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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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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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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拉河边

 从我们村到乌拉河边大概要走一小时的山路。小时候,为了看一眼从山外世界穿梭来的班车,村里的小孩特别想尾随交公余粮的父母到乌拉河边。那时,偶尔在山坡上远远望见像甲虫一样的班车,时隐时现地爬行在弯弯曲曲山间公路上;大伙小孩就像目送火箭飞向太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班车扬起的尘土消失在天边的山尽头。常听村里出过远门的人说“车屁股喷出的油烟比炒黄豆还香”,大家都为此而百思不得其解?

村里的大人经常吓唬我们——小孩子不能去河边玩耍,河谷里有许多妖魔鬼怪,灵魂一旦丢失在河里,就像付之东流的河水有去无回。每次看到村里的大人从河里捕鱼回来,真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早日成为能上山狩猎下河捕鱼的男子汉——不再受父母的约束,想去哪就去哪。

国道晋思线沿着乌拉河北岸,从金平县老勐镇到绿春县城的路段,途经元阳县黄草岭和俄扎两个乡镇;中间有若干个公路养护道班,其中养护段八班在我老家的山脚下。那是一段长约三公里左右的宽敞河滩,是沿岸村民外出的重要交通枢纽点,上世纪六十年代国道晋思线通车后,开始渐渐有做生意的人定居在公路边;这片河滩因一条从我老家山梁旁淌下的溪流名称而被命名为“堕铁河”,后来堕铁河成了一个地名。用哈尼语叫“洛等”——宽广的河滩。

堕铁河是一个自发聚集的小村庄,不属于任何行政村管辖。这里的人或许是因为来自四面八方,都是为了挣点柴米油盐钱才来到这里;所以邻里之间不存在兄弟争田地或妯娌闹别扭之类的矛盾。似乎越是没人管大家也就越自觉,各挣各的钱,互不干涉。

早些年,山梁上的人一年到头都窝在寨子里,一家子人苦死累活也只够勉强填饱肚子。经济来源主要靠种植菠萝、香蕉和木薯等农产品,田地少的家庭只能靠在河滩上做点搬运活补贴家用。虽然只有几十户做生意的人家,但由于每天路过此地的流动人口较多,街面像小集镇一样显得热热闹闹。

几十间房参差不齐地随意摆布在公路两侧。北侧是水泥顶白墙面的粮管所仓库、供销社门面和养护段院子。南侧许公路(养护段一名工人的绰号)家的钢筋水泥房像鹤立鸡群一样,矗立在几十间车子路过就掉渣的民房中;周围灰扑扑低矮的房舍,都是些就地取材的土、石、木、篱笆和塑料篷布搭建的弯弯偏偏土石房和棚子。家家户户粗制滥造的门窗,高高低低开向尘土飞扬的公路,每次山雨来临时,房前屋后蜘蛛网一样的电线和房顶上的杂草就发出恐怖的呼啸声,从窗口看屋檐下摇摆的电线和杂草,感觉就像整个房子都在摇晃,真让人提心吊胆。

公路与河道间宽宽窄窄约上百米的河滩上,散布着零零碎碎被灌木丛隔开的包谷地和稻田;一笼笼塞满石头,用来抵御洪水的条形竹筐,像戏水的牯牛一样排列在河边的稻田旁。三两间田棚点缀在河岸层层叠叠梯田间,鸡鸣狗吠声里,常年在田棚里与家畜相依为命的农夫燃起的炊烟萦绕在河畔,仿佛就像在传说中的世外桃园里。

每逢交公余粮的日子,河岸山梁上的村民赶着成群结队的马匹,汇聚到粮管所仓库前。弥漫着稻谷和马匹屎尿味的场子像乌烟瘴气的战场,充斥着因有人插队或谁家公余粮品质不佳而争执的吵嚷声、数十台筛谷风车的轰鸣声、村妇和小孩的叫喊声、不分场合乱发情马匹的嘶吼声......场子旁高大的木棉树下,烟雾缭绕的露天烂熬肉汤锅和豆腐摊前人满为患;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有的胡乱扯几片芭蕉叶垫在草地上就当餐桌,老老少少围着汤锅肉和火辣辣蘸水,满头大汗地吃得咂嘴舔唇。

供销社门店前的公路边,大袋小捆地堆满茶叶、干木薯片、包谷和扫帚花等等农产品。村里做小本生意的买卖人,肩上挂着秤杆东摸摸西瞅瞅;在跟农户分利必争的讨价还价中,巴之不得靠三寸不烂之舌捡个大便宜。商店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汗渍、水油和食品混杂的怪味,台阶上挤满打盹纳凉的人群,跑出跑进的孩子们像参观博物馆展柜一样,看着花花绿绿吃的、穿的和玩的等等琳琅满目商品,在玻璃柜台前来来回回地不舍离去......

后来,国道晋思线开始铺柏油路,推土机在芦苇地里豁开了一大片场子,架起了高高低低洗沙拌料的机械设备,几十号外地来的铺路工人在沙堆上搭起了工棚。铺路没多久,有人就发现沙子里含有金矿,于是又有一波淘金的外地人赶了过来,在河道上东一塘西一汪地堵水挖池洗金沙。巴掌大的河滩突然间变得熙熙攘攘,白天在风尘滚滚的河滩上机器轰鸣,夜间在灯火通明的河滩工棚里,吃酒猜拳声和牌桌上的争吵声持续到夜半三更。再后来,公路边又搭起了好几家经营吃喝和打牌的小饭馆。每当夜幕降临,劳累一天后空闲下来的人们,习惯像飞蛾一样往麻将室和杂货店门口路灯下的烧烤摊凑热闹,看着卖烧烤的女人垂涎三尺。

从村里来到河边做搬运活的庄稼汉,他们寄宿在亲戚或熟人家里,随便找个能撑开铺盖的角落就呼呼大睡。夜里经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靠吸烟筒、喝干酒、侃段子打发时间。话题无非就是地里的庄稼和男人女人那点事。那些年,养护段在那片天地里是最有权势的“衙门”,公路沿线的一草一木都归养护段管辖。他们最羡慕养护段工人每天只需坐车转公路就能领工资的差事,经常感叹同样是靠体力劳动混饭吃,为什么差别那么大?在一口口干酒和一节节段子里,闷热枯燥的夜晚,因一些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而变得妙趣横生......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为了缩短孩子们从偏远村寨到中心校上学的路途,地方政府在堕铁河设立了一所小学,我已故的父亲曾是这所学校的第一任校长。那时,我已进城上高中,个头比父亲还高一点点,如果不上学,父亲一定会逼迫我趁早娶妻生子;自以为长大了的我,在老家再也找不到一起玩耍的伙伴,每次寒暑假回家都只能独来独往。

由于父亲在乌拉河沿岸的许多村寨教过书,结下了很好的人缘;无论生前还是去世后,我和家人都能感受到父亲乐善好施品德带来的福报。每年雨季天,公路经常会遇到山体滑坡,养护段工人很难在短时间内修通公路,路过的行人进退两难,只能付点小费给做搬运活的村民人背马驮。但每次我从城里回来,很幸运地,总有人认出我是朱老师的儿子,他们无微不至的关爱,让我受宠若惊;尤其是父亲去世后,每次被陌生的乡亲帮助时,一种被善念感化的情感,时常让我热泪盈眶。

还记得,乌拉河里最多的鱼是手指一样大的小花鳅,徒手在河边扒开石块都能捉到许多,脚手麻利的小孩,无需半天功夫就能捞获好多河鱼。我家里有一台父亲制作的电鱼器,有时家里要招待客人,却没有上得了餐桌的好菜时,父亲就会叫上一两个成年人助手,只需饭前花个把小时时间,就能捕到一汤碗鱼。每天在应试书本里看得头昏眼花的我,每次自告奋勇地想跟着父亲去河里捕鱼,都被他一口呵斥住“好好看书!小娃娃不能去河里”——恰逢叛逆期的我,从父亲口里听到这话,心里很是不服气,总觉得我在他心里依旧是尚未长大的大男孩。

父亲越不让我去,我就越经常偷偷摸摸地约上隔壁邻居家的孩子去河里冲澡,或者背着电鱼器去捕鱼。有时我们坐着野芭蕉树制作的小排船,沿着歪歪扭扭河道顺流而下,在河道分岔的地方用辣蓼草闹鱼;有时背着电鱼器逆流而上,壮着胆往幽蓝的汪水塘或芦苇丛里用电鱼器触鲶鱼和草鱼,偶尔会捕到让人毛骨悚然的水蛇,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每次家里人尝着我捞回来的河鱼,父亲尽管从未说过一句夸奖的话,但也不再责骂什么。久而久之,一心扑在事业上的父亲无暇顾及其它,只是经常叮嘱我注意安全,却再也没有阻止过我。

后来,所有亲戚朋友沉浸在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带来的喜悦中,在我即将踏入大学校门时,含辛茹苦养育我十九年的父亲,来不及和亲人道别就被无情的车祸带走,把喜极而悲的伤痛留在无常的人间。

每年冬季枯水期,河道隐没在密密麻麻芦苇丛里,行走在河滩上,只闻潺潺流水声却望不见河水;往日的熙熙攘攘,只剩下成群白鹭的长唳短鸣声掠过河滩。上大学时放假回老家,我时常习惯一个人躺在河滩上,望着深邃幽远的河谷,每次从冥想父亲的身影中醒来时,被莫名的虚空裹挟,感觉自己是活在宇宙的深渊里......

如今,曾经给予我们母子三人太多帮助的左邻右舍和学校老师,大部分人都已经各奔东西。每次回老家路过堕铁河时,很想当面说几句感恩的话,却只能在心底默默祝愿他们好人一生平安!看着我们家曾经热热闹闹生活过的老屋,尽管心里感慨万千,但我再也不忍诉说,一次次从丟失父爱的梦境里含泪哭醒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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