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家家是我和伙伴们童年时经常玩的一种“虚拟生活”游戏;房前屋后、操场边和村边供人休憩的树荫下都是游戏的场所。不知生活愁苦滋味的我们,模仿大人在生活中的各种角色,试图把含辛茹苦的生活演得淋漓尽致。回想起人小鬼大的童年伙伴,往日的一切又恍如梦境般历历在目。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土地包产到户后,我们村的人口像雨后春笋般井喷式增长。那时,我们村只有一百二十户左右,但与我同年生的伙伴却将近有二十人,这样惊人的人口增长速度,在我们村史无前例,估计百年后也未必会破这个记录。大人们顽固地迷信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不顾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只顾放开肚皮生,好像出生的娃娃只需像家畜似的放养几年就会长大一样。结果每家都是大大小小一窝儿女争吃打闹,真是愁生不愁长。
为了养家糊口,大人们一年四季都有忙不完的活计,好像吃大锅饭的年头攒下的力气,忽然找到了释放的地方,恨不能一日当两日用,唯有劳作才能让他们的心感到些许踏实。他们无论刮风下雨,只要三天不下地,好像地里的庄家就会不翼而飞似的,把庄稼和家畜当命根子一样呵护着。家里稍年长懂事的小孩(尤其是女孩)会帮大人们分担许多家务,按父母的吩咐照看好家里的弟弟妹妹;而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们,整天惹事生非,不给父母添乱已经算是帮父母最大的忙了。
埋头扎进农活堆里的大人们,根本顾不上家里的小孩。每天下地里干活时,把照看弟弟妹妹、煮饭、喂猪和晾晒东西等家务安排给年龄稍大的孩子。哥哥姐姐就是家里的临时父母,大小事情都得听从他们的号令;但调皮捣蛋的小孩,因不服哥哥姐姐的管制而经常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等到父母背着一身疲惫从地里劳作归来,还得像法官一样评判孩子们众说纷纭的黑状;脾气暴躁的大人对一贯调皮的孩子,二话不说就直接棍棒伺候。
我们家因为父亲有工资,生活条件相对较好,所以家里除了我和弟弟,亲戚家的堂、表兄妹也经常在我家吃住,我们有时为了争吃菜里的油渣或一丁点肉丝而争吵。没有占到任何主场优势的我,对父亲乐善好施的大度行为相当不满,我母亲也对此有些不情愿的意见;但我们家是父亲说了算,谁也奈何不了他老人家的博爱。好多次我被父亲打骂时,心里好想斗胆质问他老人家“我和弟弟还是不是你亲生的”。
我们的童年时光,不是每天都可以到山坡上打滚嬉戏或到树林里掏鸟巢。云雾氤氲的寒冬腊月,借我们十个胆也不敢离开村庄半步,只敢乖乖地在火堆旁“玩火”或拎着笼火盆在村里四处转悠。相比腊月天,晴雨难测的雨季最令人心烦,到村外跑远了怕突如其来的雷雨。大人们为了恐吓我们跑到村外,把雨后山谷间美丽的彩虹,杜撰成是妖魔鬼怪的化身。
传说雨后的彩虹是类似菜花蛇的一种妖怪,靠饮水为生,平常一般隐身在小溪边的灌木丛洞穴里,因为惧怕雷电,所以雷雨过后它们就会逃窜出来现身。在野外行走,如果撞见彩虹在山间吮饮泉水,不仅要装着视而不见,更不能大声喧哗;一旦被妖怪察觉它的踪迹被暴露,就会将看见它的人吸进肚囊里。害得我小时候看见彩虹就心虚;就像做贼心虚的人假装若无其事地直视物主的眼睛。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自己表现出满不在乎样子,妖怪就会误认为我没有发现它。
只能窝在家里的雨季天,我们集中在某个伙伴家中或大队仓库,轮换着玩过家家、躲猫猫、弹玻璃珠、吹橡皮筋、数石子坑、打死救活和老鹰捉小鸡等等游戏。除了过家家,所有游戏都会分输赢、定胜负,最终难免有人高兴,有人愁眉苦脸;所以大家都喜欢玩皆大欢喜的过家家游戏。
过家家游戏参与人数没有固定标准。按参与小孩的性别和年龄,分别扮演日常生活中不同的家庭角色;主要围绕衣食住行和吃喝拉撒等生活内容,组建若干个虚拟小家庭并模仿大人过日子。游戏道具大多都是用身边找到的东西来代替,如碎碗片、烂布袋和房前屋后的花花草草等等。
过家家最先做的事情是搭遮阳避雨的小棚子;一般搭在柴垛旁、屋檐下或墙角里。我们像擅长藏污纳垢的耗子,把捡来的各种破烂垃圾窝藏在里面,外观尽管看上去像儿童版难民营,但下雨时三三两两伙伴挤在里面,感觉有种别样的温馨。像一窝躲避天敌的雏鸟,我们相互依偎着,听着雨滴噼里啪啦落到棚子布袋上的响声,一种难以言表的安全感带来的欣喜,让我们感到无比激动。
天晴的时候,我们把充当“子女”的牙牙学语弟弟妹妹哄睡在棚子里,其他人就在棚子外忙碌各种“家务事”。用破筒烂瓢从水沟里舀水来,用花花草草充当菜,用砂粒充当粮食,用随地捡来的碎碗片当作盘子,有时还用柴火、装模作样地点火煮饭……
娶媳妇是过家家游戏中最精彩动人的环节。从媒婆提亲、互换生辰八字、纳彩礼、定日子、迎亲、哭嫁和背媳妇过门等等,每个环节都演得如同身临其境。女孩们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真遗憾她们没有遇到影视导演的命,专业训练过的演员也未必演得比她们好。那个乳臭未干的年纪,我们不懂爱是什么?情为何物?但心底似乎隐隐约约明白哪个女孩是自己所喜欢的类型;所以大家经常玩着玩着就会闹别扭,尤其是娶媳妇环节,仿佛已经私定终身似的。有的调皮鬼动不动就嚷嚷着要换老婆,有的哭闹着要当新郎,娶自己喜欢的女孩做媳妇……
在众多童年伙伴中,“伙诚”和“广厚”(哈尼族名字)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们三个几乎形影不离,就连晚上睡觉也经常挤在一起。那个年代,大家生活在低矮的茅草房里人畜不分居,就连鸡窝和狗窝都搭在床铺旁。十有八九的人,身上患皮肤病和头发丝里长虱子是相当普遍的状况,大家相互传染,谁也怪不了谁是元凶。我的父亲为我的贪玩和好交朋友伤透了脑筋,每隔一段时间就用盐水煮我的衣服消毒;像剃羊毛一样,用毫无技术含量的手法,把我的头发刮得精光。
有一年寒假,我们在寨门外看风景的地方玩过家家,不小心引燃了路边的枯草,山风中翻卷的火舌转瞬间在山坡上燎原。我们奋不顾身来回奔跑在火焰间,不知打秃了多少根扑火的树枝;后来在众多放牛人的齐心协力扑救下,火势才得到控制。
事后,我们被吓得惊魂不定,心脏跳到嗓子眼,好像从煤窑里钻出来的矿难工人,眉毛基本被烧干净;像罪犯一样被众多村里人围观,听着周围七嘴八舌的指责声,我们只敢闭着嘴呆呆地看着被烧秃的山坡。想到回家一定会被父母打惨,想到纵火会被抓去坐牢枪毙,想死的念头都已萌发。
我们不知该如何应对?更不知该何去何从?伙诚或许是想到自己是家里的命根子,担惊受怕地逼了半天愁绪后,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我和广厚也跟着哭——除了哭,我们不知该说什么?后来,我们被围观的大人送回了各自的家里……
毫无疑问,我的下场肯定就是被父亲打得半死。自那次火灾以后,每次看到其他伙伴玩过家家,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父亲把我捆起来,然后用棍棒抽得皮开肉绽的场面,那种疼痛感总让我记忆犹新。
伙城比我小一岁,命运最坎坷多难。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就因意外事故而去世;后来过了若干年后,他唯一的亲弟弟又溺水身亡。记忆中,他奶奶几乎把眼睛都哭瞎了。伙诚磕磕绊绊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经常跟着他外公放牛放马,但无论做什么事都四处碰壁。他有两个绰号,第一个叫丑八怪,因做事胆大而又大大咧咧,所以身上到处是大大小小伤痕,甚至面部已经毁容;第二个绰号叫孤儿,或许也就是这个无可厚非的绰号,给他带来了福气——由于伙诚是内心坦坦荡荡的孤儿,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不忍心欺负他。
伙城和广厚,后来都与学校无缘。伙诚因家庭困难而小学未毕业就辍学,广厚因种种原因而与学校失之交臂。如今,伙诚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广厚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而我最“落后”,只有一个孩子且还在上小学——我在社会大学的人生功课才刚刚开始。
每次十月年(哈尼族新年,类似汉族春节)回老家,我们老早早就预约好喝酒的时间,好像三弟兄不在一起痛痛快快吃顿饭,就不算过新年一样。有时一顿饭吃着吃着,加入的同龄伙伴越来越多,大家从穿开裆裤聊起,聊到夜空中的星星月亮都冲瞌睡,我们依旧聊得没完没了——童年的乐,成长的苦,生活的难,一切在笑谈中释怀,有时我们笑得热泪盈眶。
我的伙伴们,有的已经成为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有的已经结过好几次婚,有的却至今未婚,大家都各自奔波在属于自己的命定轨迹里。每次过完十月年后,多数人为了养家糊口而不得不远离老家的妻儿子女,回到别人的故乡独自找寻生活的答案。
其实,在现实的南墙前碰了一鼻子灰的我们,许多时候,在作茧自缚的困惑中,再也找不回那颗天真而洒脱的童心。但我时常庆幸缝缝补补的人生旅途中,至少还有几个曾经一起过家家的知心伙伴。如果生活能像童年时过家家那样,我们都不去比较、不去评判胜负、不去在乎输赢,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