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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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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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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人的野炊

我们这代人没有经历过饥荒,但童年时物质条件并不宽裕,村里的大人一整年都在为吃饱穿暖而忙碌。做梦都想不到,时隔三十多年后,人们会因身体肥胖而焦虑,把当年喂猪的山茅野菜当养生佳肴。更不可思议的是,诱人的野炊,居然会成为时尚的生活方式。

哈尼族崇尚与大自然和谐共生,日常生活中会围绕农耕节令开展一系列拜天敬地的风俗。小时候在老家,一年到头有许多敬神驱鬼的事,使我耳濡目染各式各样的祭祀活动和传说,有的属于集体性公开活动,有的属于家庭内部活动。记忆中,一般在村外野炊都是为了祭祀鬼神,除此以外就是在田棚里生火做饭。

集体性的祭祀活动一般都比较热闹,但不能酗酒打闹,要不然会引起人神共愤。比如祭祀寨神林、土地神、山神、增神等等杀猪宰牛的活动。所有开销全村人平摊,每户派一名男代表,自带碗筷和酒饭。众人在村里负责宗教祭祀的神职人物带领下,列队来到祭祀场所,细心把地上各种枯枝腐叶清理干净。将用于祭祀的活禽宰杀好后,向各路神仙虔诚跪拜,等到活禽煮熟后献上热气腾腾的五花肉和鲜嫩的内脏,再跪拜一次,并默默祈祷各自的心愿。我去参加活动,一心只顾着吃肉,经常忘了该为家人祈祷。等回到家,大人问起跪拜和祈祷的事时,才一语惊醒梦中人,只能含含糊糊应付家人,然后悄悄跑去祭祀场所重新祈祷。

一般五六个人凑一桌,找石头垫屁股下或席地而坐,随意扯几串树叶垫在地上当餐桌。浓烟滚滚的肉汤锅支在临时搭起的石灶上,任凭大家放开肚皮喝。吃过祭祀神灵的肉、喝过熬煮的神肉汤后,随着饥肠辘辘的肚囊被肉汤撑得圆鼓起来;仿佛神力加持似的,个个变得气血饱满、容光焕发。小孩们嘴角和肚皮上粘着饭粒,起身时,偶尔会不小心蹦出一大个屁,被席地饮酒的大人们责骂“人小屁大的小杂毛,滚一边去”。吃饱喝撑后,各自拿着分好的神肉(有的祭祀不分肉),抹着油漉漉的嘴唇各回各家。

家庭内部的祭祀活动因家庭而异,就像病人找医生看病,一年到头都有人家需要祭祀各种神仙和妖魔鬼怪。谁也不情愿搞这种劳民伤财的祭祀,只是万不得已。曾经年幼好奇的我,总以为村里的大人长年累月超负荷劳作,饮食又缺乏营养,不病才怪。敬神驱鬼法事之所以灵验,是因为病人得到肉食的滋补后,身体自然就会好起来。那时,村里大部分人都瘦得皮包骨头,绰号叫排骨或猴子的人比比皆是,个别长得稍显肥胖壮实的人,被大家冠以大力士的绰号。听我母亲讲,生我和弟弟时做月子,家里仅有的滋补物品就是一天一粒咸鸭蛋,从蛋壳顶端敲开一个小孔,然后吃药似的用竹签慢慢挑吃。

长大后才慢慢明白,信仰对哈尼族来说是民族火种得以繁衍的法宝。我每次拜读前辈们编著的各类文史书籍时,经常被哈尼先祖们,面对世间种种天灾人祸时,坚不可摧的意志折服。上千年的迁徙途中,那种不屈不挠、不畏艰险、神话般的超自然力量之源就是来自信仰,而不是封建迷信。直到八十年代初,我们村几乎没有什么医疗条件,人们遇到病灾时不得不依赖摩批、草医、巫师等神乎其乎的通灵人。家里有人久病不愈或遇到意外伤害,一般都会认为逗神惹鬼、不敬畏大自然闯下的祸;消灾的办法就是请摩批念咒,并根据各路鬼神的喜好,分别宰杀猪鸡鸭等活禽祭祀,有的祭祀在家里,有的在野外。

去村外敬神驱鬼,一般都是摩批带领三五个男人,到村外的岔路边起锅立灶,开展野炊活动(按规矩,在外祭祀鬼神的肉必须全部吃完,不能丢弃也不能拿回家,参加的人数根据活禽的多少和大小而定)。祭祀结束和开吃前,大人们竖起耳朵听摩批分析讲解鸡头鸡脚卦象,有的捧着鸡头鸡脚提出疑问。小孩们可不管那么多,直勾勾瞪圆眼珠子,闻着锅里飘香四溢的鸡肉直咽口水,期待着神鬼莫测的摩批宣布开吃令。小孩一般专挑瘦肉和软骨吃,大人们可不分软硬,放到嘴里的食物就像塞进粉碎机里,最后连渣都不吐点出来。我见识过牙齿像铡刀似的神人,他们啃起鸡腿骨,就像水牛啃吮鲜嫩的甘蔗;将鸡腿骨放到门牙上,伴随着一阵阵“咔嚓...咔嚓”的响声,骨头和骨髓就一截一截地被吞了进去。

田棚是在田间地头为临时堆放粮食而搭建的简易房屋;是老年人放牧古稀的精神乐园;也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天堂。除了祭祀鬼神在村外野炊,在田棚里生火做饭也是蛮有趣味的事。

每年插秧和秋收的农忙季节,田地离村子较远的人家,为了省下每天在山路上来回奔忙的时间和气力,家庭里不再当家的老年人,一般会留守在田棚里。我小时候曾陪爷爷留守过,留守田棚对我最大诱惑是伙食比家里好,白天尾随爷爷在田间和树林里到处转,边放牛边采集遍地的梯田野味,泥鳅黄鳝和山茅野菜自然不必说,还会意外捡到遗落草丛里的鸭蛋。小孩子嘛,只要有吃能玩就会随时随地穷开心。可到了晚上,只剩昆虫乐队和爷爷吸烟筒的声音相伴,心里就像被野火烧焦的荒山似的,躺在烟熏火燎的田棚里,不经意间,眼泪就情不自禁的,稀里哗啦从眼角涌出来,即便爷爷用一筐鸭蛋和十根鸡腿也哄不乖,我那时的伤感......

在田棚里还有一件令人欢欣鼓舞的吃喝事。与我们村隔着一道山梁,有几个彝族村寨,除了语言和节日时间与周边的哈尼族村寨不同,生活习惯没多大区别——俗话说哈尼族、彝族是同母所生。两个民族在同一股山脉上生活了千百年,传下了相互搭亲家的优良传统,感情比亲兄弟还紧密。逢年过节相互走访,临行前,主人家都会用芭蕉叶包几块猪肉和糯米糍粑给客人。童年时,我们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为了预防猪瘟病在村里泛滥,不准从外面带猪肉回村里。每次去彝族村寨过春节,带回来的猪肉只能放在田棚里,然后喊留守家里的亲戚朋友一起来分享。小孩们蹦蹦跳跳跟在大人们身后,想到即将到口的肥肉,有时因得意忘形而被路上石头绊倒,但不敢像往常那样撒泼耍哭,生怕被大人呵斥“滚回家去”;只能强忍着疼痛,拍拍屁股,屁颠屁颠继续往前追赶。

大概在二十年前吧。随着外出务工变成村里人的谋生方式,传统的乡村生活模式渐渐被打破,物质生活水平的大大提高,带来的无节制吃喝,慢慢危及人们的健康。外出务工的人,辛辛苦苦攒下一年的血汗钱,逢年过节回到老家,不说铺张浪费,至少会叫笼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吃喝一台,有时在家里,有时去村外野炊。尤其是,有人在工厂意外受伤,补了一笔救命钱;或发了小财或中了小奖,都要请全村人吃喝,好像兜里装的是不义之财,如果独吞,生怕日后会遭受冤屈。

为了图乐趣和家里省事,直接在村里广而告之,然后扛着扩音器和锅碗瓢盆到野外杀猪烹狗。菜品除了烧的、烤的、煮的,煎的,还有形形色色瓜果。老老少少听到消息后,大家都报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态,腆着肚皮甩着空手成群到村外混吃等喝。吃饱喝足后,一大群人围成圈,把扩音器摆在中间,时而跳起欢快的哈尼族乐作舞,时而跳广场舞,好不热闹。取水便利的小溪边,尽管已经把遍地纸杯和一次性碗筷扫笼起来后,一把火烧干净了;但去野炊的次数多了,留下的垃圾就成堆,久而久之难免对环境造成污染。

外出闯荡的人们,在家经常被烟酒蹂躏后,嘴里天天叫喊着戒烟戒酒;等到大脑变清醒,又发觉远离烟酒后的生活,如此索然无味。于是,有事没事依旧得找点原由,去有风有景的地方饮酒作乐。

再过三十年,老家不知又该时尚什么诱人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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