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针线活没有兴趣,曾天真地认为那是村妇们从娘胎里就学会的本领。大概是小学五六年级时,已经懂得注重衣冠形象的我,特别讨厌母亲像贴膏药一样在我衣服上打补丁,嫌弃她做的针线活太粗糙难看。殊不知许多缺少母爱呵护的孩子,衣服破了也只能采取打结的方式缝补。
在我们村,长辈们评价女人的标准最主要是日常品行,其次是心灵手巧,最后才是容貌。千百年来,在这种传统审美观的教导下,靠挖田种地繁衍生息的先辈们,特别青睐品行端正且勤快的女人,把热衷涂脂抹粉和打扮妖娆的儿孙媳妇视为败家的祸根。想起做针线活的母亲们,脑海里全是为了生活而筚路蓝缕的身影。
哈尼族男人和女人在日常生活中有明确的分工,这种分工与具有人格歧视的重男轻女有本质区别——确切说,一直以来过着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男人以重体力和高危的活为主,女人以繁琐的家务活为主。听老人讲,在旧社会,除了盐巴不得不从市场上购买外,其余生活所需基本能自给自足。比如衣服裤子,从种植棉花到纺线织布及裁缝都是村妇们足不出村就能完成,所以针线活是一个女人必须具备的生存技能,就像男人必须具备狩猎和犁田耙田的技能。真惭愧,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后生,如果哪天沦落回村里生活,我只有乞讨的命了。
村妇们从清晨睁开眼那刻起,就像旋转的陀螺一样被家务围着团团转。家里最先吵闹的是比闹钟还准时的鸽子和公鸡,它们尾随村妇扫地的脚步,叽里咕噜满屋子找东西吃;接着在烟雾缭绕的炊烟中屋里屋外的忙,等她们用竹筒从水井背水回来,美梦初醒的鸭子和猪狗牛马又在门口乱嚷嚷着要吃早餐;好像满屋子的家畜离开了村妇就变成失去妈妈的孩子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村妇们有条不紊的忙碌中,哈尼村寨的天,就这样在一缕缕炊烟和家畜的叫吼声中亮了起来......
相比家里的脏活和地里的累活,针线活是村妇们充实闲暇时间的轻松活。像城里人习惯有事无事总要低头刷手机屏幕,村妇们习惯用针线活打发时间。她们有时在晒台旁边晒谷子边缝补家里的破衣服;有时邀约在一起给待嫁的女儿做嫁妆;有时独自在煤油灯下把百无聊赖的黑夜编织成洁白的棉布。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女,会随身携带针头线脑,趁上山砍柴休息时间,把思绪像花儿一样绣给梦中的心上人。
就连从田间地头归家的路上,村妇们不仅额头上顶着背带爬行山路(哈尼族妇女习惯用背带兜住背上的重物,然后将背带放到额头上顶),而且胸前还挂着嗷嗷待哺婴儿;或者手里操控着纺线的道具,边走路边纺棉线。这样的画面,已经严重超出世人对勤劳的认知范畴。
走路时纺棉线的主要道具,是细软的棉花条和一个直径约五六公分的小飞轮。飞轮中心是一根长约十几公分的旋转轴,一头用于缠绕棉线,另一头是手柄。首先将棉花条捻出一个线头缠绕到飞轮旋转轴上,再慢慢转动飞轮手柄后纺出一截棉线;然后就像小孩玩溜溜球一样开始边走山路边纺线。她们将握有棉花条的左手高高举过头顶,右手握着飞轮柄轻轻在右大腿上揉搓,使其飞速旋转起来,棉条就变成像蜘蛛丝一样的细线,转瞬间从左手指缝间连绵不断地缠绕到右手小飞轮旋转轴上。纺成直径五六公分大小后,又将棉线从小飞轮旋转轴上绕成棉线坨(棉线坨中心是竹管)。
在我老家那座山梁上,实在找不出一块能称得上“场”的平地,寨子中央坑坑洼洼场地,也是通过人工改造后才勉强变成篮球场。由于那个年代,家里的所有牲畜都是散养,猪鸡鸭狗满巷子乱蹿,村妇们在村里的篮球场纺线,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蛮不讲理的牲口们拱翻。所以,村里的纺线场是在寨门外一个相对宽敞的路段上。
记忆中,村妇们用轧花机去除棉籽后将棉花捋成棉花条,棉花条又纺成棉线坨,然后又将棉线坨日积月累到一定量以后,就拿到纺线场纺成大捆棉线圈。
农闲时,村妇们在纺线场固定好手摇纺车轮和各类高高低低套棉线坨的立杆,将平常间零零散散纺好的棉线坨摞在路边,然后套到立杆上。随着手摇纺车轮牵引立杆上的棉线坨转动,嗡嗡嘤嘤的声音像知了鸣叫一样在树林子回响开来。我们老远远闻声就跑去看热闹,但她们只允许女孩子们搭手,根本不让男娃娃瞎掺和捣乱,还经常吓唬我们碰了女人的针线活,长大后去山上打猎时会被狗熊和猴子戏弄......
我和伙伴们从小受传统观念“腐蚀”较深,男娃娃如果去掺和村妇们干的针线活,就会被伙伴们耻笑和排斥。我们有个外村的男同学叫李忠发,性格像女娃娃一样扭扭捏捏,特别爱在女人堆里掺和针线活,许多女孩都不如他手巧。大家都喜欢拿他开玩笑取乐,但从未见过他发火,久而久之就把他默认为女娃娃了。
毕业升学考试前,大家都焦急地埋头复习功课,想靠“临时抱佛脚”来提高成绩;而整天只顾钻研针线活的李忠发同学却莫名其妙地急哭了。所有同学被搞得一头雾水,还以为忠发同学突然顿悟读书的重要性,只恨为时已晚。大家还善意地劝导他,令所有同学和老师都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说:“升学考试耽误了太多时间,答应别人的针线活不能按时完成了!”。
后来,忠发同学的命运应验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格言。初中毕业后,许多未能继续升学的同学在村里鬼混几年后,大家都纷纷外出务工,对针线活锲而不舍的他,在老家的集市上租了一间铺子,靠给身边人缝缝补补和裁缝过日子。时隔多年后,变成了小有名气的少数民族服装裁缝老板,还带领着一波徒弟生意越做越红火。
许多与我同龄的女孩和年长的村妇,很少有人小学毕业;她们会写自己的名字,都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夜校脱盲班里学会。经过多年漂泊的打工生活后,过去从未讲过汉语的村妇,如今有的直接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会用微信聊天和制作抖音视频,这一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上过大学的我也自愧不如。像我母亲那把年纪的人,默默无闻过了大半辈子,被我和弟弟接来城里生活后,居然还学会刷抖音、坐公交车和看电视剧等等,并能用颠三倒四的汉语,在农贸市场讨价还价。不得不承认,我太小看农村妇女的潜能了。
大家都想不到好日子会来得这么快,现在的生活已经不需要村妇们再去做纺线织布缝衣的针线活,为钱而奔波的人们,哪还顾得上纺线织布缝衣服。纯手工纺织的布料像稀罕的救命药,成了办丧事时不得不用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