。问了好几个寨门外回来的人,我终于打听到伙伴们在寨门外玩乐的消息后,万分激动之余,左等右等也不见出村的行人。

我看着太阳渐渐西沉,内心却越来越火急火燎;如果去迟了,好像将错过五百万大奖一样。思来想去,想去又思来,于是,我咬紧牙关并压制住内心群魔乱舞的恐惧,像准备冲刺百米的运动员一样系好鞋带、深呼吸、鼓足勇气,并用树叶塞紧耳道后,在剧烈的心跳声中埋头就往寨门外冲。

我终于成功了,成功打败了心里心外的魔鬼,找到了形影不离的伙伴队伍,那种激动,简直就像谍战片里的失联特工找回组织一样。后来,经过数次这样的胜利冲锋后,尽管我不敢在那片树林和竹林里悠闲散步,但内心的恐惧感明显减少,感觉自己长高了一截似的;有时还准备一些石头在口袋里,听见路边有异响就狠狠地扔石头壮胆。

许多时候,我们都是邀约着一起出去玩。有的推着独轮小手推车(将两根木棍固定成细长的三角架,前端装上棕榈树锯成的滚轮);有的骑着三轮滑板车(用一块长六十分宽二十五分左右的木板,后端固定一个方形木疙瘩,前端凿一个方向盘圆孔,然后将棕榈树锯成的滚轮装到木疙瘩和方向盘上);有的背着牙牙学语的弟弟妹妹。大家轮流着相互你推我骑,一路欢声笑语,一路你追我赶,好像生怕掉队就会被树林和竹林里的妖魔鬼怪勾走魂一样。

悬崖边看风景的地方历经长年累月的滑坡后,山体上只生长着一层薄薄的杂草和藤蔓,靠近休息台的岩石边稀稀疏疏长着两三篷竹子和灌木丛,曾发生过牛马因贪吃路边的嫩草而摔下悬崖的事故。但总有几个像猴子一样灵巧且胆大的调皮鬼,他们还嫌站在休息台上看风景不够拉风,直接跳到迎风摇曳的竹子上,抖擞着精神,快活得像自由飞翔的小鸟。幸好没有被父母撞见,要不然肯定少不了一顿皮开肉绽的棍棒教育。

坐在休息台上打盹和闲聊的老人看到调皮鬼的冒险行为,吓得盹意荡然无存,连忙站起身左哄右骗把他们叫到地面,进行一场口头批评教育后,命令所有小孩去平路上玩。如果遇到与老人们沾亲带故的调皮鬼冒险,老人的教育方式决然相反,会很气愤地直接开骂“是不是活腻了!想找死就换个地方!别来这里吓唬老子!”;甚至直接顺手从草丛里薅起小棍子就一顿揍,打完还不忘提醒哭哭啼啼的调皮鬼“声音再哭大点,回家告诉你爹妈,是某某爷爷打的”。

随着天边云彩被夕阳渐渐染成金色的活灵活现动物,到山腰下劳作或赶集市归来的人们,在马铃声中踩着晚霞三五成队地赶在回村的山路上。进村前,他们都会在休息台歇歇脚,咂上一阵烟,风干一身热汗和疲惫。有的小孩老远远望见父母的身影就奔下山路去迎接,帮父母分担手上拎着的物件;有的小孩不顾男女大人间的伦理尴尬,直扑母亲的怀抱就直接要奶水吃;有的小孩因父母赶集归来时,没能买回心爱的礼物而满地打滚撒娇……

月光下的寨门外是年轻人的天堂,附近村寨寻找爱情的年轻小伙也会跑来凑热闹。那个年代,家里有一台录音机,对主人来说相当撑面子,再笨嘴笨舌的小伙子也会有村姑投怀送抱,尤其是那种装有许许多多五彩缤纷指示灯的双卡录音机,完全可以迷呆好几圈围观的人。

透亮月光洒满山寨的夜晚,只要听到录音机的响声,整个寨子的小孩都会被吸引过来。我们看着大哥哥们轮流把亮瞎眼的双卡录音机扛在肩膀上,耀武扬威地往寨门外走,心里根本顾不上黑漆漆树林和竹林里的妖魔鬼怪,紧跟着大哥哥们的脚步,一串人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窝伙浩浩荡荡往寨门外跑。我们穿插在伙子和村姑们中间,为了预防跑着跑着走散后不敢独自回村里,大哥哥们每走一段路程休息时,只敢围着扛录音机的大哥哥团团转,时不时确认一下有没有掉队的伙伴。

爱来爱去、甜得发腻的音乐夜夜响彻山谷,山路上电光闪闪;因青春而躁动的男男女女,像赶集一样往寨门外看风景的地方聚集。他们有的燃起雄雄篝火狂欢;有的围着闪闪发光的录音机,用具有我们村特色的滑稽动作跳“的士高和霹雳舞”;有的因争风吃醋而舞拳弄腿。

那个年纪的伙子,面子和爱情高于生命,像山坡上斗得不可开交的公牛,今晚你占上风明晚我又来复仇,被打得满地找牙的人,或被人打惨后抬回去,或灰溜溜地从草丛间逃窜回去。但为了心目中的情人,再过一些时日,他们依旧满血复活,直到青春被婚姻画上永久的休止符……

青山依旧在,人已非年少。脱离老家多年后才明白风景从未在眼中,而只是一种心境。就像在城里活腻的人,向往鸡鸣狗闹的乡村;而在村里穷怕的人,却很想看看城市的灯火。所以,那时的我们去寨门外图新鲜、找乐趣和凑热闹,与其说是去看风景,倒不如说去寨门外找寻天尽头未知的人间风景。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平淡如水的人生,也因此而变得回忆满满,如同欣赏一道栩栩如生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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