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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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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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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人物

 

                   大力叔

领:拉起来呀,

众:嘿呀!

领:夯起来呀,

众:嘿呀!

领:拉到边呀,

众:嘿呀!

领:这边暄呀,

众:嘿呀!

领:使劲掂呀,

众:嘿呀!

领:拉不稳呀

众:嘿呀!

领:打不准呀,

众:嘿呀!

领:往前打呀,

众:嘿呀!

领:打到边呀,

众:嘿呀!

领:再转弯呀,

众:嘿呀!

……

夯是石夯,一块木斗状的大青石,头小身子壮,上凿一个圆孔,刚好把一根圆溜的木棍吞进去,青石底部被铁丝箍起来,四个角预留出铁丝拧成圆孔,系上四根麻绳,一个石夯就成了。领夯的大力叔握牢木把,喊着号子,掌控拉夯的绳子,号子一致,这样才能把四方的力气聚集起来,拧成一股绳。别看大力叔一副大权在握的样子,平时他却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跟女人说话都脸红。看他一本正经的,我想他心里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东西,要不脸红啥呢?大力叔不是一个有女人缘的人,可当初梅婶为什么偏偏相中了他?至今是一个难解的谜。

梅婶当年可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美人,美丽的女人一颦一笑都是美丽的。美丽是梅婶的优势,可结了婚之后,这个优势却成了她和大力叔矛盾的焦点,梅婶是个开朗的女人,一直是很多小伙子的梦中情人,她结婚没让她的美丽逊色,反而像浇了水施了肥的花朵,更加楚楚动人了。大力叔不善言谈,他得到了梅婶这个美人,度过了一段幸福而眩晕的时光,接下来,看到梅婶跟别的男人有说有笑,他的话就更少了,心里有根弹簧一压再压,他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梅婶会被别人抢走,稍不如意,梅婶就会投到别人的怀抱。大力叔虽然娶了美丽的梅婶,可他活得一点也不快乐。

梅婶提出来过离婚,大力叔却又死活不肯。家里地里,大力叔都是一把好手,梅婶挑不出他的毛病,再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梅婶自己安慰自己,等有了孩子,或许就好了。可他们一直没能有自己的孩子,这事全怨大力叔,他有精子成活率低一类的毛病,那年月,这对男人是件耻辱的事。大力叔四处去治疗,也没有效果,最后他们抱养了一个叫大宝的男孩,这孩子抱来时两岁,费心巴力地养了他二十年,给他成了家,谁知却是个白眼狼。没生你,总养你了吧,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梅婶也觉得与大宝隔着一层呢。梅婶与大力叔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吵了二十年,仅有的那一点亲情渐渐稀薄成空气,被一阵风吹散了。

家里是待不下去了,看着村里的年轻人去外面打工,风风光光来去,梅婶也想出去,去新疆拾棉花,去盐场帮人嗮盐。大力叔不想挪窝,又不放心梅婶一人,僵持到最后,锁上房门,俩人一块去盐场嗮盐去了。

据说大力叔积习难改,容不得梅婶与别的男人说话,俩人在盐场磕磕碰碰,年底回来时出了岔子,在省城车站,大力叔去厕所撒了一泡尿的功夫,出来不见了梅婶的踪影。茫茫人海,大力叔到哪里找人去?他怀疑梅婶被人贩子拐走了,报了警,结果无果而终。大力叔回家来了一趟,没寻着梅婶,又急急火火走了,就这样来来去去,十多年过去了。

前年,我在省城汽车总站见到了大力叔,他穿着一身环卫服打扫卫生呢。我问他有梅婶的消息吗?他习惯地苦笑了一下,说,大侄子,不怕你笑话,你梅婶在这走丢的,我就在这寻她,恁些年了,愣没有一点她的音讯。我当时在心里笑话他刻舟求剑,我猜想,梅婶可能再也无法承受大力叔“无休无止”的爱,去另觅高枝了,大力叔当局者迷,他或许不明白,爱情不是圈养的,要学会松手,用信任去维系属于自己的爱情,别说梅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即便有,你能管住她的身,你却无法管住她的心?可我又不能点破,或许大力叔找了十多年,业已看破了这个结局,他只是不肯接受这个现实,即便守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也比浑浑噩噩活着要强!

我不忍心点破,只有劝慰他,等着吧,只要梅婶自由,她一定会回来的,时间最终会给你一个交代。我想不出梅婶会去什么地方,只想给大力叔一点儿希望,哪怕只有一点,在他心里或许也能星火燎原。

梅婶到底去了哪里呢?没人知道。她与夯歌一样在村里走得无声无息,这一切,都将慢慢淡出村人的记忆,但对于大力叔,却依然是多少汗水或者泪水都稀释不去的念想。



                    芝麻

鞭杆爷不是大户人家,却庭院深深。最前排生产队的牛屋,做了赤脚医生六先生的卫生室,后一口生产队的仓库,变卖给了鞭杆爷,再靠后一口才是鞭杆爷他家的砖瓦房。鞭杆爷沿卫生室齐拉了一溜砖土墙,随手在土墙上甩了些仙人掌,靠吸食阳光雨露,仙人掌竟成活了,伏在土墙上,开黄色的花,结拇指粗细粉红的果,果瓤包着一腔籽儿,酸酸甜甜,黏黏糊糊。果可食,吃得时候一定要把外皮弄干净,仙人掌的刺不可冒犯,明晃晃的的针尖,像给土墙抹上一层墨绿闪光的盔甲。

鞭杆爷的爹死得早,寡妇娘拉扯他弟兄两个成人,鞭杆爷大名解放,鞭杆爷是他退休后赶着一群羊而得的一个响亮的名号。他参军复原后,被分配到粮所上班,吃上国库量,娶了漂亮的芝麻奶,眼看着幸福的日子节节高。1983年生产队分了队里的牲畜,承包了村里的土地,鞭杆爷用了二个月的工资,买下闲置下来的仓库,翻盖了瓦屋,原说好给老二娶媳妇用,因为老二一直跟着娘过,娘活着的时候,没能给二儿讨上媳妇。后来不知咋的,老二娶媳妇的事不了了之,直到现在,二爷还是一个人。

粮所驻地在公社,后来改叫乡,再后来叫镇了。叫公社的时候,土地基本只施土杂肥,公社有氨水,村里套了驴车,用铁皮大桶拉回来。氨水有刺鼻的气味,板结土地,施用不当还烧苗。当时粮食的产量一直不高,鞭杆爷的工作也轻松,他时不时抿二两小酒,骑着一辆“国防”牌自行车在月光里晃晃悠悠从粮所回家来。鞭杆爷每晚回来,总拍着木板门,叫:芝麻,开门,芝麻,开门!在夜里传出去很远。

公社改叫乡的时候,县里有了化肥厂,也有了进口尿素。那时的进口尿素包装袋不透气,防水,风也钻不透,有门路的人弄一两个,做成衣服,当时教我的语文老师还编了顺口溜:光棍大嘎古,穿件皮衣服,前面写日本,后面写尿素,胳肢窝里藏着46%。这时的土地承包到户,粮食收成大有改观。村人把晒干的小麦扬干净,装进盛过碳酸氢铵的蛇皮袋,去十里开外的粮所缴售(公粮缴够,余粮售给国家)。缴公粮的板车时常在粮库门口排出一二里路,像一条被斩断腿脚的蜈蚣,只见人头涌动,不见人往前移动。这时候,是鞭杆爷最忙的时节,很晚才能听见他回家拍门的声响,也有时没有动静,那大约是住在粮所了。

某一天,村人看见鞭杆爷家墙上的仙人掌少了几片,墙头有了能翻墙过人的豁口。后来有人见二爷的脸上肿了,芝麻奶跟人解释:老二痄腮(腮腺炎),听人说仙人掌去刺放在石臼捣烂,掺上鸡蛋清涂抹,专治痄腮。在我的记忆里,二爷的脸肿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鞭杆爷基本不回家住了,他用自行车把被褥带进了粮所的单身宿舍。再后来,可能痄腮的人越来越多,反正鞭杆爷墙上的仙人掌慢慢绝迹了。前年,我女儿患腮腺炎,我去鞭杆爷家去寻仙人掌,只见到他家长满绿苔的蓝瓦缝隙里有一簇,长在高高的房顶上,完全没有了防范坏人的作用,倒像一片一片记忆,记录着艰难岁月里的风风雨雨。

乡改叫镇的时候,鞭杆爷已经退休赋闲在家,他的儿子接班,原以为捧住了金饭碗,吃上了国库粮,谁知国家搞活了经济,粮食局却门庭冷落,工人相继下岗,失业,儿子一家吃了几年低保,再也无法忍受贫穷,南下去了深圳,据说现在混得有模有样了。

鞭杆爷死得很突然,当时,天已经亮透。听到芝麻奶的大声小叫,前院的六先生赶来时,鞭杆爷已经绝了气。村人涌进鞭杆爷的房间,发现他一只手按着心窝,凝结着一脸痛苦,一瓶速效救心丸冷冷地躺在地上,几颗药丸滚落出来,像睁着一粒粒见死不救的眼睛。鞭杆爷的被子冰凉,一层油腻看不出几年没有拆洗了,上面竟胡乱补了几块与被子不同颜色的补丁。芝麻奶除了一声叹息,看不出有多少悲伤,仿佛鞭杆爷只是一个路人,与她不相干。

鞭杆爷的床上只是一个人的被褥,鞭杆爷与芝麻奶分居了?芝麻奶一个人在翻修了上盖的仓库里住了多少年?面善但执拗的鞭杆爷咋是这样一个人呢?

鞭杆爷的羊群卖了一笔钱,做了他的丧葬费。儿子把他没穿过的新衣服送给单身的二爷,二爷一直摇头,内心在拒绝着什么。他侄子说他,你哥的衣裳,又没沾过身子,不脏。二爷只好收下,却在鞭杆爷忌日的时候,又偷偷烧给了他。家里慢慢没有了鞭杆爷的东西让芝麻奶触景生情了,也许有没有鞭杆爷,芝麻奶的日子仍与先前一样过。

知情人说,鞭杆爷从粮所回来的那个深夜,他没拍门叫醒芝麻奶,而从鸡架门楼爬进院里,推开房门,他发现了和芝麻奶同床共枕的二爷,一怒之下,他打肿了了二爷的脸,(也有人说二爷自己打肿了自己的脸),摔门而去。原来如此!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芝麻奶在我心里一下颠倒了位置,我深深感受到了沉默不语的鞭杆爷内心隐藏的气愤,悲哀,伤心和无奈,他一连串的响鞭不只是对羊群的训斥,也包含了他愤怒的释放和宣泄。他心里的怨恨像苦涩的香附子,斩去叶梗,又从核上生出来,密密麻麻的长满他的内心,无法根除,可在生死面前,这点个人的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鞭杆爷走了,像把芝麻奶对青春的记忆也带走了,芝麻奶一天一天衰老了。

现在的芝麻奶真像一颗敲净籽儿的芝麻,咧着个干瘪的嘴唇,面对深深庭院无语,围墙的寂寥长长,芝麻奶内心可能也是无比的空荡。

                  节烈三嫂

 

 

这是一座节烈牌坊,立在大路中央,像一只苍鹰凌空展翅,飞不起的沉重定格在半空里。 它建于清乾隆二十一年,虽历经二百多年风吹日蚀,但随夫于九泉,夜饮毒而亡的烈妇徐氏的事迹依旧在村里口耳相传。 

远眺,牌坊像一面凝重的旗子,在小村瓦蓝的天空下,稳若盤石。路的尽头是一所学校,学校建在一片荒地里,周围种了些桑树,学校因此得名:桑园中学。天天途径牌坊的学生娃,耳濡目染,节烈的种子在她们心里根深蒂固,那时女生一般不跟男生说话,同桌的你根本没有歌曲里唱的那般浪漫,被三八线划清了界限。小溪却是个与众不同的女生,教她的老师,按辈分我该叫他三哥,他家与牌坊为邻,当年也就三十岁上下,生性风流倜傥,这个词用在一个中学老师身上有些不妥,但对他用这个词进行表述再恰当不过。三哥活着的时候,我大都叫他的绰号:三祸祸,不叫他三哥是因为心里在蔑视他,你想,一个十六七的女生,咋能禁得住他的诱惑呢?小溪竟怀上了他的孩子!家人唆使小溪去告三祸祸这个混账强奸,小溪一口回绝,并且扬言,若再逼她,就死给家人看,最后家里人妥协了,吃了个哑巴亏,把她弄到了关东一个亲戚家,以期断了她的念头。三祸祸恶习不改,很快又有了新欢,弄得沸沸扬扬,在学校混不下去了,托关系转行从政,渐渐干到了副乡长。正当三祸祸飞黄腾达之际,却出了岔子,他骑摩托车撞上了电线杆,当场死亡。据说那天他喝了点小酒,也有人说他树敌太多,摩托车被人动了手脚。

那些日子,三嫂巧儿的心里黑暗无比,一片瓦蓝瓦蓝的天,周遭布满灰白色的云,像一口锅扣下来,太阳光成了一柄柄利刃,丝丝刺痛了她的心,树梢映满光亮的碎叶在她眼前晃啊晃,巧儿活得摇摇欲坠。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个场景,巧儿的心还隐隐作痛,记忆又是个奇怪的东西,对于咬牙切齿的人,一旦他死去了,再大的仇恨都如同浸了水的炭火,慢慢也熄灭了,只记住他一点一滴的好。三祸祸多行不义必自毙,只是撇下的两个女儿太可怜,苦了巧儿。村里不乏热心人,劝巧儿离开这伤心之地,再寻一家嫁了。三嫂说孩子太小,不想改嫁,热心人讨了个没趣,讪讪走了。待两个女儿长大,仍有好心人登门,三嫂一口回绝了,三嫂咬紧牙关,连根针也插不进去,好心人这才死了心。村里人再说起巧儿,就把她跟节烈牌坊的女主人相提并论,大多数人还为她鸣不平,为三祸祸这样的花心大萝卜守寡,不值!三祸祸压根也不会想到巧儿会为他守寡,他更想不到,巧儿还会步了徐氏的后尘。

两个女儿相继成家,巧儿终于还是没能迈过那道坎,死可能比活着容易,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巧儿衣着得体的躺在床上,吞食了精心积攒的大量安定。那是农历的七月七,到处水汪汪的,坑满壕平,青蛙呱呱呱,都叫疯了。

疑神信鬼的村人推测,节烈牌坊有魂灵,看巧儿可怜,遂引渡她去了,巧儿死得其所!余晖里裁衣,青灯下纳鞋,苦熬日子的巧儿留在村人心底的影像很长时间挥之不去,直到她的没人修葺的老房子长满荒草,在一个暴雨连绵的节气里轰然倒塌,被夷为平地,村人再寻不出与她有一丝牵连的物件儿,才把她一点一点地淡出自己的记忆。

节烈牌坊有没有魂灵?没人知道。牌坊无语,变得日渐苍老。前不久,上级文化部门拨款对牌坊进行了修缮,并在牌坊一侧立了一块石碑,写着:

 省级保护单位

 刘氏石坊

  ×年×月×日

牌坊有了自己的名号,成了村庄的一员。不曾想,石碑上竟被写满了小广告:专收小狗,电话×××××××××××。

种羊配种,价格十元,××村东头。

真让人哭笑不得。



                   俏姑


门前一条细细的河,横着一座排木捆绑的简易桥。水蚰蜒滑过水面,水纹划破很快合拢,像俏姑裸露又隐藏的心事。细碎的鱼群在深水里,啃啄着她的小脚丫。岸边的芦苇在微风里吹着调皮而摇摆的呼哨,香蒲举出红蜡烛一样的蒲棒,纤巧的鹭鸶单腿鹤立,啄水梳理羽毛,清澈的河水,镜子一样光洁。

那时的俏姑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她的眼里,恋爱是最纯洁最美好的。一根木头似的清河叔在水漫过小桥的时候,凫水到对岸的杏林偷回来一捧青黄酸甜的杏子,在她的眼里,他傻得那么可爱!

那时的俏姑眼里看见的是洁白的爱情,像浮游在清澈的细水河里一遍一遍濯洗的大白鹅。我问俏姑当年看上清河叔哪点好?躺在摇椅里的俏姑眯上眼睛,试图用具体的东西来描绘一下她内心深处抽象的美好的东西,但她说不出来。她心里一定有被思念磨得铮亮的记忆,也或许记忆已被时间消耗磨损,毕竟人不会一直单纯下去,人活着总有一天会看破世间万象。单纯时的俏姑只看到了爱情的花好月圆,二爷二奶,也就是俏姑的父母,他们看到了憨厚的清河,但他们的眼光透过清河叔,还看到了他家被风雨撕破的蓝瓦房,看到了清河叔老态龙钟的爹娘。嫁到这样的家庭,能有好日子过?做父母的,谁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呢?

一场风雨改变了庄稼的姿态。俏姑说她那会儿常常斜坐在堤坡上,倚着树皮皴裂的刺槐树,那树皮像父母苍老的手掌一样,劳累而骨节变形、黝黑枯瘦的手掌!风吹着瘦骨嶙峋的树干,树冠晃动像暴跳如雷的父亲,母亲的叹息像树叶一样,一片一片落下来。是的,当俏姑说出非心爱的男人不嫁时,家里刮起了席卷一切的旋风。二爷成了堤坡上树,“呔”地一声,父女一阵舌战,俏姑丢盔弃甲,绕过父亲冲出家门,慌手慌脚的二奶像棒子叶一样摇摆不定,她死死拉住女儿,泪雨铁蹄一样践踏在俏姑心上,庄稼一样高昂着头的俏姑脚底下发软,倒伏在母亲的怀里。俏姑说,那时,她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就是一株被风雨吹倒的棒子棵,好死不成赖活着。

病怏怏的二爷倒了,肚子鼓得像个隆起的气球。村人说这是气鼓,二爷是被俏姑气死的,俏姑只是嚎啕大哭,并不争辩。

二爷的死多少给俏姑的婚事渲染了悲剧色彩,俏姑和清河叔倒也度过了一段滋润的日子。千辛万苦追来的爱情,结局却未必与想象的爱情幸福重合。

那个石盘封闭的地瓜窖,一个圆形窖,有三四米深,底部四下散开,储藏了地瓜。俏姑记得很清楚,清河叔下去的时候清清爽爽的,还朝她笑了笑,蹬着窖壁上预留的凹坑下去了,没有一点危险的征兆。直到俏姑听见清河叔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她突然紧张起来,等她跑过去,只看见清河叔瘫软在那儿,叫他,再也不会应声了。很多人赶来了,俏姑说,清河的那个笑像刀子一样刻在她心上,他们点点滴滴的日子被滂沱的泪水冲得七零八落。

村里敌对的人戏谑俏姑:老寡妇带着小寡妇。俏姑咬咬牙,男人一样竖起几亩蔬菜大棚。腿脚不便的二奶奶在摇椅里躺了两年便撒手人寰,这吋的俏姑己没了悲伤,她说,你是谁,遇见谁,何去何从,这是命,躲不开的。

俏姑一个人,种着几亩蔬菜,风的声音,鼓鼓的,把栓豆角的红色绳坯拉成一张瑟瑟生风抖动不已的弓,绿蚂蚱跳跃在太阳光线里,翅膀嚓嚓作响,一只褐色的蚂蚱触角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蜘蛛轻盈地穿梭,编织一张网,有一只白白大肚子的蜘蛛在地上觅食,用草棒按住它,笨拙的蜘蛛竟丢开“肚子”,匆匆走了,打开浑圆的包裹,里面是一包比黄米粒还小的蜘蛛,四下爬动,数也说不清,竟瓜熟落蒂,像成熟了的疼痛,已没有了疼痛。

下过几场透雨,土地滋润,散发出泥土的清香。我在大棚地边排涝,俏姑神采奕奕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她说儿子争气,读完了大学,又考上了研究生,日子总得往前过,哪怕有一点点希望……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知了遍布了树梢,知…知…地叫,一定也在为她高兴。

蜗牛爬上一株庄稼,看见更高更远的风景。

                      羊倌二爷

旷野的风,无依无靠。树梢打着久别重逢的呼哨,叶动哗哗,伸展一枚枚绿意盈然的手掌,风却不肯久留,沿着一条河流奔跑,拐了一个小弯,在松软光洁,长满香蒲的河之洲逗留,暗红的蒲棒像举着红色的蜡烛,水鸟单足伫立,叽喳梳理着羽毛。许多年以前,村里有一对男女在香蒲丛里行苟且之事,被传得沸沸扬扬。风不管这些风花雪月之事,扭身上岸,轻盈地拍拍脚下草尖上的露珠,然后旋身,一个俯冲,水一样漫过大堤。

背堤而居是羊倌二爷的草堂,草房其实是覆盖了蓝瓦的泥土房,泥墙怕雨,二爷别出心裁,收集了野草的种子,和在泥巴里,用泥抹子平整地涂在泥墙上,时不时喷些水,草发芽了,棵棵点点,星火燎原,最后成了一座草的宫殿。二爷砍倒房后的竹子,在草堂四周夹成菱形状的青青篱笆,撒些牵牛花种子在地上,偶尔有些附苗秧(打碗花),也抓住篱笆爬上去,开一些鱼目混珠状如喇叭的小花,二爷不去清理,说让它活着吧,再卑微的东西你都得给它留条活路。二爷的篱笆墙大大小小举着一墙喇叭。

二爷庄稼地里种小麦,也种玉米,粮食让人心里熨帖,踏实。麦子养活自己,玉米养活羊群。二爷的儿女在城里工作,都成了家,他们时不时给二爷一些钱,可二爷从未收过,自食其力,自己够吃就行了,何况他有六只羊,天天把羊赶进河二滩,自己躺在堤坡上,看羊群幻化成天上的云彩,云彩幻化成羊群,难怪孩子们几次要求二爷进城,二爷说啥也不答应,二爷活在自己的乐趣里。

二爷美髯,清瘦矍铄,他留给我的印象像极了蒲公柳泉的画像,小时候,我曾听他讲过一个故事,大致的意思是,有个光棍汉,全副家当也就荒野的一处草房,穷得一个屋四个旮旯,他却异想天开想讨个漂亮媳妇。这天他在集市上看见一幅画,画上一位美女,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美得让这光棍汉迈不开步了,他费了周折,终于把那幅画买来挂在了他的草房里。天天看着,茶饭不香,竟害了相思,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里,画上的女子走了下来,和光棍汉男欢女爱。待光棍汉醒来,才发现原来是南柯一梦。这样的故事老生常谈,没啥稀奇,可结果你猜如何?一段时间后,画上的女子肚腹一天一天大了。当时我明明知道这个故事不是真事,可总觉得二爷讲得这个故事透着玄机。

二爷也怪,只养六只羊,多了卖,少了添,我以为二爷取谐之六六大顺,人人就觉得六吉利,顺心,二爷可能也绕不过这个弯,众口铄金,大家都这么认为,岂是你一个人能拗过来的?其实二爷养六只羊只是一份怀旧的心思在里面,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二爷常说,与大河相距不远,与它却如隔着一座山。听人说,二爷年轻时做了一宗糊涂事,在河之洲香蒲丛里被抓住的男人就是他,女人叫如玉,如玉这个人,我这般年岁还不记得,听说后来如玉怀了孕,忍不住村人的指责,在秋后涨水的时候,跳河淹死了。

她为什么不嫁给二爷呢?

二爷是有家室的人,他怎能再去娶别的女人呢?

听到村人满嘴跑火车,把二爷和如玉贬得一文不值的时候,二爷的内心一定有一条鱼在热油里翻滚,但他不能口出恶语,把别人灼伤,他只能咬紧牙关,独自一人承受煎熬。

我知道了二爷的故事之后,偷偷看过他的脸,在他的脸上我寻不到一点轻浮和孟浪。那个叫二爷如痴如醉的女人风一般消失了,二爷一定心怀愧疚,虽然愧疚,仍为她好好活着,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对她怀念的更久,在找到这个理由为二爷的过错解脱的时候,我暗暗骂自己狗屁不通,但我又固执地对自己的见解坚信不已,的确,每个人都有截然不同的的活法,谁又能左右一个人怎样活着呢?

在村人只言片语的叙述中,我仿佛看清了二爷心里一副画的轮廓,他一定不止一次仰躺在堤坡上重温旧情:天蓝蓝,草青青,天上的白云飘到地上成了羊群,地上的羊群溜达到天上,成了一片一片的白云,那是如玉放牧的六只雪白的羊儿。二爷和如玉仰躺在松软的草丛上,二爷的心一定跳得通通的,他把脸扭到别处,又忍不住看一眼如玉,如玉正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俩人的眼睛像烙铁化开的两滴锡水珠儿,一下熔到了一块,谁也不愿意再分开。他们钻进了河里的香蒲丛,他们像一团火焰,所有的欲望都成了返青的草……

对于如玉这个人,我只是猜测,真正见到她,是二爷去世那天。那天,未见二爷出门,只听见他的羊咩咩叫唤,二爷的侄子推开他的门,发现二爷已经故去了。我们几个年轻的后生去抬二爷的尸体,我那是第一次进了二爷的草房,床头上贴着一副画,纸张已经泛黄,画上的女人不施粉黛,淳朴本真,眼睛里泛着狐媚。知情人说,画上的人就是死去的如玉。再看二爷,一脸的褶皱全都舒展开来,原来二爷心里一直藏着一个故事,与相爱的人不能走到一起,能在心里偎依一辈子也就够了。

房草青青,野花无语,我们四下静默。对二爷的任何一丁点儿的盖棺定论,或许都是错的。

 

              

            《乡间人物》首发《火花》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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