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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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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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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角青青


“赶上个好价钱,跟救人一命似的,豆角的价格像个溺水的孩子,起起伏伏”



晨风中,露珠儿在绿叶上滑翔,轻盈地降落在泥土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开始还能看见撅着个圆溜溜的小屁股,不一会儿,就游入泥土深处去了,更多的露珠密集地聚拢在草尖上,顺着草尖舒展的脉管,绿绿地探出手脚,闻鸡起舞。风逡巡着四处游荡,鸟雀叽叽啾啾鸣叫,虫子们翻个身,从睡梦里醒来,菜青虫在豆角叶片的边缘粘上细密的丝,绕来绕去,织成一张网,叶子卷成一湾青青的避风港。岂能任你一条小虫子为所欲为!喷一遍“苏云金杆菌”,中毒的青虫停止了进食,脱水,不几天就成了一骨截燃烧后的火柴棒,黑黢黢的,漏网之鱼,像躲猫猫一样藏在卷成筒的叶片里,凭借丝丝缕缕网状的壁垒,与你打游击战,这时候,人与鸟雀无形中结成了同盟。

讨厌的小菜叶蛾,(它并不是飞蛾,而是一种钻心虫)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先是把虫卵产进花蕾里,花开时节,卵破壳成虫,像个小针鼻,扎在花蕊上啃食,还未成形的豆角早早就夭折了,既便躲过幼虫这一劫,受了伤害的豆角侥幸成长,仍会被渐渐长大的虫子欺负,被钻进娇嫩的身体,千疮百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摘掉将要脱落的花瓣,裹挟走躲在里面的小菜叶蛾,掩埋到远离豆角的土坑或丢弃到水塘里喂鱼。

其实,豆角最顽强的敌人是草,草喽啰挥舞着细小的手臂,围绕在豆角棵四周,镢头、扁铲、推锄都成了铲除杂草的急先锋。千万鲁莽不得,对付远离豆角的草可以肆无忌惮,近处的砍或锄都难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时要蹲下来,用扁铲掏耳朵一样铲掉躲在豆角之间夹缝里的草。

除草宜正午,是生是死,立杆见影。阳光火着,草被铲断根部,青青的汁液蒸腾殆尽,很快就干燥了。青青的干草,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相邻豆角地的玉米,已长米把高,双肋斜插墨绿的宝剑,轻风里打一通醉拳吧,剑光四舞,豆角不甘寂寞,演一出蝶恋花,回赠小小的邻居。 风凉爽了,墨绿的豆角秧,从蔫蔫中清醒过来,甲壳虫在破洞的叶片底下爬出来,它酒足饭饱,要到豆角秧的枝杈里去睡觉,叶片上斑潜蝇撕咬的齿痕,一条条弯曲的疤斑,成了豆角不可磨灭的印记。

淡白的,紫红的鲜花在身后暗淡下去,花瓣抿着嘴唇,叶片摆动哗哗的掌声,豆角秧寸寸向上,它身后的花瓣渐渐变成浅黄色,褪去了干枯的衣裙,细小的豆角伸出长长的腿脚。

也就一个月的光景,豆角已腰身纤纤,楚楚动人,到了谈婚论嫁的节令。第一根豆角,从开花开始,被呵护备至,第一次开园摘豆角总有一点仪式感,敬天,风调雨顺,敬地,衣食父母,敬心,有一份付出,就有一份收获。

七月流火,天热得很。肥水合适,豆角待字闺中,多待一天就会鼓粒,像一根绿绿的细绳绾出了许多解不开的疙瘩,这样的豆角找不到好人家,只能降低身价,处理给煮豆角的锅上。不知道是谁想出来夜里摘豆角?晚饭过后,暑气渐消,就有人戴上头灯去摘豆角,头灯三面松紧布,牢牢箍在头上,一道光柱,时而上下,像挥舞着一柄明晃晃的刀,蚊虫在刀光剑影里飞动。裸露的胳膊和小腿喷洒了花露水,还是被叮出三三两两的包,后来换成味道更浓烈的风油精,蚊子才收敛了些,只是风油精渗透了皮肤,流汗的地方会火辣辣地疼。

天气予报有雨,越是有雨,越要把豆角摘下来,时下气温高,下过雨后,豆角长得更快,一下就鼓起了腰身,像未婚而孕的少女,出了丑,身价也跌得厉害。这时候豆角的价格像个溺水的孩子,起起落落,赶上个好价钱,跟救人一命似的。

往往先是一道闪电,雷声由远而近,雨说来就来了。大雨点劈哩叭啦砸下来,灯光一阵忙乱,穿上早备好的雨衣雨裤,头灯舞出团团白光,斩出一条水路,滴着水珠的豆角像一条条小青蛇,一根根悬竖着,雨水滴滴嗒嗒,像一地青青的感叹号!

一个响雷在耳畔炸了,声响贴着人的头皮踏过,脚下一片汪洋,地上捆成把的豆角在水里漂浮起来,遍地窜动。

三年级的儿子在一篇日记里写:夜里,好大一声雷!把我惊醒了,爸爸妈妈又去摘豆角了,我光着脚跑出去,大门锁住了,我哇一声哭了,老天爷也害怕似的,哇哇哭得比我还厉害。

在儿子日记里的那个夜晚,我和妻子摘了五百八拾斤豆角,天亮雨停的时候,豆角收购处己聚集了很多卖豆角的人,收豆角的商贩挑挑捡捡,条细条长的五毛,次一点三毛,卖豆角的人浑身湿漉漉的举着一把豆角,气不打一处来,这样的豆角只值了三毛,倒大沟里也不卖!话虽那么说,也没见谁舍得扔掉,换另一处去卖,仍给三毛也就卖了,价钱高于三毛,心里还滋生出来一丝喜悦,幸亏给三毛没卖,要不就少卖钱了!



“月丫眉,夜闭着眼晴,星星闪耀明亮的雀斑,闹钟时刻紧绷一张脸”



闹钟的脸紧绷着,每天夜里三点时分就尖着嗓子叫起来,拎着我的耳朵唤:起床!起床!起床!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不情愿地坐起来,空调还在嗡嗡响。院里的暑气停止了37℃的进攻,在温度计28℃的地方驻扎。我和妻子赶到豆角地的时候,田里的人声盖过了夜虫的鸣唱,穿上抵挡蚊虫叮咬的工作服,抓起捆豆角的绳坯,灯光一闪一闪,像一滴露,出没在豆角丛里。

白天下过一阵疾雨,千军万马拖着长长尾巴的雨点冲进田里,纵横交错,留下一地泥泞。雨水撤退之后,豆角似乎心有不甘,蹭蹭跳将出来,对着雨水的影子指手画脚,肚子气得鼓鼓的。我用手抚摸一下豆角的头顶,趁它不注意,还来不及叫一声疼,就从枝柄上把它掐下来,捋顺在手掌心里。头灯睁着亮如白昼的眼睛,搜索躲在叶片背后或暗藏顶柱侧面的豆角,菜青虫蜷缩在对折的嫩叶里,织了一张网,阻挡住药剂喷雾的包抄,过着饭来张口的小日子,现在正睡得香喷喷的,小菜叶蛾把青青的豆角钻了一个洞,一寸一寸爬进去,衣食无忧,结果落在灯光里,都被判了斩立决。有一只别出心裁的菜青虫,天亮在豆角收购市场上,被妻子从我肩膀上活捉了。对着早晨的阳光,菜青虫晶莹剔透,收菜的客商调笑说,你的菜质量不错,虫也养得好。

蚊虫在耳边围着哼哼,专找暴露的地方下嘴,蠓虫四下乱飞,有飞蛾投火的阵仗,暑气又冲锋上来,头灯裹在头上,松紧布水漉漉的,头发湿透了,像个热气腾腾的蒸笼。前行路上,有蜘蛛布下的天罗地网,指甲盖大小的黑蜘蛛在灯光里挥动毛绒绒的腿脚,三五下就爬进晒裂的竹竿孔洞里去了,蛛网弹不可破,上面挂着被缚绑,层层包裹的“飞来将”,该不会打扰了蜘蛛的夜间工作了吧,连忙给蜘蛛倒歉,说声对不起,也不知道它听到没听到。无意间惊扰到一只红蜻蜓,它翅膀沙沙地追逐着灯光,一圈一圈地飞,像个绊脚的小不点,偶尔俯冲过来,翅膀掠过我的脸颊,我说蜻蜓来占我的便宜来了,妻子笑淬了一口,说,你太有吸引力了,连蜻蜓都来“找算”(土语:调戏)你。

那只蜻蜓停在沾染露珠的草尖上时,我在灯光里用手机给它拍过一张照。那张照片已经找不到了,但我记得,曾经有一只红蜻蜓,在我摘豆角的一个夜里,与我相伴,走着走着走散了。



“睡觉删繁就简,与梦想背道而驰,追求生活舒适,却渐渐远离了舒适的生活”



夜空里有蝙蝠飞过。

夜里摘豆角,躲避大暑节气里烈日的锋芒。豆角早早摘下来,像手握了百万铁骑的将军,拥有了主动权,就有了和收购商讨价还价的余地,谁出价高就卖给谁。

不管豆角摘下来早还是晚,村里的老马却卖不到最高价,总要比邻居大龙少卖一角钱。老马两口夜里起来摘到天亮,摘五六百斤,照大龙的价格就少卖五六拾元,奇了怪了,老马媳妇不甘心,每次都是问大龙菜价,知道了价格,待老马再去卖,就慢了半拍,两口子决定再早起一个点,早点卖,这下价格该平起平座了吧,卖完过后再问大龙,对不起,仍然少卖了一毛。每次都少卖,差哪里了?老马媳妇拿着自家的菜跟大龙家的比较,竟比大龙家的条直条嫩,为啥自家的男人总比别人慢半拍?每次都少卖一角钱,这一季豆角摘下来,得少卖多少钱啊!老马媳妇觉得这差距是自己男人与别人的差距,老马卖豆角不问东问西,随便一个收购点,随别人的价就卖了,媳妇最看不惯他这脾气,买卖争分毫,讨价还价你还不会?!

这一次,老马想按着大龙说得价格卖,可在临近的收购点跑遍了,也没找到大龙说得那个价,想低一毛钱的价卖掉算了,可回头菜却没收购商要了。老马只好跑了冤枉路,去更远一点的收购市场,一路碰到几个收家,价格却一里不如一里,竟不如刚开始的价格。走到终点,卖豆角的排成了长龙,在宽宽的省道两侧,人流堵塞,收购商握着手机打电话,漫不经心地压价,老马心里急啊,心思一个松动,菜价又掉了一毛,老马卖也不是,不卖也不是,最后再也撑不住,忍痛出手了。

老马认命,说自已财运差,给媳妇解释,全天下都是这个价,人家卖他也跟着卖了。媳妇说他死鸭子嘴硬,咋不跟着大龙的屁股后面卖?她早问过大龙菜价了。

老马无话可说,任媳妇唠叼,忍气吞声地背上喷雾器给豆角喷了一遍农药,回来喝了半瓶“冠群芳”,接着又喝了半瓶“敌敌畏”。也不知道是先喝得农药,还是喝了酒之后,晕乎乎把另一个瓶里的农药也喝光了,然后钻进青绿茂盛的玉米地。玉米地里埋葬着他的父母和先祖,他倒在先人的怀抱里,口吐白沫,家人找到他时,他的尸体己经腐败,死去多时了。

后来,村人都知道了大龙卖豆角喊高价,原来他每次卖得价格比他说出来的价格都低一毛钱,谁也想不到,大龙提高菜价,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虚荣心,竟害老马丢掉了命。

老马的坟相邻疏密有致的豆角田,像大地隆起鼓鼓的乳,坟地四周被践踏的玉米秸杆青黄一片。很长一段时间,村里人都觉得那个慢半拍的老马还没走远。

老马死后,天开始下雨,一场接着一场,丝亳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沟满壕平,蛙声四起。凹地里的晚茬豆角泡在齐腿深的水里,开满瘦弱的花,结出粗细如小小婴孩手指的豆角,那应该是豆角垂死前的挣扎。

天突然放晴,毒辣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像一梭子一梭子子弹击中豆角,豆角很快叶片干枯。我去田地里眼睁睁看着豆角泡在水面,却无计可施,只好穿着长统水靴,趟水摘掉弱小的豆角,像是收养了它们末成年的孩子。纤细的豆角在我掌心里却无比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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