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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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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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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给女儿改个名字

   去给女儿改个名字

           ‌囗‌朱建勋

  我记得你的眼睛,

  像一个伤口挨着另一个伤口。


进城转弯的路口,他骑着电瓶车被一辆炫蓝色本田撞了。开车的白皙女人似乎和他相识。

苏醒过来时,他的脑子一塌糊涂,甚至记不起了自己是谁,就像虫子压根不知道自己叫虫子一样。幸好他还记得虫子,甚至觉得自己活得比一只虫子的思路清晰,但当那个皮肤白皙的女人站在病床前喊他的名字“青春”时候,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一脸的茫然暴露了内心的一无所知。

他盯着女人白皙的脸,看着她眼睛里充满的期待。一只虫子是不会与陌生的眼睛对峙的,它会瞬间逃之夭夭,可他不想逃掉,白皙女人的眼睛有根绳子拴住了他。

他满脑子布满了云彩,满满腾腾又虚无缥缈。

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抱住他哭诉,你连我也不认得了吗?病房里没有一丝风,他脑袋里的云彩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窘迫地绕过女人蓬乱的头发,朝白皙女人笑笑,笑得白皙女人不知所措,白皙女人不知所措的神情忽然让他觉得有点儿熟悉。

外围站了一袭白大褂,还有一个垂泪的女孩,女孩凑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说,爸,我是麦秀,我是麦秀!

那个白皙的女人愣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麦秀,他想自己傻傻的神态一定非常滑稽。麦秀,我记得,麦秀!麦秀这个名字像烙铁一样烙在他心上,他的疼痛无法抚平,但麦秀的脸庞也是陌生的,他记得的麦秀不过只是记得麦秀这个名字。

过了很久,他的大脑里才划过一道光亮,云彩顷刻飘散,他仿佛看见齐刷刷的麦芒立在温润的风里,像万镞绷紧的箭羽,他记起胖胖的麻雀子弹一样飞,似乎还闻到了一股麦穗的清香。窗外的阳光被树梢摇摆得忽明忽暗,动荡在他的脑海里,一个人远远走来,的确良衬衫扎在学生蓝的裤腰里,白色的球鞋溅染了几滴纯蓝墨水,绽开的朵朵小蓝花。对,这个人是青春,青春很多时候都在走下坡路,爹总是训他,你丢了五角钱吗?眼珠子都掉地上了!

青春使劲甩甩头,可头发腻腻地抱成团,无动于衷,他留着长一点头发,发梢刚好遮挡住眼睛里的几点白翳。

都高中生了,一点都不利索,爹扔掉烫手的烟屁股,嘴里紧接着又叨咕了一句。

青春不利索吗?球场上,他朝气蓬勃,弹跳轻盈,传球,带球,投篮,他咋不利索呢?爹那样说,明摆着就是故意找茬,青春心里想着,脚底下就朝树上踢了过去,树不会叫痛,青春却咧着嘴。

爹不干了,甩掉汗衫,拿起自己的布鞋劈头盖脸地朝青春挥舞过来,踢树算哪门子能耐,有本事自己也去考大学!

青春并不躲闪,任凭鞋子雨点一样落在头上,背上。青春的心里的负罪感被一点一点打没了,他嘴里竟叫了一句:打得好!

爹愣了一下,突然扔掉鞋子,跪在青春面前,磕头作揖,你厉害,你是爹,你是我祖宗!青春转身跑开,泪哗一下流下来,他觉得自己心里干干净净的了。

爸,你怎么流泪了?麦秀把他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拉扯回来,用纸巾擦拭了一下他的眼睛。麦…秀…青春一字一顿,像在咀嚼着一块长满筋络的骨头。他绞尽脑汁地往麦秀身上写两个字:女儿,可那两个字像沾满黏液的锦鲤,一下从他的心里挣脱出来,游离在他眼睛的四周。

 他心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和麦秀一般年纪,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他的思绪飞快地转动,最后聚焦在那个叫他青春的女人脸上!那个女人脸庞白皙,像个城里人,没准她就是城里人,她怎么可能是他心里的那个人呢?她的眼睛,熟悉又陌生,他拿捏不准,不再对视她的目光,脑子里像进了水,又被眼前的一张张焦虑的眼睛撒了一把粉末儿,成了一团浆糊,他用双手抓住头发,试图记起来一点什么,可无济于事。

外围的白大褂说,病人神志还未清醒,让他休养一阵子,会好起来的。

那个白皙女人眼神复杂地看了青春一眼,嗯了一声,说,好吧,就和他的家人走出病房。

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涂料开始泛黄脱落,张开薄薄的嘴唇,仿佛要扑下来和他诉说什么。荧光灯管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蝇子屎,对,是蝇子屎,他记起了那根荧光灯管上的蝇子屎,麦秀和他同位,就在灯管下方,荧光灯的启辉器坏了,青春站在课桌上,扯出灯座上两根裸线对撞,闪了一下火花,青春的眼睛居高临下,撞上了麦秀的眼神,也闪了一下火花,两个人慌张躲闪,灯光亮了。

灯管上挤满的苍蝇嗡一下飞起来,围绕着灯管打转转,苍蝇可没勇气曝光在灯光下,纷纷飞躲到光线弱些的地方去了。青春心里暗自嘀咕,该不是有苍蝇落到麦秀脸上拉屎了吧?他把雀斑叫做蝇子屎。他不敢说,只在心里偷偷乐了一下。他从侧面看到麦秀脸上有三粒雀斑,或许还有,只是颜色太浅,当青春数到三粒时,麦秀就警觉了,扭脸看了一下青春,青春眼尖,又看清了潜伏在鼻子另一侧的二粒,想到蝇子在她脸上拉屎,青春忍不住笑了,麦秀看见青春笑了,她也笑了。青春不问麦秀笑什么,麦秀也不问青春笑什么。笑是他们心灵的通行证。

青春很长时间都在想:为什么麦秀不问他笑什么?若麦秀问他,他一定会说她脸上的雀斑,可她从不问,他只好在日记里描绘她脸上的雀斑如何牵住他的眼神,让他都想变成一只可爱的苍蝇,落在她的脸蛋上美美睡一觉,雀斑当然不是苍蝇拉的屎,那是苍蝇一枚一枚深情的吻。

麦秀当然想不到青春想变成苍蝇在她脸上睡一觉,甚至还把她脸上的雀斑想象成一枚枚苍蝇之吻。她更想不到,青春会把一本厚厚的书递到她手里。麦秀心跳加速,她握紧书走到无人处,书页里什么也没有,几张叠角的册页里有些加了着重号的字,麦秀顺下来,是:麦秀做青春的女朋友吧?麦秀有些欣喜又有些懊恼地把折叠的册页一一扳正,使劲捋,想把册页折痕清除得了无痕迹,可不管她怎么努力,那痕迹还是像一道道沟壑横在她的眼睛里。她觉得是自己的微笑打开了心里的一扇门,那个叫青春的同学想挤进来,麦秀手忙脚乱了,她慌手慌脚地关上门,转过脸倚在门板上,脸上有了一丝儿正义凛然。

有了憧憬的爱情,青春热情高涨,班里的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在一节英语课上,值日生没擦黑板,英语老师的眼神向讲台下面扫了又扫,几个值日生的脑袋像沉甸甸的谷穗。英语老师火了,你们不擦黑板,我不授课,看看吃亏的是谁!英语老师把教科书夹在胳肢窝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这会儿的讲台成为众矢之的。不是值日生的青春站起来,走向讲台,同学们的眼光聚焦在他的后背上,麦秀的心跳一下加速了,她飞快地瞟了一眼青春的后背,脸上烫烫的,她觉得自己的后背也暴露在同学们的眼光里。青春感受到了背上的温暖,他觉得最亮的那束就是麦秀,他的心一下热了。

青春算计好了,星期六回家,他要和麦秀同路,青春走在最后,麦秀和女伴不一会儿就会分道,青春只消尾随,见缝插针,假装偶遇,就能与她同行一段路了。

青春在身后突然出现,吓了麦秀一下,她想原先一样笑笑,却又笑不出来。青春说,真巧,咱们一道走吧。未容麦秀置否,他就笑眯眯地并在麦秀的自行车一侧,土路上车辙太多,根本无法并行,青春慢下来,顺其自然地从后侧欣赏麦秀。仲春的阳光透过稀疏有致的树叶,摇落在麦秀白皙的脸庞上,她的长发迎风飘飞,躲在暗处的雀斑时隐时现。青春又记起苍蝇在她脸上亲吻的假想,暗自好笑,又在心里呸了一口自己,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埋汰了麦秀,麦秀在他的心里一尘不染!

路上,麦秀偶尔说一句话,也只是回应青春的搭讪。

今天的天气多好!

嗯。

我们两家就隔着一条小河。

 是吗?

麦秀突然“哎呀”了一声,脚在脚蹬子上蹬空了一圈。

滑轮了?青春跳下车,看了一眼,噢,车链儿掉了!青春绾起袖口,大显身手。麦秀骑的是26坤车,大链盒,车链儿是包在盒子里的,前轮盘有一个圆洞,能伸手把车链儿放在齿牙上。可上好前链儿,后面又脱落了,盒子后端是一个U型衔接,有螺丝钉固定,青春试着用手指甲旋转,可很快败下阵来,扭折的指甲露出锯齿般的牙,仿佛吐出嘲讽的口气。青春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汗水很快爬满了他的额头,他扬起手背,麦秀拦了他一下,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给他擦汗。一股说不出的清香钻进青春的鼻孔,他贪婪地吸了一下鼻孔。

要不,咱到前面村子里借把螺丝刀,麦秀提议。

好…吧…青春犹豫了一下。刀尖也许可以拧松螺丝钉,他包里有一把匕首,但他不想拿出来。

青春在路边皴裂的树皮上蹭了蹭手上的油污,又薅了一把枯草擦了一遍。两个人推着车上路了。

麦秀的话语像路边吐芽的小草,一点儿一点儿探出头。她说,现在要以学业为重,咱们要考上同一所大学!阳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她的脸红了。

前方的路一下宽敞了。青春说,村子还很远,要不你骑车带我,我牵你的车。

行么?麦秀一脸问号。

行不行,我们试试不就知道了。“我们”从青春嘴里蹦出来,他觉得自己已与麦秀同舟共济,是一个船上的人了。

青春的是飞鸽牌自行车,青春牵着坤车,跨上飞鸽的后座。麦秀蹬动脚蹬子,跌跌撞撞起飞了。车速很慢,青春却觉得自己飞起来了,麦秀的长发随风撩在他的脸上,像水边柔柔的垂柳,夹杂着丝丝芳香,他真飞起来了!

飞了一阵,麦秀的气息变得缓一下,紧一下。青春说,咱们歇歇吧。路边有一座土窑,青春见识过土窑的打制:先挖成一个半圆形的土包,用砖在上面砌出一个窑篦子,然后把土掏空,地面上打圈垒起围墙,码好砖坯,就地取柴,用麦秸连续烧七八天,一窑砖就烧成了。出了窑,剩下个炼狱般的土窑壳子。

麦秀找了个干净点的地方,垫上一本书,坐倚在窑壁上,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放了一本书,青春会意地坐上去,两个人倚靠窑壁,看远天的白云,空旷旷的原野,土窑矗立,和煦的春风在枝头跳舞。

麦秀说,班里有个男同学给她写信。青春知道那个男同学,他是个肿眼泡,青春他们管他叫金鱼眼,金鱼眼走得是曲线,他和麦秀的弟弟关系铁,有一天晚自习,有个同学说他看见麦秀递给金鱼眼一封“情书”,青春的心一下绷紧了,他的眼睛跟着金鱼眼避开众人,钻进两排教室的窄窄的过道里,金鱼眼借着窗户里透过的光,展开一张纸。青春觉得麦秀不再是他心里的麦秀了。

以后回家,青春不再与麦秀同行,他只在她身后远远跟着。路过那个土窑,青春会停下来,看着麦秀和他曾经倚靠的窑壁,脑子里游荡着金鱼眼躲在窗户根儿看信的情景,他妒火中烧,对着空荡荡的窑洞嚎叫:麦秀,麦秀,我爱你!

其实这些是以后的事。那天青春和麦秀倚靠在土窑壁上,青春很快有了办法,他用金属钢笔帽拧下了车链盒上的螺丝钉,把车链挂上齿轮,绞了几下脚蹬子,车链和齿轮又亲密无间地合作起来。

青春拍拍手,把麦秀拉起来。

麦秀说,谢谢!

刚爬上青春心头的欣喜像被一个逗号挡了一下,“谢谢”这个无可挑剔的礼貌用语像王母娘娘的银簪划下的一道银河,把刚刚还同舟共济的他们划隔开来。

骑到一个路口,麦秀跳下车,轻轻挥了一下手,便小鸟飞入山林一样,欢快地飞走了。

麦秀不住校,每天晚自习后,青春都默默地跟着她,直到她回到寄宿的亲戚家。麦秀的亲戚离学校有二三里路,她和几个女同学有说有笑。青春能分辨出麦秀走路脚踏到凹地“哎呦”的惊呼,也能想象到麦秀脚踏到凹地,她惊呼过后手忙脚乱的样子。

麦秀每天来得很早,她和女伴站在大门外,等待门卫开门,大门的钥匙挂在传达室门里面。青春更早爬起来,听着校园外的动静。距离很远,青春就分辨出来麦秀的声音,她和女伴说话的声音有远而近。

青春躲在大门后,心跳像启明星,一闪一闪,他嗅到了麦秀的气息,心里一动,把脸贴向门洞,果然撞到麦秀也趴向门洞的脸。

麦秀“妈呀”一声,青春赶紧说,别怕,是我,青春。

这当儿,青春敲开传达室的门,取到了钥匙,打开大门。麦秀抚抚惊悸的心窝,嗔怒地说,讨厌,你吓死我了!

青春绷着脸,显出无比的真诚,说,请你原谅,下次我再也不敢了。麦秀用鼻孔哼了一声,望了青春一眼,拉着女伴的手,快步走了。青春心里偷着乐,像一条哈巴狗,尾随在俩人身后。

走一段,麦秀回过头,朦朦胧胧笑了一下,一股电流击中了青春。

青春把麦秀的座位擦拭得一尘不染,青春对着桌子做个鬼脸,像对着一面镜子,麦秀抱着肩在一旁轻笑,青春随即一只手放在身后,另一只手做了一个优雅的请坐的姿势,麦秀说,谢谢,然后大大方方坐下来。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

自习课上,青春的腿碰了碰麦秀,麦秀看了青春一眼,见青春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就往一侧撤了撤,不一会儿,青春的腿又贴了上来,麦秀在青春腿上用手掐了一下,青春一咧嘴,像没事人似的,腿仍贴着麦秀的腿,麦秀索性把腿也贴过去,双方的腿脚瞬间都甜蜜起来。

那晚的月色朦胧,时而穿梭的云彩像一块蒙在少女面庞飘逸的轻纱。麦秀倚在校园外面的一棵梧桐树下,双手背过去,反搂着树身,撩起的一只白球鞋底,蹬在树干上,风轻轻地吹,撩起她的几丝秀发,在她前额飘动。

麦秀的头发像一根钓线,把青春的嘴巴钩了过去,青春嗅了嗅麦秀的头发,麦秀也嗅到了青春澎渤的气息,她脸蛋儿发烫,嘴唇惊慌失措,俩人心里都有一只小鹿撞来撞去。她炫晕了,闭上眼睛,全身颤抖,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影影绰绰的月光,照亮梧桐叶上滚落下来的露珠。

晚自习放学的铃声响了。

在青春的心里,纯粹的爱情是专一的,专一到他眼里只有她一个人。青春视线落处,那头必是麦秀,麦秀的一颦一笑都会像一片石子,在青春心里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那个被叫做金鱼眼的同学,像吃错了药,横竖看青春不顺眼,俩人一言不合,他就怒气冲冲地扑上来,五米远的距离,青春脑子里忽然记起他躲在窗台后读信的情景,恶向胆边生,他飞起双脚,一鹤冲天,金鱼眼上盘被踢中,人一下往后仰去,重重摔倒在地上。他怒目以视,金鱼眼艰难地爬起来,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便没了下文。

麦秀很快听说了青春打架的事,她把青春叫到在校园外面,拉住他的手,把他全身看了个遍,轻声问,你没事?看到青春满不在乎的样,她白了青春眼说,看把你能的,还学会打架了。

出事前是有征兆的,三天前,青春的书里夹了一张纸条:别再骚扰麦秀,否则后果自负!青春狠狠地把纸条扭成一团,他没把纸条上的话当成一回事,依然我行我素夜随麦秀。那夜回来的路上,对面来了两个人,借着月光,看出两个人带着白色的口罩,青春警觉了,暗暗握紧了裤兜里的匕首。

一束刺目的灯光打在青春的脸上,他本能地伸左手挡了一下,右手拔出了匕首。对面的两个人停住脚步,其中一个人从兜里摸出一包东西,往青春脸上抛过来,灯光晃了几下,青春挥舞的左手把那包东西打了个粉碎,灯光里泛起一团白雾,青春的眼睛炙热疼痛,他挥着刀向两个人冲过去,两个人逃窜了。

青春的眼睛被生石灰灼伤,被迫休学回家,他像热锅上的蚂蚁,那一段煎熬的胶片被按下快进,跳跃闪烁。期间麦秀偷偷来看过他一次,让他好好休养!青春的视力恢复了一些,但留下了几点白翳,像一片阴影笼罩在他心里。

那年高考过后,麦秀约青春去土窑见面。青春到的时候,麦秀已经等在那里了。青春使劲睁大双眼,有一只眼睛还是模糊的,他的心里一阵凄凉。

 麦秀看了一眼青春,青春觉得她在看他的眼晴,直到她在他的耳边说,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明年一起去复读!两人相拥,青春心里的坚冰又一点一点融化……

 土窑壁上稀稀疏疏长满了青草,两人并排坐在隆起的窑篾子上,土窑外,偏西的阳光下,两辆自行车投下一高一矮的影子。

那台撞倒他的蓝色的本田一下跳到他的脑海里,对,是一台本田思域,他记起来在驾校练车时,教练的车也是一台本田思域,只是颜色是黑色的。彩晶黑。

他的车子是驾照考过后买的,是一辆白色的别克英朗,雪域白。

那辆蓝色的本田撞上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没开自己的车?骑着一辆电瓶车去干什么呢?他的脑袋又卡壳了。

一双婆娑的泪眼,映入他的眼帘,女人蓬乱头发已梳理整洁,长长的披在肩上,前额有几根头发根已浅黄泛白。她手里抓着一条湿润的毛巾,正给他擦拭脸颊。在额头左右轻拭,然后用手指理理他鬓角的头发,轻轻拂过耳边,毛巾沿着鼻梁,缓缓擦拭。他混沌的思绪像芙蓉出清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他种着六亩大棚。大棚里种着几种菜豆:白籽芸豆,黑白籽芸豆,灰籽芸豆,油豆、红豆。黑籽芸豆和油豆、红豆开紫红色的花,白籽和灰黄籽的芸豆开米黄色的花,一串串一串串的花像小巧的铃铛。油豆和红豆的叶子暗红透亮,而芸豆叶子却是碧绿的,所有的菜豆的叶子的都长满带刺的纤毛,拉在脸上或裸露的脖颈上,火辣辣地疼。

古铜钱币大小的一窝风,越旋越大像水塘里投了石子产生的涟漪,干草、方便袋尾随着旋转起来,靠近大棚,沿着风口扎进棚,如虎狼进了羊群,横冲直撞,噼里啪啦,箍棚的铁丝嘭嘭直响,挣断了两根,还把几块埋在地下系铁丝的砖鼻拔了出来,拔出的砖被风重重抛在棚膜上,顿时有了出气孔,旋风沿着孔洞一涌而出,趁势把棚膜撕破一道大口子,扬长而去。

做小买卖的张三说这还是轻的,他村里有个妇女,那天正午在大棚里晒了一桶水洗澡,棚温高达三四十度,天然的桑拿浴。女人在半米高的菜豆秧子里洗得正舒服,旋风钻棚里来了,横冲直撞,呼啦乱窜,旧棚膜一下被揭了去,女人的衣服也被裹得没了影,光秃秃的棚地里剩下她抱着膀子光着屁股。想到这儿,他哂然一笑。

大棚里潮热铺天盖地,旮旯缝道里都充斥着阳光,让人无处躲身。白皮肤晒成黑皮肤,黑皮肤像镀了一层暗黄的金色,穿着背心在大棚里劳动,时间久了,只留下背心覆盖的一片白色,光起背像穿了件白背心。

那年女儿麦秀刚出生,尚未满月,他一个人在夜里,一根锄把支撑起被风压折的大棚竹竿,用牙咬住手电。在打火机上烤弯了钢针。一针一弯的把撕裂的大棚膜缝合。他把这事讲给媳妇听,媳妇的眼泪刷一下下来了,媳妇的泪眼,在他的脑子飞速旋转,飞速旋转,跟眼前的泪眼重合起来。

那座土窑早已推倒,土地改良成基本农田。农田不远处修建了高速,高架桥上车来车往,像匆匆的人流。

桥下,有两辆车,一辆炫动蓝的思域,蓝如蓝天,一辆雪域白的别克,白如云朵。

麦秀说,我们都生活的很好,这比什么都好。麦秀那年去复读,跳入龙门,毕业后在在一所中学教书至今。青春没有去复读,与爹吵架后,他负气背上行囊离家出走。之后几年他眼睛的白翳手术过两次,已经正常,现在他看什么东西也都正常无异了。

原来他那天骑电瓶车是去公安局给女儿改名字,不开车是方便和朋友喝点小酒儿。他告诉麦秀,他去给女儿改了名字,他觉得女儿无法替代别人,别人也无法替代女儿,任何人都应该自已活成自己。至于给女儿改叫了什么名字,青春保密。作为他的朋友,我觉得改叫什么名字已与这篇小说无关紧要,他不说就不说吧。

 《去给女儿改个名字》首发《海燕》2022·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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