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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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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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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温泉有关的往事

我爷爷奶奶之前的那些前辈,由于不具备医疗条件,有的一辈子也没有踏进过医院大门,也有人从未吃过一粒西药;跌打损伤完全靠山林里的草药。遇到头疼脑热症状久病不愈时,除了吃草药,还得请村里专事占卜问卦和祭祀的哈尼摩批驱鬼除灾。我能记事时,有的赤脚医生曾是民间草医,穿上了白大褂后,村里怕打针的小孩,被吓得不敢再以生病为借口逃学。那时,日常的小感小冒,只需在背上或脖颈上捏两把痧,出出热汗,身体就自然变清爽了。

我年少时生活的多阔山梁(元阳县黄草岭乡政府驻地),是乌拉河北岸的一个小土丘,长约五公里宽约五六百米(东头宽西尾窄),山脊与河谷间大概有一百多米的海拔差,南北两侧是挺拔的哀牢山余脉。从两侧山腰上俯瞰多阔山梁,恰似乌拉河谷间一尾自西向东游动的鲶鱼。山脊上沿街道两侧新建的房屋,像摆长街宴一样越建越长;三十年前只有百余米的街道,现在已经从山头连到山尾。那些年,山梁上种满菠萝、香蕉和芒果,多阔曾经以瓜果飘香而名声在外。

山脚下的乌拉河南岸有一眼温泉,因泉水里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而被方圆几十里村民当作神奇药水使用。

从乌拉河边到温泉,需走过一座搭在石墩上的摇摇晃晃竹木桥(南林村通公路后竹木桥被废弃),然后爬行一段几十米高的之字形石崖路,就来到一个遍地是石头的山包上,从山包往下走过一片庄稼地,再沿着夹在层层叠叠梯田里的水沟往山凹里走,就能见到碗口一样粗的温泉流淌在山箐里的石缝间。泉水流淌的冲沟向下约百米左右,是乌拉河岸边几十米高的石崖,稻田里淌下的水和温泉水在此形成一帘帘瀑布。站在河滩上仰观密林丛丛的河岸,洁白瀑布就像白鹇鸟长尾,飘逸在石崖上的树冠间,要不是河谷里哗哗的流水声,仿佛就像在画里似的。

泉眼四周用毛石砌筑了直径约2米的圆形小水池,池底沉满黄白色的残渣。汩汩翻滚的池面,常年雾气腾腾地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来泡温泉的人,饭前只需将随身携带的鸡鸭蛋放进池子里煮,等待几分钟后,煮熟的鸡鸭蛋就会浮出水面。周围遍地散落着许多褐色石块,小的可以当休憩的石凳,稍大的可以当吃饭的餐桌,稻田边或冲沟里的特大石块,可供人们在上面泡澡和冲洗。

这里原先是敞开的露天温池。后来,附近村民修了一塘澡池,旁边用木板和石棉瓦简单分割出了冲澡衣帽间,在入口处搭了几间对外村人收费的小茅草屋。

尽管那时的自然环境是名副其实的绿水青山,但集镇上的人居环境卫生条件十分糟糕。街心里猪鸡牛马随地大小便,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尤其是房前屋后猪鸡牛马厩里嗡嗡乱窜的苍蝇和蚊虫,稍不留神就会撞进行人喋喋不休的嘴里。水果成熟的季节,比蜜蜂还密集的黑压压小黑虫,专往没有衣服遮盖的胳膊和腿上糊,用手掌随意抹一把,都能像肮脏一样搓下一小团。

那时,多阔山梁上常年流行一种让人无比瘙痒的皮肤病(方言叫烂疙或烂子),谁也搞不清病根,专挑青少年身体的细皮嫩肉部位长脓包;每年夏天都会像雨季山林里冒出的菌子一样,准时在人群中泛滥。一般成年人很少生这类病,或许是因为他们皮糙肉厚吧。针对这种每年按时发作的怪病,医生都拿它没办法,大家只能采用老古人流传下来的偏方——泡温泉。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校园里的学生宿舍充斥着浓浓的硫磺香皂味,下雨天地板上粘满大坨小块的黄泥。刚上小学那几年,几十个同学像母猪怀里列队吃奶的猪崽一样一字排开,睡在用两根钢管和木板简易搭起的长床上,冬天还算热烘烘的,夏天却异常闷热。后来教学条件改善后,床铺就换成了上下铺。睡下铺的同学最吃亏,不得不将自己的床位无私贡献出来当板凳;个别有洁癖的同学,用蚊帐和纸板将床围成箱子一样,不让任何人的屁股糟蹋自己的被褥。但无论怎么防备,同学之间的争吵在所难免。

一旦班里有同学开始生烂疙,只要患者触碰过的地方,似乎都会残留下千亿个黏糊糊的病菌,哪个倒霉蛋不小心碰着,第二天早上保准在身上长出许多烂疙。尤其是患者屁股坐过的地方,仿佛就像被核辐射污染过似的,整个夏天过去了,大家都不愿坐到那里。许多平日里看着俏生生的女同学,因手掌上生烂疙,每到夏日就缩手缩脚,自信心严重受挫;经常用衣袖遮掩着手掌,万不得已才肯露出手指。

我刚到多阔上学那几年,好端端一个细皮嫩肉的小伙,浑身上下疮痍满目。每天早上睁开眼和晚上睡觉前,父亲都用温水轻轻把我黏糊成一块的手指慢慢掰开,清洗凝固在皮肤上的血脓,待手上的水滴晾干后,再敷些药粉。父亲敷药时特别细心,先将伤口上的破皮小心清理干净,然后咬紧牙关在我血红的伤口撒上硫磺粉或炸药粉,看着父亲眉头紧锁的表情,好像疼的不是我。

每逢周末,身上因烂疙而奇痒难耐的学生就成群往温泉跑。泡温泉前,需将身上的烂疙用针挑破,然后光溜着身子泡进温池里或在水龙头下冲洗,直到破皮的伤口由血红色变泛白。泡洗好身子并晾干皮肤上的水滴后,在伤口上撒上硫磺粉或炸药粉,待药粉稀释完伤口上的血清后,伤口就会出现一层焦黄死皮。过一两天后,随着伤口一阵阵瘙痒,死皮就自然脱落。

在多阔生活上两三年后,大家体内的免疫机能,就渐渐适应了夏天如期而发的皮肤病。经过温泉水的滋养,女孩们的肌肤越泡越细腻丝滑,男娃娃们个个眉清目秀。

泡温泉的人除了学生娃,还有许多从其它乡镇慕名而来的大人,他们并不是因为身上长烂疙而来泡温泉。有的因头疼脑热、有的因痢疾拉肚和风湿痛风等等疾病缠身,才来恳求守护泉眼的瘟神显灵。他们先在泉眼前虔诚地焚香磕头,并放些钱币后,就从池里舀起热气腾腾的泉水,咕咚咕咚开喝;好像喝下肚的不是冒着刺鼻硫磺味的水,而是甘甜的农夫山泉。然后光着膀子舒舒服服躺在澡池里,似乎一身的肮脏和晦气,顷刻间就被魔幻的温泉水消炎洗净。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有的大人不知是患什么疾病,将身子蹲在滚烫的水龙头下,用锋利的刀尖或针头,在身上密密麻麻戳出许多血点。我每次见到那种鲜血淋漓的场景,恶心又恐怖,好像他们身上溅出的不是血,而是把他们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毒蛊。

关于温泉的由来,传说有个丧夫寡居的妇女,带着女儿独自生活在村里,由于家里没有延续香火的儿子,常遭亲人的嫌弃和鄙视,生活举步维艰。有一天,母女俩到山下劳作,因口渴而找水喝时,无意间在丛林里发现了一股清冽的泉水。女儿用树叶捧起泉水就大口吞咽,但泉水还未落到胃里就倾吐了出来;母亲见状异常,就捡起女儿喝水的树叶,用舌尖舔舔残留在树叶上的水滴,再用双手捧起泉水尝了又尝,翻转着眼珠沉思片刻后,像捡到闪闪发光的金条一样,突然眼睛一亮,欣喜地告诉女儿这是可以提炼盐巴的泉水。

后来,母女俩靠卖盐,生活越过越好。村里眼红的人偷偷跟踪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了母女俩发财的秘笈。这伙见财就起歹心的恶徒,为了避免母女俩泄露秘密,趁她们去背泉水时,将其残忍地杀害在温泉旁,并草率地埋在了附近。好巧不巧,正当这伙人高兴之余,被鲜血污染过的泉眼突然冒出刺鼻的硫磺味,盐泉变成了硫磺泉;发财梦破灭的恶徒们,只能不欢而散。回到村里后没过多久,恶徒们身上就开始生出奇痒难耐的烂疙,接着又传染给身边更多的人。经过村里人追根溯源和占卜问卦,最终锁定了这伙恶徒是罪魁祸首,严刑拷打下,如实交待了事情来龙去脉。

摩批挑选好祭日后,全村人浩浩荡荡将恶徒押赴温泉旁,并准备用活埋的方式来祭奠母女俩,祈求母女俩的冤魂不要降病灾给村里。这时,有个胆小的恶徒,在泉眼旁哭天喊地的忏悔时,晕倒进滚烫的池子里,当人们把他捞起来要活埋时,发现他身上的烂疙已经痊愈。于是,全村人重新厚葬了母女俩尸骨后,用泉水治愈了身上的疾病。

记忆中,老家的一草一木被许多传说赋予了神秘的灵性,好像世间万物都有其守护神。村里的老人常教导我们,对大自然要有敬畏之心,不要胆大妄为。有时,不得不佩服大自然造物时的精心安排——给人间撒下病痛的同时,也留下了解药。

随着家乡医疗条件和环境卫生的大大改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叫烂疙的皮肤病,已经远离了山梁上的人群。现在的温泉,无论春夏秋冬都有络绎不绝的人,老远远慕名前来泡澡。黄草岭集镇上开起了许多家以温泉命名的酒店,泡温泉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习惯。

如果你到过我的家乡黄草岭,却没来得及泡温泉,真是一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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