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是物种在大自然怀抱里得以繁衍的自然法则,大到一年一度漂洋过海迁徙的候鸟,小到从早到晚忙死累活搬家的蚂蚁。如果将时间跨度稍微延长点,回首祖先走过的漫漫长路,现今,如蝼蚁般渺小的我们,为了生活,何尝不是在迁徙的路上——这种迁徙,在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唐朝,是空间地域的变迁;但在万里河山半日游的当下,只是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我出生和童年时成长的地方叫闷龙,许多人第一次听到闷龙,还以为是恐龙家族的某类种群。在千亿个地球村落中,闷龙是一个让我从骨子里恨过一千次又爱过一万回的人间烟火之地——恨自己投胎在一窝穷亲戚中;爱亲人们曾给予我太多无私的护佑。我的哈尼族名字叫批龙,但两个称呼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联;只是在外面听惯了身边的人叫我将源,而每次回老家听到长辈和伙伴喊我批龙时,总让我一厢情愿地眷恋起这个名叫闷龙的村庄。
闷龙村位于乌拉河北岸一处向阳的山洼坡地上,村头是一片茂密的寨神林,树林里长满浑身起青苔、挂藤蔓的亘古老树,村脚是一汪汪层层叠叠的梯田,村边支离破碎的旮旮旯旯遍布零星菜地。一股从村西边树林里流淌出的清泉分成两条水沟,从西到东和从西到东南贯穿整个寨子后灌溉山腰上的梯田,水井边长着两颗树老心空的柳树,依旧在春风中焕发着嫩绿的青春。村庄里的房屋都是传统的双面坡茅草顶土掌房,外加一个耳房晒台,房前屋后是发酵农家肥的大大小小积粪塘。鸡肠般歪歪扭扭狭窄的小巷纵横交错,以村子中央的操场为枢纽,连接着每户人家。操场边斑驳厚实的大队仓库,历经岁月的洗礼,依然坚固如初,是村庄的标志性建筑,也是村娃们的第一个母校。
说起我们村的由来,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爷爷和父亲还在世时的一段往事。那个年代,讨饭的人比走街串巷做生意的人还频繁,听大人讲,这群讨饭大军,有的是趁农闲时间,厚着脸皮外出抓收入;有的是丢开锄头镰刀专职乞讨;大部分是因为家里揭不开锅。我们村,有时一天会闯进好几伙丐帮子弟来,搞得村庄像日本鬼子进村似的鸡飞狗跳,调皮捣蛋的小孩有扔石头的、放狗咬的、吐唾沫的,胆小的就关起门来,从门缝和窗洞窥探。但讨饭的人比日本鬼子善良多了,他们最多拿打狗棒恐吓呲牙咧嘴的看家狗,对不懂事的孩子们却十分和蔼,最无奈的吓唬口气就是“小小年纪不能做坏事,要不然胳膊和腿会变细,永远长不大”。
其中,有一伙从红河县垤玛乡来的讨饭人与我家结下了缘。那时恰逢我弟弟牙牙学语的年龄,日日夜夜见鬼似的哭个不停,按照哈尼族传统风俗,家人占卜问卦后决定给弟弟认干爹干娘。好巧不巧,家里开展认亲习俗当天,第一个登门的外人是垤玛乡来的乞丐,按照规矩,第一个遇到的人无论贫富还是腿瘸眼瞎,都得认干爹干娘。天意不可违,经过一番认亲的常规程序后,给弟弟取了名。后来由于没有联络方式,这门亲事也就不了了之。过几年后,弟弟的身体状况依然不佳,家人又给弟弟重另认了一个干爹。
我爷爷年轻时曾流浪乞讨过,遇到似曾相识的同行,自然心生怜悯。爷爷和垤玛乡来的人相互讲古时,发现大家都是同一支脉的哈尼人。那是我第一次惊闻,闷龙村的人像燕子似的,是从很远的地方迁徙而来。作为爷爷的跟屁虫,我从未听爷爷讲过类似的传说,这样的言论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心思被那个比天边还遥远,做梦也梦不见的哈尼祖先发源地所迷惑。传说燕子是天神派来人间体察民情的使者,每年都会不惧艰辛、漂洋过海返回天堂;但是人没有翅膀呀!只能在人间苦苦修行、行善积德,等身躯死亡后,灵魂才会在诵经摩批指引下,乘着凉爽的清风飘荡回祖先栖居的地方。
哈尼族有许多支系,我们村属于哈尼族白宏支系,语言与墨江地区的哈尼族白宏支系相差无几。哈尼族的血脉区分主要靠父子连名,据说百家姓是元末明初时期融入到哈尼族血脉文化中。我们村大部分人都姓朱,分别由“忠龙”和“爱伲”两部分群体组成。按照族谱,姓朱的人都是同祖(其他姓都是同祖,只是族谱分支较早),其中叫“爱伲”的姓朱群体,是因为先祖迁徙时,这部分人在一个名叫“爱伲”的地方多停留了一夜,所以来到乌拉河北岸的时间稍晚些。
我爷爷娶了奶奶后,为了预防家族血脉断绝,向天赌咒永世不从事负责宗教祭祀的摩批职业(避免招人妒忌)。等到爷爷魂归祖先栖息的遥远天国后,太多比黄金还珍贵的祖传口头古语随尸骨被埋葬。我曾向八十多岁的伯父和村里的其他老人,请教相关祖先迁徙的往事,但得到的答案都是不成体系的只言片语。可以明确的是,闷龙村姓朱的“忠龙”这一脉,从老祖分支到我这辈已有九代人;而在乌拉河北岸建村的具体年代,有待进一步考究。
据说,来到乌拉河北岸之前的上一站村落叫“早等咪查”(地名),途经“白宏垤玛”(地名)。根据哈尼族白宏支系大部分人口集聚区域,以及姓朱群体的族谱划分背景推断,我们村应该是从墨江地区,顺着藤条江流域迁徙下来。
姆基寨,坐落在崇山峻岭间的陡峭山坡上,舌尖似的一撮小台地,拥挤而闭塞。随着人口增长,开垦的庄稼地离山头的村庄越来越远,村民从山头到山脚干活,早出晚归都要点着火把,田间地头盖起的田棚,后来就慢慢演变成了村庄。这里就是先祖来到乌拉河北岸后,最先落脚的地方,大部分白宏支系村寨都由此分出。后因人口增加而分寨。
东本村,位于目前我们村旁边的山脊梁上,像瘦弱水牛的脊背一样突兀,远远看去都显得硌眼,视野开阔、山风拂面。麻烦的是,村民背水要走很远的路,下到山洼里然后又背水爬坡,来回一趟要半天功夫。这是先祖们离开姆基寨后落脚的地方,后因人居风水不理想而搬迁。
村里谋事领路的头人们,为了找寻一块福泽子孙的风水宝地,农闲季节就边放牧边翻山越岭找福地。有一次,因为牛群在丛林里丢失,大家四处寻找也不见踪影,其中有个机灵的先祖爬到树梢上探望时,发现牛群在一处泉水叮咚响的山洼里戏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先祖就迁徙到了我童年时成长的闷龙村,最近一百多年来,前前后后又从闷龙村分出了三个自然村(陡沙村、当得村、龙塘村)。后来,我们村又因滑坡而被迫搬迁。
第四个落脚点就是现在的村子,民间取名叫“阿龙村”,但官方一直沿用闷龙村的名字。一九九七年,我们村由于山体滑坡,政府强制要求搬迁。老老少少依依不舍生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从寻找新的村寨选址到动员村民搬迁,最后到全村人马迁到新村,大概用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涉及120户人家的搬迁,对当时的地方政府来说,是件令人头大的麻烦事;既要考虑足够容纳120户人安家立寨的村址,又要兼顾村址不能远离现有的田地。最终只能舍远求近,将村庄搬迁到坟山上——阳宅换阴宅。
最先面临的棘手问题是迁坟。到乌拉河北岸几百年来,祖祖辈辈先人们死后的归属地都在坟山上,一抔抔埋葬尸骨的土堆,被牛马和放牧人的脚印踩瘪后,坟上又垒坟,坟山成了闷龙人心中,生命尽头的另一个村庄。村里的老人,针对逃不脱的生死哲学命题,似乎从未有人纠结过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只笃信有生就有死,阎王爷生死薄上的密码,只有老天爷才知晓。于是,只讲求实用主义的徒子徒孙们,面对坟山上的千百个荒冢,只清楚事关眼前利益的近祖坟墓,而对年代久远的远祖坟墓,却犯了糊涂,最终只迁走近四五代的祖坟,其余荒冢全部遗弃在坟山上。于是,众多被遗弃在坟山上的尸骨,到建房挖地基时,遍地都散落着触目惊心的细碎白骨。
搬迁入住后不久,村里出现了一种怪异的自然场景。每天夜幕降临时,村子上空就会盘旋很多黑压压、悄无声息的鸟,有人说是乌鸦,有人说是蝙蝠,也有人说是老鹰或猫头鹰,但谁也没有近距离亲眼目睹过。据装神弄鬼巫师们的鬼话,传说那些无人认领的孤魂野鬼,夜夜扎堆在一起鬼哭狼嚎,夜空中飞翔的黑鸟是它们的幽灵。太阳落山后很少有人乱串门,只能挨家挨户关起门来各自围着火塘大眼瞪小眼。眉毛胡子花白的老人们,对此类现象也闻所未闻。事后,听相信科学的人仔细分析,我更宁愿相信,由于新村刚刚搬迁来,遍地散落着许多食物,所以招引来许多老鼠,自然也会招引以老鼠为食的鸟类。
有时想想百年后,我们终将尘归尘土归土,然后慢慢在人间消声灭迹;再想想一辈子要在人情世故比快餐还浅薄的异乡存活,生育我的村庄和血浓于水的亲情将何去何从?又想想为了功名利禄,而没日没夜让人牵肠挂肚的私心杂念。这一切,何尝不是徒劳的人间闲事罢了。
以滑坡搬迁为时间分界线,我们村从传统的男耕女织生活,进入了外出务工闯荡的时代。我的同龄人很少有人常年在村里,他们被生活压力驱赶进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最先从背石头、钻矿洞、拌沙灰、搬家具等等憨力气活开始,在城市灯火间四处闯荡。闲暇时,扎堆聚在乌烟瘴气的街头小巷和地摊边,用廉价青春血汗换来的工钱,找寻无价的爱情。成家后,多数人依旧拖家带口常年在外漂泊,成了中国式的吉普赛人。当然,最不走运的是那些至今未婚、意外伤残或命丧他乡的伙伴,以及因作奸犯科而受牢狱之灾的憨鬼。家里颤颤巍巍的老人和弱不禁风的妻儿,为他们操碎心、哭瞎眼后,只能感叹“命啊!为何这样苦?”。
我们村外出务工人员主要集中在浙江、江西和广东的冶炼厂。或许是因为害怕孤独吧,去到哪里都喜欢扎堆在一处谋生,在别人的故乡用母语相互取暖;有时错把他乡当故乡,逢年过节回不了老家,他们就在外面相互邀约庆祝,节日氛围比村里还隆重。一旦想辞职就全部一起辞,像成群蜜蜂跟着蜂王挪窝似的,老板对这种抱团取暖的行为,只能礼让三分。村里的学校因生源不足而被关停,没有跟随父母到外地上学的小孩,全部集中到乡镇中心校,守家的老人只能在乡镇上租一间小屋陪伴儿孙上学。村庄越来越变得空空荡荡,辛辛苦苦攒下半生血汗钱建起的小洋楼,成了逢年过节做客家乡时的豪华宾馆。
我儿子上学前,一直都是母亲帮忙照看,那时儿子还会听许多哈尼话。节假日回老家,跟村里的小孩玩得不亦乐乎,有几次因为玩过头,等到要回城里时就开始撒泼耍赖,找各种借口拖延时间。现在长大后,老家的亲人偶尔来城里走亲戚,儿子顶多礼貌性地打声招呼,有时只顾埋头玩手机,经常被我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老家在他的心目中,只是他父亲(我)的出生地,却没有任何情感牵连;就像万千婴儿出生在城里的医院,却对医院没有丝毫情感一样。
我写了许多童年时在村里成长的喜怒哀乐文字,但难以诠释一颗赤子之心对故土的魂牵梦萦之情;就连我的妻儿,也针对我经常把老家挂嘴边,有事无事总爱往老家跑的行为提出了强烈不满。每逢节假日,我的首选去向是老家,可经过一家三口举手表决,儿子和妻子总是以二比一的表决结果,否决了我的选择权。老家,渐渐变成一段回不去的情感经历。
我无法想象浮萍似的人生,是否如同行尸走肉般空乏?是否就像宇航员身处失重状态的太空中,与地面失联后找不到返航的路径时那样绝望。我出生在哈尼人烟熏火燎的火塘边,故乡的烟火味早已渗透骨髓,庆幸乡愁恰似地心引力般拉拽着我,让我感知到生命依旧在延续着。
我相信,只要地球不毁灭,生命终将生生不息,迁徙也终将永无止境。如果我在茫茫人海中迷了路,闷龙村就是人生旅途的航标,无论行多远,我的梦魂都会循着来时的路,回到梦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