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花满天飞舞,这是今冬江南的第一场雪。这样的天气,读着朱晓军先生书写北大荒留守知青的生存状态与图景的《大国粮仓》,似乎更能感受到北大荒的冬景。
北大荒,现时指黑龙江农垦区域,是黑龙江垦区的代名词;旧时指黑龙江省北部在三江平原、黑龙江沿河平原及嫩江流域广大荒芜地区。四十年代后期,中国共产党揭开了移民开发北大荒的序幕,五十年代初,解放军大规模进入北大荒开垦,随之改制成建设兵团,经营农场;历经六十年几代人的共同努力,才使这片黑土地变成了如今的北大仓——大国粮仓,才有“捏把黑土冒油花,插双筷子也发芽”的美称,这其中有广大知青付诸青春汗水的功劳,更有留守北大荒知青的奉献之功。
知青之称,源起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和号召,全国掀起了史无前例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逐渐出现了“知青办”“知青点”“知青屋”“知青队”“知青政策”“知青补助”等等特有名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共和国史上一桩大事。”朱晓军先生如是说,笔者不存一丝疑虑。笔者也是知青之一,比《大国粮仓》里的汪旺有早一年下乡,虽然没有历经北大荒生活,但我熟悉知青生活,偏爱知青题材的文学作品。
知青题材的文学作品并不少,小说有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雪城》《年轮》《今夜有暴风雪》,张抗抗的《隐形伴侣》《分界线》,张承志的《黑骏马》《金牧场》,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等等,这些知名作家本身都有过知青生活的亲身经历,他们的作品确实很感人;写知青题材报告文学的也不少,像邓贤的《中国知青梦》,白描的《苍凉青春》,金大陆的《苦难与风波》等等,这些报告文学的采访功夫扎实,艺术性很高,可读性也很强。但专门关注留守知青的作品不多,像朱晓军先生这样,行走北大荒,瞄准一个个小人物,前前后后采访知青数百人,跟踪采访历程跨度近三十年的更是少之又少。
《大国粮仓》采访工作做得非常扎实,就胡国华和孙立文夫妇,最早一次采访是1995年,上海知青胡国华被联合国粮食组织授予“世界模范农民;最后一次2018年,胡国华已年入古稀,虽已退休,但仍然拄着双拐,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北大荒。胡国华,一个初中毕业的上海下乡知青,一步一个脚印,40岁读研,50岁读博,他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工,到北大荒育种中心研究员,国家大豆工程技术研究中心首席专家、博士生导师。采访历时23年,朱晓军先生和他的搭档杨丽萍女士,从采访过的数百位知青中选出19位具有代表性的,用16个家庭的真实故事,鲜活地展现留守知青的生存真相与生活图景。胡国华说,下乡对于他来说,最大一个收获就是生活的磨练。确实,北大荒改变了知青,知青也改变了北大荒。所以读《大国粮仓》,对于这段历史,对于这些知青人物,对于知青们讲述的生活状态,特别有感触。
哈尔滨知青汪旺有是留守知青的一种类型。汪旺有从小失去双亲,17岁从孤儿院到农场,别人都争着办病退,他却说自己没病,最后整个连队就剩下他一个知青。33岁那年娶了个精神病妻,尽心善待,病妻逝世后,又为邻家女人撑起了一个家,为她男人送了终,照顾她的瘫痪儿子,抚养她的“没娘”的孙子,老的老,小的小,残疾的残疾,打两份工养她全家。但汪旺有很知足:“四口人凑在一起,也算一个家。有家有孙有老婆,这日子还行。”汪旺有们憨厚老实,却坚守自己的底线——纯朴、善良与诚实。说是知青,其实没有多少文化,几乎没有读过什么书,混到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跟随知青大潮下乡,在知青队伍里属于比较孱弱群体,看似没有什么故事,但他们过的日子本身就是故事。这种人往往不被关注,不受重视,但作者将其选入书中,重笔书写“汪旺有犹如北大荒的麦子,尽管他看上去微不足道,但他是有价值的,有贡献的,而且他人不可代替”。作者认为“社会该给汪旺有一份他该有的尊重”,足见作者的创作态度——尊重事实,严谨又诚恳!有如此的创作态度,作品才有高度。
读《大国粮仓》的感觉,与之前读知青题材的小说或报告文学时截然不同。《大国粮仓》是北大荒留守知青的口述实录,如亲临其境聆听,平实的叙述,呈现出他们坚守的善良与朴实。双鸭山知青孙绩威说:“农场最引我的是什么?人好,风气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挚。三年困难时期,农场人守着粮囤子,自己得浮肿病,国家粮食一粒不动。”简短几句话,呈现出北大荒人的秉性,难怪他说北大荒重情重义,他是不会离开的。尤其读到江南女知青,操一口北大荒方言讲述自己留守北大荒的故事,更是让我久久不能平静。宁波知青黄丽萍,是老红军、东海舰队航空兵工程部部长、黄思深将军的女儿,19岁那年下乡插队到黑龙江省集贤县升昌人民公社友好生产大队,21岁嫁给当地农民,婚后生育了一对儿女。1979年,黄思深将军得以平反,黄丽萍是可以返回宁波的,但她放弃了,留在了北大荒,一呆就是50年,成了真正的东北老大娘,满口北大荒方言——“哎呀,这疙瘩忒穷了”,“我们那掌柜的”,“我爱联系人儿”,“俺这旮旯男的太多”,“两人干活一点一点把该生产队的钱都还利索了”……,她说,宁波话还能说几句,没几句,都忘了。同为知青,现居宁波的我,特别感动,读着读着,泪溢眼眶。
“我最恨知青返城,大家都在那儿不也挺好。如果知青不走的话,我们的日子一定挺红火的。”这话是天津知青苏桂兰说的,也是大部分留守知青想说的。回望历史,《大国粮仓》让我们找到了流逝的岁月。写好口述历史并不容易,如作者坦言:“口述史需要解构与重组,语言要来自讲述者,结构要符合叙事文学特点,要梳理出因果关系链。”经过作者梳理的口述实录,让读者对留守知青的命运有了深一层的认识,他们为什么愿意留守北大荒?他们并不是人们臆断中那样“不是残疾的就是缺心眼的,要不就是犯错误的,否则怎么可能留下来?”除了北大荒有值得他们留守的客观原因,就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闪亮秉性——善良厚道。虽然“他们如不同品种的树,栽在相同的土壤里,有不同的结局”,但他们都坚守了善良厚道的底线,坚守了承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无论是哪一个,他们都是为别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是真正有责任有担当的一群,这也是最打动我的地方。
《大国粮仓》的引言——集结号永远不会再吹响,写得好,不但信息量大,还激发了读者的阅读欲。写留守知青,能联想到莫斯科红场的烈士墓上镌刻的话:“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勋永垂不朽。”足见作者的社会阅历、视野宽度和思想厚度。
阅读作者的创作手记,更是一种享受,除了认识作者的创作态度和采访履印,还能欣赏到作者的妙笔生花。如“西北风封住了蜿蜒流淌的蒲鸭河,厚厚的雪将远远近近的农舍裹了起来,没裹住的是炊烟,像一缕缕白雾枭然升腾,洇向那一碧如洗的天空。炊烟给荒原和普阳农场十七队涂上了一抹人烟”,如此描写二十几年前的北大荒农场滴水成冰的冬季,颇有动感,画面感极强,如在看电视片似的。
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大国粮仓》交出了一份令人信服的答卷。这是作者“历时二十四载,既出乎自己的预料,也出乎别人的想象”的良心之作,作者以采访对象实话实录的方式,既保留了亲历者的口述真实和独特的语言风格,又按文学叙事需求进行重组,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使这部高分良心之作弥足珍贵。
正如作者所言:“对30年前的返城知青来说,所有的苦难和风流已酿成一杯怀旧的老酒,对留守北大荒的知青来说历史还在延续;对返城知青来说那是三年五载、十年八载的知青经历,对留守知青来说,他们是永远的知青。”让我们永远记住这段历史,永远记住这些为建设大国粮仓的默默奉献者——北大荒留守知青,无名英雄!
此在,我由衷地向留守知青致敬!向良心之作的作者致敬!
2019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