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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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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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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书

  首发《延河》下半月刊2020年5期

           

    让时光静静聚拢

道听途说。小耳朵家暴,打折了老婆梅子的手臂,我暗自懊悔自己做了推波助澜的帮凶。

中温棚芸豆价格大都以五一为界限,五一前价格偏高,五一过后,价格像松了油门似的,一路下降。有很多人在时间上做起文章,仿佛时间是个漂亮小姑娘,一帮子垂涎欲滴的人老想着点子打她的主意。

还真有人得手了,琢磨出法子,在中温棚大膜下增加一层薄膜,美其名曰:天膜。别小看这一层天膜,棚温一下提高了3--5℃,提前栽种就有了保证,提前栽种就提前了采摘期,进而就提升了价格。开始有一两家试种,芸豆采摘提前三天,五天,十天,后来就推行开来,遍地开花。

四月过后,芸豆零星上市,所有的种植户摩拳擦掌,像钟表的发条上足了劲,时间的齿轮咬合,日子步步紧逼。饿了,有泡面,泡一筒,在花红叶绿的芸豆间狼吞虎咽,不像平日里跟芸豆插科打浑,说几句闲话。困了,席地而卧,天作被子地作床,往地上铺一个蛇皮袋,头枕畦间的横埂,草帽盖在脸上,遮挡透过芸豆秧子的阳光,呼几声小齁,也就三五分钟光景,一骨碌爬起来,扯掉浑身的疲惫,生龙活虎起来。

开棚摘芸豆,心变得无比虔诚,爬着跪着,对每一株芸豆顶礼膜拜,小心翼翼地翻开遮挡的叶片,怕摘疼了它,好在芸豆并不计较,从不喊一声痛。匍匐在地,间或站起来直一下身,拍打拍打发酸的腰肢,来不及说上一句半句诉苦的话,又俯下身去。摘下来的每一根芸豆,沾染了炽热的手温,匆匆钻蛇皮袋里去了。

最开始采摘的那几天,还优哉优哉,有时间理理芸豆秧子,把芸豆旁逸斜出的触角顺着主干缠绕几圈,像把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屁孩交到他家人的手上。或者举手之劳,把冒尖的秧子从高处扯下来,盘成一个大圈,让它放低姿态,从底部开始生长。

白芸豆初长出来是绿条,欲长颜色欲发白起来,浑圆粗长,是芸豆家族里的大个子。开园摘芸豆,就是挑捡那些大个的摘。推开叶柄,枝丫上挑着三两个水嫩的芸豆,摸摸这个,看看那个,那感觉有点像面对离乡的孩子,有点儿不舍,但又必须让他离开,这个感觉也就一瞬间的事,毕竟摘下来能卖上好价钱,就如给孩子找了个好前程,没啥舍不得,再说摘掉这根,枝丫上的那根长得更快。

第一次采摘,每亩大约能摘三五十斤,这个也不确定,有行家里手,管理得当,每亩摘一二百斤也是有的。这时的芸豆大小不匀,个头不一,有人嫌产量低,索兴不摘,往后推一天,再推一天,眼看芸豆白白胖胖了,才开始动手。有按捺不住的,先下手为强,卖到手里才是钱,挖到篮里才是菜,这样想也是对的,毕竟菜价一天一个样,可若摘得太小,产量低不说,遇到挑剔的收购商,难免还要费一番口舌,要是有旁观者再说一句,这么小咋能下得去手?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嘲笑,那次村里的小耳朵就被嘲笑了。

第一次卖芸豆,会有些踌躇,摘得少,蛇皮袋装得松松垮垮,无形中暴露了自己管理上的欠缺,有颜面扫地的虚荣心作祟。我第一次摘了一百六十六斤,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人摘了二百多斤,村里的一个小媳妇摘得少,芸豆大小匀称,却只有十几斤,那个摘二百多斤的家伙一脸鄙夷,信口开河说这点儿不值当摘。小媳妇转睑变了脸,嘴上不依不饶,你家多,老的嫩的祖宗十八代,我摘得少,大小均匀质量好,再少,你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个家伙顿时哑口无言,匆匆结帐,开三轮车走了。最后过秤的是小耳朵,他摘了一蛇皮袋,满腾腾的,上口又蒙了一个蛇皮袋,过完秤,眼疾手快倒在大堆上。我摘得芸豆有拇指粗细,他摘得却根根如筷子。我还没说话,小耳朵就跟我解释,结得太稠了,不剔掉妨碍其它的生长,我不识时务地抓起一把,说摘得太嫩了,没产量!小耳朵却不接荏,转身走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这句话竟在小耳朵心里埋下了家暴的种子。

芸豆价骤高是小耳朵家暴的主要原因。四月十八号,芸豆每斤三元六角,十九号三元三角,接下来每天的价格是三元九角,四元两角,五元每斤,然后四元每斤持续。如此破天荒的菜价本应该庆幸,小耳朵家却出事了。

报警的是小耳朵老婆梅子的儿子。小耳朵和梅子是二婚,梅子改嫁的时候儿子还未成家,小耳朵资助儿子建房娶亲,梅子才带了小女儿跟了小耳朵。

儿子报警是母亲被小耳朵家暴了,打折了手臂。我在芸豆收购摊点上听说的这件事,梅子被大儿子带回去,住进了医院。儿子勒令小耳朵和母亲离婚,若小耳朵不答应,就告到他伏法为止。具体结果,我不得而知,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没谁顾得上八卦。我是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冒,后来听说小耳朵家暴的原因,竟是梅子摘芸豆下手狠,急功近利,恶性循环,等到芸豆价格飙升到每斤五元,连小一点的芸豆也没得摘了。小耳朵每次卖菜总被挑剔,被嘲笑(我也嘲笑过他一次),结果听芸豆涨到每斤五元时,小耳朵看着空荡荡的芸豆秧,像一只被木棒一下一下敲打的癞蛤蟆,气鼓鼓的,小耳朵故意找茬,对梅子拳打脚踢,还不解气,顺手摸起一根棍子,打折了梅子的手臂。这下好了,啥样的芸豆也摘不成了,梅子不跟他过啦,老的嫩的自己摘去吧!

梅子从繁忙的农事中抽身而出,她能从藕断丝连的情感中抽身而出吗?慢下来,让时光静静聚拢,也许只有时间,才能治愈她身心的创伤。

生活如一枚过河的卒子,只能前进,无法后退。左右冲突,内心挣扎,这应该是梅子住到儿子家里心态的真实写照。浑身的淤青渐渐变淡,她心里的仇恨也慢慢变淡。听人说,她去了前夫的坟茔,一杯黄土,野草离离,她用那只没受伤害的手拔光了坟上的野草。不知道她跟前夫说没说他们的女儿,那个女子嫁出去有十年了,女儿出嫁时才十六岁,她没法子跟坟里的他交待,因为女儿十六岁时怀孕了,她那时也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祸害女儿那个遭雷劈的,丧天良,千刀万剐!骂也骂了,她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匆忙忙给女儿找个婆家嫁掉了。

如今她又回到上一个起点,成了一个有家不愿回的人。也好,繁重劳累的一个急刹车,把她甩了出来,置身劳作之外,芸豆的价格,芸豆摘得大小,统统都跟她没有关系了,她再也不用跪着爬着摘芸豆了。可她的心思能停下来么?芸豆大棚里的蜘蛛网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

儿子开车给人运输芸豆,早出晚归,儿媳妇儿在幼儿园护工,一早吃了饭,晚上才回来。家里没种大棚,日子清闲,很快又很慢。

我卖芸豆相遇过小耳朵几次,他还那样儿,看不出与往日有什么不同。妈的,我背地里骂他几句。

再次见到梅子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她的胳膊还用绷带吊着,一只手骑着电动三轮车,去接她放学的小儿子。

现实的结局就是这么狗血,小耳朵去梅子的儿子家里给梅子一家人道谦,儿子和儿媳都不同意母亲回去,梅子却一声不吭上了小耳朵的电动三轮车,死活不肯下车,毕竟她和小耳朵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只是她吊着手臂,根本没办法干活,一个月的芸豆采摘季,手臂受伤后的她再没能伸上一把手。

            隔着三两株庄稼的思念 


几场雨下来,野草包围了坟地。

不是同日生,但愿同日死,但真正同日死的有几?女人先卒,若另辟新坟,要先埋别处,等男人死了,重新启出棺木,然后两人同穴,柳枝弯弓,麻绳做弦,箭是秫梃,箭镞是手指长短的一节粗高粱杆,管事的老总从孝长子的白布搭头撕下两条,把两副棺材连在一起(乡人戏称搭上了电话线)。柳条麻线做的弓箭放在棺木之上,三只秫梃秸秆做的箭,杆杆上弦,管事的老总抓把黄土压住箭尾,乡人未必知道丘比特,却知道三支箭寄托了射中爱情的红苹果之意。

夫妻不同生,死必同穴,夫或妻有早亡者,续弦或改嫁的事也是有的,又都有孩子,这样的人故去,子女多半希望亲生父母同穴,经过协商,双方都能达成一致。王村有这样一个妇女,男人六十岁时死了,她比男人年轻十岁,再走一家,儿女也未反对,女人新嫁的的男人是个老光棍,他们只求老来作伴,百年之后,女人的儿女自然要求母亲回来和父亲合葬,若男家不肯,有经多识广的人变通,扎个纸人,裹了女人的衣裳,这才解除了男家的后顾之忧。

也有这样的情况,男人小杨二十多岁丧了妻,留下三个月大的女儿。一个男人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不是法子,小杨很快续弦,老婆兰香离过婚,没有孩子,无牵无挂,磨合期很短,一家三口很快融为一体。按政策规定,他们符合要二胎。兰香不久就怀孕了,生了一个儿子,这下好了,儿女双全,幸福美满。

这样过了十多年,地里收成也不赖,日子过得还不错。可他们碰到了头疼的事,兰香意外怀孕了,这样是超生,按政策要流产终止妊娠,可小杨两口子舍不得,想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兰香有点私心,女儿毕竟不是亲生的,若这个是个女儿,自己不就锦上添花了?

孩子生下来,却是个带把的。村人没有不笑话的,说兰香贪心不足,罚缴社会抚养费不说,两个儿子,结婚买车买房得多大负担!砸锅里了吧。

小杨不在乎,儿子负担大,趁自己年轻,多种二年大棚,不就完了。

世事像小杨想得那样就好了,小儿子四岁头上,大女儿说妥了婆家,他却得了病,检查出来,胃癌已到晚期,家人也不敢告诉他。

瞒是瞒不住的,他疼啊。不能下地干活,他在家洗衣刷,做饭。女儿婆家得了信,来探望几趟,趁机把迎娶的日子定下了。女儿走的时候,哭得不像是出阁,小杨掉了泪,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在外地上学的大儿子突然回来了,小杨明白,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心劲一泄就倒下了,没多久功夫,瘦成了一根柴禾。他走的时候,迟迟不肯闭眼,兰香拉住他的手,说,你放心吧,我会在这家过一辈子,把孩子拉扯成人。小杨是睁着眼走的,不甘心地躲进了一张五寸的黑白照片里。

小杨先前的那个媳妇死了近二十年,有小杨的长子出面,从寄埋的地方挖出来,要和小杨一块儿进祖坟合葬。小杨刚做了新娘的女儿早得了长辈的嘱咐,哭爹不哭娘,怕兰香听见心里不舒服。启出小杨前妻的骨殖(其实只是一个黑黑骨灰盒的朽木,由一层尼龙的衣服包着),统统装进一副薄木棺材,提前放置到坟地去,等待和小杨合葬。

小杨这样叫夹棺葬,位置不按男左女右,要埋在他的左边,兰香百年之后也要并入他的坟茔,在他的右边。这样的葬法少见,出殡这天,围了几层人看热闹。

哀乐声中,众人眼泪婆娑。小杨四十多岁,上有老下有小,他四岁的儿子披麻戴孝,跪是跪不住的,站起来东看西看,被人按住头伏在地上,一会儿又站起来,骑着柳杖当马,围观的人看着,心里酸酸的。

两副棺材一左一右下葬,坟地哭声一片,有亲人,也有围观者。唢呐悲鸣,像一匹匹马儿飞旋而来。

小杨的骨灰葬在大棚边上,兰香到芸豆地里劳作,一眼就能看到他。隔着三两株庄稼,想象着他俩在地下,兰香心里有宽慰,也有一肚子说不出的酸楚。

                豆角青青

 

赶上个好价钱,跟救人一命似的,豆角的价格像个溺水的孩子,起起伏伏

晨风中,露珠儿在绿叶上滑翔,轻盈地降落在泥土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开始还能看见撅着个圆溜溜的小屁股,不一会儿,就游入泥土深处去了,更多的露珠密集地聚拢在草尖上,顺着草尖舒展的脉管,绿绿地探出手脚,闻鸡起舞。风逡巡着四处游荡,鸟雀叽叽啾啾鸣叫,虫子们翻个身,从睡梦里醒来,菜青虫在豆角叶片的边缘粘上细密的丝,绕来绕去,织成一张网,叶子卷成一湾青青的避风港。岂能任你一条小虫子为所欲为!喷一遍“苏云金杆菌”,中毒的青虫停止了进食,脱水,不几天就成了一骨截燃烧后的火柴棒,黑黢黢的,漏网之鱼,像躲猫猫一样藏在卷成筒的叶片里,凭借丝丝缕缕网状的壁垒,与你打游击战,这时候,人与鸟雀无形中结成了同盟。

讨厌的小菜叶蛾,(它并不是飞蛾,而是一种钻心虫)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先是把虫卵产进花蕾里,花开时节,卵破壳成虫,像个小针鼻,扎在花蕊上啃食,还未成形的豆角早早就夭折了,既便躲过幼虫这一劫,受了伤害的豆角侥幸成长,仍会被渐渐长大的虫子欺负,被钻进娇嫩的身体,千疮百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摘掉将要脱落的花瓣,裹挟走躲在里面的小菜叶蛾,掩埋到远离豆角的土坑或丢弃到水塘里喂鱼。

其实,豆角最顽强的敌人是草,草喽啰挥舞着细小的手臂,围绕在豆角棵四周,镢头、扁铲、推锄都成了铲除杂草的急先锋。千万鲁莽不得,对付远离豆角的草可以肆无忌惮,近处的砍或锄都难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时要蹲下来,用扁铲掏耳朵一样铲掉躲在豆角之间夹缝里的草。

除草宜正午,是生是死,立竿子见影。阳光火着,草被铲断根部,青青的汁液蒸腾殆尽,很快就干燥了。青青的干草,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相邻豆角地的玉米,已长米把高,双肋斜插墨绿的宝剑,轻风里打一通醉拳吧,剑光四舞,豆角不甘寂寞,演一出蝶恋花,回赠小小的邻居。风凉爽了,墨绿的豆角秧,从蔫蔫中清醒过来,甲壳虫在破洞的叶片底下爬出来,它酒足饭饱,要到豆角秧的枝杈里去睡觉,叶片上斑潜蝇撕咬的齿痕,一条条弯曲的疤斑,成了豆角不可磨灭的印记。

淡白的,紫红的鲜花在身后暗淡下去,花瓣抿着嘴唇,叶片摆动哗哗的掌声,豆角秧寸寸向上,它身后的花瓣渐渐变成浅黄色,褪去了干枯的衣裙,细小的豆角伸出长长的腿脚。

也就一个月的光景,豆角已腰身纤纤,楚楚动人,到了谈婚论嫁的节令。第一根豆角,从开花开始,被呵护备至,第一次开园摘豆角总有一点仪式感,敬天,风调雨顺;敬地,衣食父母;敬心,有一份付出,就有一份收获。

七月流火,天热得很。肥水合适,豆角待字闺中,多待一天就会鼓粒,像一根绿绿的细绳绾出了许多解不开的疙瘩,这样的豆角找不到好人家,只能降低身价,处理给煮豆角的锅上。不知道是谁想出来夜里摘豆角?晚饭过后,暑气渐消,就有人戴上头灯去摘豆角,头灯三面松紧布,牢牢箍在头上,一道光柱,时而上下,像挥舞着一柄明晃晃的刀,蚊虫在刀光剑影里飞动。裸露的胳膊和小腿喷洒了花露水,还是被叮出三三两两的包,后来换成味道更浓烈的风油精,蚊子才收敛了些,只是风油精渗透了皮肤,流汗的地方会火辣辣地疼。

天气预报有雨,越是有雨,越要把豆角摘下来,时下气温高,下过雨后,豆角长得更快,一下就鼓起了腰身,像未婚而孕的少女,出了丑,身价也跌得厉害。这时候豆角的价格像个溺水的孩子,起起落落,赶上个好价钱,跟救人一命似的。

往往先是一道闪电,雷声由远而近,雨说来就来了。大雨点劈哩叭啦砸下来,灯光一阵忙乱,穿上早备好的雨衣雨裤,头灯舞出团团白光,斩出一条水路,滴着水珠的豆角像一条条小青蛇,一根根悬竖着,雨水滴滴嗒嗒,像一地青青的感叹号!

一个响雷在耳畔炸了,声响贴着人的头皮踏过,脚下一片汪洋,地上捆成把的豆角在水里漂浮起来,遍地窜动。

三年级的儿子在一篇日记里写:夜里,好大一声雷!把我惊醒了,爸爸妈妈又去摘豆角了,我光着脚跑出去,大门锁住了,我哇一声哭了,老天爷也害怕似的,哇哇哭得比我还厉害。

在儿子日记里的那个夜晚,我和妻子摘了五百八拾斤豆角,天亮雨停的时候,豆角收购处己聚集了很多卖豆角的人,收豆角的商贩挑挑捡捡,条细条长的五毛,次一点三毛,卖豆角的人浑身湿漉漉的举着一把豆角,气不打一处来,这样的豆角只值了三毛,倒大沟里也不卖!话虽那么说,也没见谁舍得扔掉,换另一处去卖,仍给三毛也就卖了,价钱高于三毛,心里还滋生出来一丝喜悦,幸亏给三毛没卖,要不就少卖钱了!

 闹钟紧绷一张脸

闹钟的脸紧绷着,每天夜里三点时分就尖着嗓子叫起来,拎着我的耳朵唤:起床!起床!起床!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不情愿地坐起来,空调还在嗡嗡响。院里的暑气停止了37℃的进攻,在温度计28℃的地方驻扎。我和妻子赶到豆角地的时候,田里的人声盖过了夜虫的鸣唱,穿上抵挡蚊虫叮咬的工作服,抓起捆豆角的绳坯,灯光一闪一闪,像一滴露,出没在豆角丛里。

白天下过一阵疾雨,千军万马拖着长长尾巴的雨点冲进田里,纵横交错,留下一地泥泞。雨水撤退之后,豆角似乎心有不甘,蹭蹭跳将出来,对着雨水的影子指手画脚,肚子气得鼓鼓的。我用手抚摸一下豆角的头顶,趁它不注意,还来不及叫一声疼,就从枝柄上把它掐下来,捋顺在手掌心里。头灯睁着亮如白昼的眼睛,搜索躲在叶片背后或暗藏顶柱侧面的豆角,菜青虫蜷缩在对折的嫩叶里,织了一张网,阻挡住药剂喷雾的包抄,过着饭来张口的小日子,现在正睡得香喷喷的,小菜叶蛾把青青的豆角钻了一个洞,一寸一寸爬进去,衣食无忧,结果落在灯光里,都被判了斩立决。有一只别出心裁的菜青虫,天亮在豆角收购市场上,被妻子从我肩膀上活捉了。对着早晨的阳光,菜青虫晶莹剔透,收菜的客商调笑说,你的菜质量不错,虫也养得好。

蚊虫在耳边围着哼哼,专找暴露的地方下嘴,蠓虫四下乱飞,有飞蛾投火的阵仗,暑气又冲锋上来,头灯裹在头上,松紧布水漉漉的,头发湿透了,像个热气腾腾的蒸笼。前行路上,有蜘蛛布下的天罗地网,指甲盖大小的黑蜘蛛在灯光里挥动毛绒绒的腿脚,三五下就爬进晒裂的竹竿孔洞里去了,蛛网弹不可破,上面挂着被缚绑,层层包裹的“飞来将”,该不会打扰了蜘蛛的夜间工作了吧,连忙给蜘蛛倒歉,说声对不起,也不知道它听到没听到。无意间惊扰到一只红蜻蜓,它翅膀沙沙地追逐着灯光,一圈一圈地飞,像个绊脚的小不点,偶尔俯冲过来,翅膀掠过我的脸颊,我说蜻蜓来占我的便宜来了,妻子笑淬了一口,说,你太有吸引力了,连蜻蜓都来找算(土语:调戏)你。

那只蜻蜓停在沾染露珠的草尖上时,我在灯光里用手机给它拍过一张照。那张照片已经找不到了,但我记得,曾经有一只红蜻蜓,在我摘豆角的一个夜里,与我相伴,走着走着走散了。

  与梦想背道而驰

夜空里有蝙蝠飞过。

夜里摘豆角,躲避大暑节气里烈日的锋芒。豆角早早摘下来,像手握了百万铁骑的将军,拥有了主动权,就有了和收购商讨价还价的余地,谁出价高就卖给谁。

不管豆角摘下来早还是晚,村里的老马却卖不到最高价,总要比邻居大龙少卖一角钱。老马两口夜里起来摘到天亮,摘五六百斤,照大龙的价格就少卖五六拾元,奇了怪了,老马媳妇不甘心,每次都是问大龙菜价,知道了价格,待老马再去卖,就慢了半拍,两口子决定再早起一个点,早点卖,这下价格该平起平座了吧,卖完过后再问大龙,对不起,仍然少卖了一毛。每次都少卖,差哪里了?老马媳妇拿着自家的菜跟大龙家的比较,竟比大龙家的条直条嫩,为啥自家的男人总比别人慢半拍?每次都少卖一角钱,这一季豆角摘下来,得少卖多少钱啊!老马媳妇觉得这差距是自己男人与别人的差距,老马卖豆角不问东问西,随便一个收购点,随别人的价就卖了,媳妇最看不惯他这脾气,买卖争分毫,讨价还价你还不会?!

这一次老马想按着大龙说得价格卖,可在临近的收购点跑遍了,也没找到大龙说得那个价,想低一毛钱的价卖掉算了,可回头菜却没收购商要了。老马只好跑了冤枉路,去更远一点的收购市场,一路碰到几个收家,价格却一里不如一里,竟不如刚开始的价格。走到终点,卖豆角的排成了长龙,在宽宽的省道两侧,人流堵塞,收购商握着手机打电话,漫不经心地压价,老马心里急啊,心思一个松动,菜价又掉了一毛,老马卖也不是,不卖也不是,最后再也撑不住,忍痛出手了。

老马认命,说自已财运差,给媳妇解释,全天下都是这个价,人家卖他也跟着卖了。媳妇说他死鸭子嘴硬,咋不跟着大龙的屁股后面卖?她早问过大龙菜价了。

老马无话可说,任媳妇唠叼,忍气吞声地背上喷雾器给豆角喷了一遍农药,回来喝了半瓶“冠群芳”,接着又喝了半瓶“敌敌畏”。也不知道是先喝得农药,还是喝了酒之后,晕乎乎把另一个瓶里的农药也喝光了,然后钻进青绿茂盛的玉米地。玉米地里埋葬着他的父母和先祖,他倒在先人的怀抱里,口吐白沫,家人找到他时,他的尸体己经腐败,死去多时了。

后来,村人都知道了大龙卖豆角喊高价,原来他每次卖得价格比他说出来的价格都低一毛钱,谁也想不到,大龙提高菜价,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虚荣心,竟害老马丢掉了命。

老马的坟相邻疏密有致的豆角田,像大地隆起鼓鼓的乳,坟地四周被践踏的玉米秸杆青黄一片。很长一段时间,村里人都觉得那个慢半拍的老马还没走远。

老马死后,天开始下雨,一场接着一场,丝亳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沟满壕平,蛙声四起。凹地里的晚茬豆角泡在齐腿深的水里,开满瘦弱的花,结出粗细如小小婴孩手指的豆角,那应该是豆角垂死前的挣扎。

天突然放晴,毒辣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像一梭子一梭子子弹击中豆角,豆角很快叶片干枯。我去田地里眼睁睁看着豆角泡在水面,却无计可施,只好穿着长统水靴,趟水摘掉弱小的豆角,像是收养了它们末成年的孩子。纤细的豆角在我掌心里却无比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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