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童年,让我怀念的不仅仅是阳光下的欢声笑语,还有无数个唱着童谣,慢慢长成情窦初开少年的月夜。在没有电视和手机的年代,我们寄情思于月亮,思绪徜徉在浩瀚星空中,轻柔晚风吹得透亮的心窗一尘不染。
我们村八十年代末才通电,很多家庭为了节省电费,逢年过节才舍得开灯,装饰品似的灯泡挂在房梁下,被烟火熏得焦黄。村里时不时还会发生,有人在电表上做手脚偷电,而引发的矛盾纠纷。夜幕降临后,大部分家庭依旧靠煤油灯和火塘照明。无论是月朗星稀的月夜,还是阴雨绵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村里的老年人都习惯睡得比鸡还早,夜里经常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大人们每天劳作归来,才卸下一天的劳累,又接着在黑灯瞎火中,捡起屋里屋外的家务活。围着火塘唠家常,是他们最大的生活情趣,而让人煽情的阴晴圆缺夜色,似乎与他们没有任何瓜葛。
那时的我们,正处在稀里糊涂、贪玩成瘾的年纪,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娃,从早到晚在村里村外鬼混。只要能跟伙伴在一起,好像只需喝点凉水,爬到树梢上酸酸甜甜胡乱吃点野果,都能把肚子填得圆鼓鼓的,忘乎所以间差点没把自家爹娘忘记,夜里做梦都在月光下的村头巷尾玩耍。
阳光明媚的日子,午后的太阳距离西山头几尺高的时候,村巷里就有小孩开始到处瞎嚷嚷,还在家里吃下午饭的小孩,囫囵吞枣似的随便扒两口饭,就火急火燎往寨门外冲锋。大伙闹到太阳落山后,又从寨门外冲回村里的操场上奔跑嬉戏。月光下,我们唱着古老的童瑶,蹦蹦跳跳,时而手拉手转圈圈,时而背靠背摇摆,清脆嘹亮的歌声回荡在夜空中,唱美了月色迷醉了星星。直到串门的父母们点着火把来叫唤,村庄才稀稀落落安静下来。那明镜似的月亮,如同一位慈爱的守护者,让大山怀抱里宁静的村庄,绽放出别样的魅力,为我们的童年增添了一抹乳白的亮色。
月色撩人的夜晚,世间一切生灵仿佛都从月光中醒来。乳白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恰似一层轻纱,为山野披上了神秘的外衣。劳作归来的青年男女,将疲惫和饥肠辘辘抛之脑后,只顾着洗净一身臭汗后,拿着巴掌大的镜子,边涂抹雪花膏边左看看右瞅瞅。套上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着装,成群结队赶往村边的聚会场所。电光闪闪的村边树林里,欢呼声、录音机声、三弦伴奏下的情歌声此起彼伏。萤火虫闪烁的村巷里,漆黑角落冒出来的虫鸣声,时断时续的狗吠声,家猫骚情的叫春声,使皎洁月光下静宁的村庄显得楚楚动人,仿佛遍地潜藏着万千失眠的游魂。
我家住在村头,屋后就是黑咕隆咚、神神秘秘的寨神林,神林里飘出的猫头鹰叫唤声,夜夜萦绕在枕边,会让人不寒而栗。从操场边七拐八扭的村巷回到我家门前,少说也要十多分钟。隔壁邻居家的孩子,没一个是我的同龄人,这可难为惨了贪玩又胆小的我。在操场上玩得尽兴时,突然想到独自回家时,要路过漆黑的村巷,心头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不得不提心吊胆地边玩边左顾右盼。见到隔壁邻居家串门子归家的大人,就匆匆尾随其后,依依不舍的跟伙伴们道别。
为了给自己壮胆,我不顾旁人嘲讽,想尽了许多驱鬼辟邪的花招——点火把、燃火绳、烧破鞋、吐唾沫、扔石头等等。由于存在火灾隐患,经常被长辈们批评阻止。后来听老人说,鬼怕金属,尤其是铜类物件;于是,我又绞尽脑汁从家里的灯泡线路中,偷偷截取了一股铜线。每次回家路过漆黑的村巷时,我就将铜线绑在手指上,像孙悟空甩金箍棒一样,边大声唱歌边前后左右旋转铜线,好像墙角旮旯里的万千魔抓就无从对我下手似的,让我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但无论怎么防备,总难免被柴垛里窜出的老鼠,或神出鬼没的家猫吓得惊慌失措。用胆小如鼠形容我,还高估了我对鬼的恐惧心理。
月满后,银盘似的月亮就慢慢变成下弦月,只能等到深夜才见得到月光。这样的夜晚,对贪玩的小孩们来说,却成了可望不可及的漫漫长夜。夜幕降临后就钻进被窝,睁着眼瞎琢磨伙伴们此时是否会出来玩耍,或围在大人们唠家常的火塘边,靠烧包谷粒和烤红薯打发百无聊赖的长夜。
一个反常的月夜,我躺在爷爷响亮的鼾声中难于入睡,辗转反侧间似睡非睡。不知睡了多久,我从睡梦中醒来时,耳畔仿佛听到操场方向传来的喧闹声。意识还停留在睡眼惺忪的梦境里,身躯却像梦游似的,迷迷糊糊走出了漆黑屋子,轻车熟路来到空空荡荡操场上。我在月光下的操场边,茫茫然呆立很久后,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走出了梦境,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像受惊吓的麂子,奋不顾身撒腿就往家里跑;气喘吁吁冲进家门时,听到爷爷的鼾声回响在漆黑屋子里,悬在空中的心才落了地,一股源自心底的暖流,传遍了我僵硬的身躯。
后来,我结交了许多贪玩的伙伴,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铁杆兄弟。为了随心所欲地玩耍,我们经常夜不归家,或集中在某个伙伴家里寄宿,或扎堆窝在牛棚马圈上的草堆里过夜。我们整日在村头巷尾调皮捣蛋,好事没做几件,专门只想着好吃好喝好玩的馊事,让家里的大人们操碎了心。起初,大人们还经常点着火把,挨家挨户四处找寻自家孩子;后来,农活和家务缠身的大人们,再也无暇顾及我们。脾气暴躁的大人只能无奈的说“真的是生了一窝小祖宗,像肚子胀气无从下手,打死又不能当肉吃,哪天被豺狼叼走,就一了百了了!”。
记得我的老同学王志峰家门前,有一株与民房齐高的桃树,由于他家的桃子是用来卖钱的,所以大家都不好意思当面讨吃,多数兜里没有半毛钱的小孩,只能天天老远远望着粉红的桃子垂涎三尺。有天夜里,我们趁月光朦胧的夜色,有人负责假装路过他家门口,引诱看家狗和主人的注意力,有人负责悄悄爬到树上偷桃子。殊不知,遇到龇牙咧嘴的狗,大家就落荒而逃,害得憨楞楞的我从树上一纵而下,结果被咬伤了小腿,留下了永久的纪念。当晚,我在伙伴们七嘴八舌的“指点”下,在伤口上胡乱敷了一些野草后,止住了血,真庆幸老祖宗保佑,没让我染上恐怖的狂犬病。由于担心被父母知晓后还会挨揍,所以在家人面前,我只敢咬牙忍痛,背地里却一瘸一拐地疼了很长时间。
对我们来说,月光下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搭伙煮夜宵。大伙在村里玩腻了,就回家偷大人的手电筒,然后跑到寨子脚的稻田里捉泥鳅黄鳝。从稻田边的菜地里,经常顺手薅点青菜萝卜和佐料,集中到某个伙伴家弄夜宵吃。稻田和菜地的主人,次日看到自家田埂被踩踏、菜地被糟蹋时,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只能靠骂骂咧咧消除胸中的怨气。
有时,村里的大哥哥们在鳏寡老人家里煮夜宵,我们就厚着脸皮去蹭吃,好奇地围在火塘旁听他们侃甜蜜的情爱,看着他们秀肌肉和玩弄各种乡土乐器,总感觉长大是多么让人向往的事。不懂情爱的我们,经常被大哥哥们,用几粒水果糖就把纯真的童心给收买,甘心情愿充当爱情的马前卒——专门负责“侦查”大姐姐们的动态。随着身子骨渐渐发育,我们在无意间懂得了许多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秘密。
在老家迷人的月色下,我们就这样在无忧无虑中渐渐长大,挥霍了大把大把回不去的童年时光。为了养家糊口,常年在外教书奔波的父亲,如果回家时见不到我的身影,就会大发雷霆。父亲越发火,我就越躲避,两父子成了耗子躲猫似的一对“冤家”。直到中学毕业,我骨子里的倔强和任性,才慢慢被父亲严厉的教鞭磨灭殆尽。
在日复一日盯着电脑和手机屏幕的日子里,如梭岁月在悄无声息地流逝。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抬头望星空了。月亮和星星在我的世界里,慢慢变成,只是与黑夜有关的发光体,它们躲藏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里——当夜幕降临,城里的灯火自然而然亮起时,夜色中再也找寻不到清新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