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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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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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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一场农事的战争

 

                   □朱建勋

                   

                 大地弯弓

 秋拱地,顾名思义是在秋收之后把土地拱起来。拱让人想到猪,猪八戒拱地,就充分发挥了猪鼻子的功能,猪鼻子能拱但比不了拖拉机拉的犁铧。一双雪白的犁铧钻进土地,如游进深水里两尾宽脊梁骨的鱼,在泥土里穿行,飞翔。一犁一犁,像翻开土地厚厚的书页,截面上裸露出打碗花嫩白的根,打碗花的根繁衍力极强,我们也叫它附苗秧,它的藤蔓像一根绳索,捆绑在庄稼苗子上,死缠烂打,开花时节,像举起一柄柄唢呐。犁铧过处,也有蚯蚓被暴露出来,蚯蚓是地下工作者,既便被犁铧拦腰斩断,它的身躯依然会左拱右扭地钻入地下。

秋拱地不施肥,只是把茬子拱起来备用。拱起的田地被算计,纵横测量。二成见地邻居家的是3.8米的宽畦,在没顶柱的埂上行走自如,也暗自把自己的大棚设计成宽畦,自家的竹竿却是陈旧的,结果在一场大雪中压断了十之八九。

起埂,像给秋拱的田地隆梳上一条长辫子,让它如文章中的一段话一样平直而有高度,其中的标点被一截高粱秆或玉米秸秆做得草标替代,插在测量的点上。拖拉机拉着隆埂的工具,顺着标点的指引,缓缓进入田地这本大书,地头是句号,拐弯是破折号,隆起的埂只是这部书开篇的序言。接下来在测量好的点,丢上青灰或白灰作记号,要求大致前后左右各成一条直线。

 挖顶柱坑是战争中挖出的战壕,准备埋下伏兵。原先,挖顶柱坑用锹,一亩地需一天时间,现在有了专门挖坑的工具,两个钟头就搞定了。栽上的顶柱前后笔直,立定稍息。用铁丝或细竹竿连成一溜线,抱成团,团结就是力量。兵一样的顶柱竖立,立木托千斤,戳上青天。

 穿针引线的铁丝,扭曲,伸直,能屈能伸。铁丝手劲大,不管抓住什么东西,轻易不肯松手,除非用老虎钳子叼住它,它才服贴,既使有老虎钳子,手也常常吃不消,虎口麻木,指关节酸痛,五指弯曲,不能伸直,甚至永远也伸不直了,手亦然不会改叫孬种,叫孬种的是眼睛。老话说得好,眼是孬种,手是好汉,说的是眼是目测者,手才是实干家。

 顶柱之上,箍上青竹竿,大棚的铮铮风骨方锋芒渐敛,柔成了一个腆着浑圆的肚子的巾帼英雄。

 这时的顶柱像一羽搭在青竹竿这张弦上的箭镞,剑拔弩张,对视着风雪。

                   补天裂

 时间像扯紧的橡皮筋,紧绷绷的。地里的活计长出了腿脚,东奔西走,在橡皮筋上跳来跳去。

 顶柱林立,秋拱地被来来去去的脚步踩成了懒汉的被窝,油光可鉴,铁板一块。咋能让娇气的菜豆睡这样的床铺上呢?不怕,秋拱地还要施上肥料,挠两至三遍,像把旧被套重弹一遍,被单洗两遍,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放在阳光下晒得暖暖和和。

 挠过的田地平整的像绸缎一样铺开。

 在一个无风静火的天气,扣棚了。明明无风静火,待把塑料大膜扯起,风却调皮地从一头钻进去,从另一头钻出来,人喊着:扣下,扣下!风开始东奔西窜,把塑料膜的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风玩累了,钻了个空子,跑到树梢上,高高地看蠢笨的人的笑话。

人无暇顾及树梢上的风,把进风一头的塑料膜埋进土里,所有的人到另一头,把塑料膜扯得像日子一样紧,按到地下埋起来。紧接着两人一班箍铁丝,铁丝两端系在大棚两侧的砖坠上,砖坠在两根顶柱中央的外围,深深埋在地,地面上留有一个铁丝圈成的砖鼻。砖坠是大棚扎在地下的根,伸出圆圆的手,紧紧拉住箍大棚的铁丝,仿佛一溜跟脚的孩子拉扯着妈妈的衣襟,风越大,它越怕,扯得越紧。

 一伙人吆喝着,拉扯着,忽略了淘气的铁丝茬儿,挤眉弄眼的铁丝茬儿伸着舌头跳出来,一口咬住了塑料膜的肌肤。“挂烂了”,风从窟窿里嗖嗖来去,像个捣蛋鬼,真想抓往它打一顿,可谁也抓不住它。

胶带的封口费很便宜,有两块钱就能滴水不漏,有时也出纰漏,明明封得好好的,不知谁把风声透露出去了,胶带四周聚集了密密麻麻的小水珠,像一队兵勇举着擂木撞门,胶带被击溃了,如伤兵脖子里吊着的绷带,垂头丧气地耷拉着风又进退自如了,大棚里积攒的温度在温度计上一点一点降下去。

把粘满水珠的裂口处用卫生纸吸附干净,用防水胶带封住,然后再贴上一块略大于孔洞的塑料膜,用弯针把四周缝好,然后再把针眼粘好。

 弯针是直针的改造,把直针在火上烧红,用钳子扭弯,弯针实现了一个人在大棚内部缝纫的可能。

 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大雪的冬天,厚厚的雪像一个个仰卧在棚膜上哼哼的大白猪,我在大棚里走来走去,驱赶着赖在大棚上的猪群。 苗床上方被雪压塌了一个长口子, 棚内有针线,我兜里有火机,把针弄弯,裂口被补上了,关上了大棚的天窗,把风雪阻挡在外。温度像个失散的孩子又回到温度计上来了,时间已是深夜。

 一座一座塑料大棚,铺天盖地。

 肩挨着肩的兄弟,像焐了一冬的汉子,俯下身,撑起大地一弯弯白光光的脊梁。

                绿色哨兵

 小雪节气未必有雪,不知道那群孩子一样纯洁的小雪藏哪儿去了?

 节气到了,甘蓝就得播种,甘蓝是早熟的春甘蓝,有中甘十一号,甘蓝F1,日本小宝,从定植到商成熟40—50天。

 这个地方只把紫色的甘蓝叫甘蓝,绿色的甘蓝叫大头菜,不知道是为了区别还是别有歧视在里面,紫甘蓝价格偏高,种植管理较相对严格。

 挠好的田畦,稍用铁铣平整,用水洇透。泥土喝足了水,变得暄软,像个刚生产完的妈妈,慵懒地伸出胳膊,把大头菜的种子揽在暖暖的怀抱里,撑起竹弓,盖上地膜的被子。种子在妈妈的怀里睡醒了,不几天,伸伸懒腰,探出针尖一样的小脚,慢慢站起来,头顶着个种子壳,虎里虎气地四下张望,地膜挡风遮雨,大头菜一天一个样。

 大头菜最先定植在大棚里,是大棚里的先锋。白天阳光足,大头菜竖起绿巴掌,热气顺着它的毛孔钻进去,它体内是一个巨大的加工厂,生产的叶绿素陈列在叶片上,绿得照眼。大棚的夜晚空荡萧瑟,菜豆苗儿躲在苗畦里的二膜下 面,尚未移栽 。寒冷像饿了一天的土狗,成群结队地扑面而来,小个子的大头菜吓傻了,全身的汁液凝固,被冰冻。待第二天的阳光照进来,大头菜变得青一块,白一块的,全身伤痕累累。

 大棚膜上的水兵啪嗒啪嗒赶到了,降落在大头菜宽大的叶片上,像在绿帆上滑翔,顺着叶脉光滑的跑道,一头钻进大头菜脚下的土地。

 舒展的大头菜叶子挡住阳光的嘴唇,免得这张大嘴把它身边的的水份吮吸干净。阳光只是逗它玩儿,它把水份吸附在大棚膜上,又放任水珠儿跳下来,乐此不疲。大头菜没有法子,招着大手召唤水珠儿:来啊,来啊,到我这儿来。水珠儿才不听它的呢,独自跳来跳去,弄得大棚地里到处湿漉漉的。

 蜗牛最喜欢潮湿的环境啦,大棚里暖烘烘的,猫了几个月的蜗牛钻出尿素粒儿一样的外套,背着黄米粒大小的房子,躲进大头菜的叶片下,极慢极慢地爬上叶片背阴处,伸长幼小的唇吻,啃食出一个个像烟头烧烫的孔洞。它大前方运输济养的路线被截断,需绕开孔洞,转一圈才行。 不知道大头 菜觉没觉出疼?

 蜗牛开始被一只只捉起来,在顶柱上挤碎了壳,没有了壳的蜗牛不几天就死了。四聚乙醛蜗壳净是蜗牛的安乐死,有效成份含量8%,四聚乙醛含量8%,是一种针对有害软体动物特效的杀螺剂,颗粒均匀,引诱力强,具有诱杀和触杀之作用,蜗牛通过对药粒的吸食和接触,使体内的乙酰胆碱酶大量释放,致使蜗牛分泌出粘液,神经麻痹,脱水而死。

 四周抛满了蜗牛的空房子,大头菜的伤痂渐渐痊愈。每两个顶柱之间,三三两两的大头菜像排排哨兵,绿绿地站着。

 十三岁的姐姐带着八岁的弟弟给大头菜浇水,大头菜是棚里的副业,仿佛逆境中成长的孩子,但你永远不要气馁,哪怕有一年只有五毛钱一斤,价格的好坏不说,大头菜创收的十元钱与菜豆创收的十元钱,价值其实是等同的。

              扶摸一棵菜豆的体温

炉火吐着淡蓝色的舌头。

菜豆种子身上盖了一层透气的营养土,长了尾巴的热气,屁股一扭,顺着营养土的孔隙钻进去,种子伸伸胳膊腿儿,翻了个身。天太冷了,节气是大寒,种子又呼呼睡着了。

炉子是1米多高的大炉子,窖在苗畦里,像个大个子烟鬼,一口一口的浓烟从烟突里冒到棚外去,盘旋着升到棚顶,大棚膜上的薄薄的冰冻咳咳连声。

种子还在熟睡,身上罩了一层2米宽的二膜,又罩上一层3米的二膜,一层套着一层,周遭围着草苫子。寒风削尖脑袋想钻进去,总被草苫拒之门外,它围着苗畦打转转。炉火吐着淡蓝色的舌头,狼群一样的寒冷退缩了,灰溜溜绕道别处,逃潜到暗处去了。

炉火也有打磕睡的时候,加上一炉子煤块,谁知苗畦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炉火竞熄灭了,寒冷反噬回来,萌动的种子哆嗦着,抽成一团,吓得把脑袋又缩回肚里去,一动不动了。

重新引燃的炉火睁大红红的眼睛,吞吐滚烫的呼吸,被寒冷打劫的高温被解救出来,靠近炉火的种子,嫩白的根须像四射的银针,争先恐后地挤出来。三五天过去,种子宣誓一样,纷纷举着拳头站起来,一片连着一片,成了一支队形整齐的田间队伍。 撒豆成兵, 红的马,绿的马,浩浩荡荡,旌旗飘飘。

吃败仗是常有的事,仅靠太阳光,夜晚温度低, 胆小的菜豆的躲在地下,时间久了,全身靡烂,溃不成军。

乌黑的烟煤是援兵中的下等兵,易燃烟多,油亮的钢煤脾气刚硬,不易指挥,一赌气就撂挑子,啥也不做,独自熄火睡觉。

煤球是烟煤的另一支小分队,按比例掺了土,全身打通了十多个窟窿眼儿,像添了十多个风箱口,空气上下贯通,火势迅猛,缺点是燃烧的时间短,有人想出来简易可行的法儿,倒扣了一口大锅,在锅底抹上泥巴,锅底一次放十几块煤球。有一次村里的小见在倒扣的锅底放了五十块,这样夜里不用去添加,第二天一早他去市场卖了一车白菜,回来急急忙忙去大棚看一眼。

他钻进大棚,把头探进苗畦,一股无色无味的气体像拉动了开关,一下断开了他生命的电源。

 120来了,他己经没有了一点儿生命的体征。120走了,小见的灵魂一定还没走,没准他就在旁边,看着媳妇儿趴在自己的尸首上哭嚎,他也一定看见了十六岁的女儿跪求白大褂:叔叔,您救救我爸爸吧,我求您了!八岁的儿子一脸茫然,他大概幻想着劳累的爸爸又睡着了吧。

小见死时三十九岁,腊月初七是他的忌日,茫茫人海像铺天盖地的菜豆一样辽阔,亲人们想忘掉一株菜豆那样忘记小见,可做不到。

小见的灵柩放置了多天,没有奇迹发生,只好下葬了。小见的体温全部输送给了自家的菜豆,菜豆地里都是他的身影。

           与你捉迷藏的象鼻虫

象鼻虫被叫成坷垃驴,土黄色,跟坷垃一样,鼻子长是它的主要特征,另一个特征是爱打滚儿,但凡风吹草动,它就咕咕噜噜从菜豆叶上滚落下来,躺在地上装死耍赖,若不理它,不一会儿,就又大摇大摆起来。

象鼻虫喜欢躲在坷垃底下、地膜下、枯叶下。正午大棚没人的时候,它们像蹑手蹑脚的贼,顺着菜豆的茎杆,攀援爬上绿绿的叶片,就着炎炎的曰头,大块朵颐。

菜豆叶子被啃咬的残缺不全,像小学生写的东一句西一句的作文。象鼻虫咬过的叶片与蜗牛啃食的有区别,蜗牛啃食过的叶片仍是绿色,象鼻虫咬过的叶片孔洞四周发暗发黑,这可不能冤枉了蜗牛。

象鼻虫甲壳里有折叠的翅,不知道它会不会飞?若它会飞,咋没见它飞过,若不会飞,长那一双翅膀干什么?没有答案。

一株菜豆就是一群象鼻虫的天堂,它们在天堂里游走或趴在叶片之下,一副很憨很萌的样子。要是有一砣小小的磨盘就好了,给象鼻虫上套,让它真正成为一头坷垃色的乡村小毛驴,围绕着菜豆转圈圈,撒上朦胧的月色和跳跃的阳光,磨出如绸如水的日子哗哗流淌。

想得美!菜豆变得残缺不全,哪能容你象鼻虫撒野呢?做了坏事的象鼻虫隐藏在坷垃底下,钻到地膜背后,或躺在地上装死,甚至抱住菜豆秧子死不松手,一遍“拂春20天”,像一缕春风,拂过伤痕累累的菜豆。

氟虫腈,又叫拂春20天,有效成份80%,粉状颗粒剂,对盲蝽蟓、福象甲、鳞翅目、半翅目、鞘翅目有良好的防治作用,持效期达22天。

拂春20天直接判决象鼻虫死刑,不用走法律程序。害虫都是该死的,不管它是公是母,怀没怀孕,在人类的意识里,害虫都是该死的,不管它是公是母,怀没怀孕,害虫肚子里的孩子同样是害虫,害虫从来没有无辜的。也许,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对虫子其实是不公平的。

              在一首唐诗里劳动

 锄禾日当午,汗滴和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唐)李绅


阳光推开一扇窗子,灼热的光线鱼涌而出,钻进密不透风的塑料大棚。水珠儿在草叶上打了一个滚,没入泥土里,随即又拉住阳光四射的丝线,往上爬,爬上大棚膜,又骨碌碌滑下来,摔在浅白色的土坷垃上,留下一个淡黄色的脚印儿,脚印儿也只是停留一会儿,随即又撒开脚丫,拍拍屁股,走得连个影儿也沒有了。

菜豆叶片打开,翩翩起舞,它脚下的铁索子草、香附子、灰灰菜像一群虱子叮哎在四周,看得人心痒痒的。

大棚里的燥热像蝉伏在夏日的枝头知了知了的鸣叫。汗水在人的额头上划船,焦黄的小便在畦埂的凹窝里打着泡沫的漩涡,不大一会儿功夫,又腾云驾雾,空气里弥漫了尿骚味儿。

棚里的人三三两两下晌了,王二媳妇儿还在。她曾是村里最怕干农活的女人,到工厂做工,跟厂里推销员跑了。推销员的老婆死活不离婚,逃是逃不掉的,离婚后的王二媳妇儿吃了回头草,又回来跟了王二,儿女是她这根藤蔓上结出的一对苦瓜。王二和田地一样无比宽容,重新接纳了她。

王二媳妇儿像重新换了一个人,拼死拼活的在大棚里劳作,脱掉棉裤,脱掉棉袄,脱掉保暖内衣,撤下二膜,拨去弓子(撑二膜的竹片),开始在大棚里系绳坯,好让菜豆找到向上的路。

不一会儿,王二媳妇儿的光脊梁就像穿了一件汗水编织的小褂。毛毛虫一样的汗水,顺着眼角爬进她的眼睛,不是泪水也是泪水了。

                风声

风是正午突然来的,奇兵突袭。

阳光把塑料膜晒得腿脚发软,箍棚的铁丝也慵懒地打着哈欠,松松垮垮的。大棚两侧的风口对视笑望,把肚腹里的热气吐出去,吸一口凉气进来,菜豆正抓着绳坯攀登,一点儿战争的迹象也没有。

西风漫卷,一路昏黄,像一队马蹄泛溅起黄沙,远处的树干拍打树干的声音依次传来。风的先头部队己经厮杀过来,大棚慌乱,来不及关闭风口,大队人马冲杀进去,撕开了大棚膜的肚腹,席卷而去。做小买卖的张三说那天正午,他村有个妇女在大棚里晒了一桶水洗澡,棚温高达三十度,天然的桑拿浴。女人在半米高的菜豆棵里正洗得舒服,大风杀进大棚,横冲直撞,铁丝砰啪断开,大棚膜被揭起来,女人的衣服被刮得无影无踪,光溜溜的女人吓傻了,半天才爹啊娘呀哭嚎起来。

一阵慌乱过后,大棚的风口被关闭,不再放进风的一兵一卒,铁铣用土封锁,不给风留一丝缝隙,风虎视耽耽,蓄势以待。这样与风对着干,难免两败俱伤,帮边的竹片顶着棚膜节节后退,直至拦腰折断,刺穿了棚膜,自己的骨头刺伤了自己的皮肤。大棚开了口子,风顺势杀将过来,挑起大棚的五脏六腑,棚里的绳坯被挑得七零八落,菜豆成了一群和父母失散的孩子。也有人并不落下风口,反而把两边的大棚膜高高掀起,来个开门揖盗,避开势不可挡的风的锋芒,风钻进来钻出去,没有抵抗,洗劫一阵又到别处去了。大棚膜瓦全了,但风来风往,温度骤降,菜豆己被摆布的低头蔫脑。

风不过晌,过晌呜呜响。风的千写万马呜呜吹着号角,劈哩叭啦,竹竿断裂,顶柱射出了毁灭之箭,被风挑出肺腑的大棚膜,满天飘飞。

胜利的风在高处,看着系绳坯的铁丝绳被放在地上,把撤掉的二膜重新盖上,四周用土压实,一畦一畦的菜豆像饱受惊吓的小鸡崽,躲在二膜底下,像找到了妈妈的翅膀。

夜深了,风偃旗息鼓,和人坐到了谈判桌上。风在停战合约上草草鉴了字,便灰溜溜地走了,树梢也不挽留它。谁都知道:风出尔反尔,虽然它走了,你仍然要时时刻抵防它。

                 菜豆花开

菜豆24摄氏度上下适宜生长,超过32摄氏度易落花落果。 掀开大棚膜,盖上大棚膜;盖上大棚膜,掀开大棚膜,日子反反复复,温度被左右。

菜豆的品种极多,有黑粒芸豆,白粒芸豆,紫红粒的红豆,浅灰粒的油豆和肉豆。黑粒芸豆,一身大绿的衣裳,结出的芸豆像个白嫩的小女子, 出落的肤色青里透白,紫红色的红豆和油豆,穿一身暗红色的布衫,红豆和油豆的血液暗红,红长到了它们的骨头里。红豆细高个,像个俊秀苗条的俏村姑,油豆膀臂宽阔,则像个能干的女汉子。黑粒芸豆、红豆、油豆开紫红的花,像一串串红铜做得小铃铛,敲出一嘟噜一嘟噜鲜明的歌声。白粒芸豆和黑粒芸豆是孪生姐妹,但白粒芸豆的味道柴木,慢慢被淘汰了,它和肉豆一样开浅黄又带点粉色的花,淡淡的,像一声声朴素的问候。

三片叶,四片叶,花骨朵呈现出来,黄米粒大小,在期待的眼光里,一点儿一点儿丰盈,爆满。第一朵花开会被记住,像记住第一粒星星之火。

菜豆花开,浪漫的爱情星火燎原。踮着小脚的蜜蜂和蝴蝶来去做媒。雨水被大棚膜拒之门外,“浇荚不浇花”,爱情的花朵容不得水的一点儿拔苗助长,水的推波助澜不会让菜豆的爱情结果,只会是一个美丽的谎花一样的初恋,爱情要耐住干旱才能枝头挂满果实。菜豆伸出柔韧的胳膊左拥右抱,一旦亲近就相互缠绕在一起了,非得把它们各自绕到绳坯上缠几圈,它们才肯老老实实地天天向上。自然还有更调皮的,痴心不改,不几天又绕到别的菜豆秧上去了,仍要把它扯回来,这样它才会沿着自己的轨迹,走自己的路。

劳动之余,蹲在畦埂上看书,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记录大棚笔记,偶尔吻一下芸豆花朵绽开的小嘴。媳妇儿看见,笑谑:老没正形的家伙,连芸豆也不放过。回曰:知我者莫过于媳妇儿。

花朵疲惫地开败,生出皱巴巴的小娃儿,脐带连着的花蕊器官尚未脱离, 是不是所有的果实的开始都是丑陋的呢?十几天过后,浇灌一场奶汁一样的肥水,小娃儿的个子噌噌地长大了。

站在高处,俯看菜豆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恍若鸟瞰世间的芸芸众生。

             大棚听雨

百米水声,如鼓点,零乱地敲。

急雨如箭镞,砰砰砰砰砰,击中大棚银白的盔甲,大棚膜柔软坚韧,以柔克刚。水兵们成群结队地冲下来,撞得头破血流,雨水的血液仍然是雨水,场景似乎并不血腥。败下阵的水兵从大棚膜上撤退下来,汇编成另一队水兵,围攻大棚的两侧,大棚成了一艘搁浅的船,被水兵上下夹击。

急雨很难攻入大棚,步伐加快,无法在大棚膜上站稳脚跟,刚靠上大棚就跌落谷底,雨水损失惨重。鼓点细敲,水兵们换了阵法,细雨沙沙,沙沙,瞅见大棚膜上的折褶,搭上云梯,水兵们陆续登陆,越聚越多,眼看就要攻陷大棚了,不想却被诱敌深入,一截铁丝儿扎破棚膜,顺手牵羊就把水兵们引入大棚,抛落在菜豆脚下,菜豆的根须把雨水拖进土壤 , 捆绑在泥土的陷井里。

雨水擅长夜袭,在黑暗里长驱直入,在大棚膜的折褶和凹窝里屯兵百万,手电的萤火孤掌难鸣,水兵在茫茫夜色里发出嘀嘀哒哒成串的叫嚣,潜过铁丝打下的孔眼包围了菜豆,菜豆的领土被水兵攻占,一个一个脚印陷进去,菜畦满目狼藉。

冻雨是最难缠的对手,它们穿着防滑靴,带着匕首。冻雨落在大棚膜上滴水成冰,大棚膜胆怯龟缩,冻雨的鼓点尖锐而余音清脆:咚咚咚咚。

大棚膜上的冻雨,用锋利的刺刀团团围着,大棚挂出免战牌,等待太阳的援兵。呐喊高呼的光芒越来越近,融掉了冰的刀,斩开了冻雨坚硬的外壳,紧贴大棚膜里面的内应,也开始原形毕露,啪嗒啪嗒缴械投降。

水滴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像农人雨歇归家,疲惫的脚步。

          倒着行走的寒潮

上升的温度突然停下来,划上红线,把自己阻止,并慢慢后退,违约的北风一改温和的面目,露出狰狞的嘴脸,像电影里面的一句台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北风锋利的刀片零零星星地切割着裸露的肌肤,太阳鞭长莫及,更助长了寒潮的野心。寒潮聚水成冰,大棚以宽厚的体温对抗,冰一时化成水,水一时凝成冰,展可了一场拉锯战。

在大棚北面一角,燃起火堆,续上潮湿的柴禾,狼烟滚滚,借助风势向南扑去,聚在大棚上方的寒潮被烟雾裹掠,四下逃窜,冰茬儿长出圆溜溜的腿脚,沿着大棚咕噜咕噜跑得没影儿了。

也有空城计的谋略,把大棚四周封死,燃放65%百菌清腐霉利熏剂,大棚里布满浓烟,不但熏杀了灰霉、霜霉病菌,连寒潮也不敢贸然进棚,提升了棚温2-3摄氏度。

一旦寒潮的先头部队站稳了脚,筑起冰冷的工事,寒冷会一波一波的冲锋,系上绳坯的菜豆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叶片很快被冰占据,绿绿的汁液滞留,变得僵硬,自己捆绑了自己的手脚。端着炭火盆在大棚里奔走取暧,法子是笨了些,却也实用。旺相的炭火,喘着热呼呼的粗气,扑面而来,但若投放在大棚里,有点杯水车薪,就像一只甲壳虫空投到庄稼的森林。端起炭火盆东奔西走,这儿送点温暖,狙击一下,那儿送点温暖,狙击一下,有点像游击战。

黎明前的黑暗,寒潮展开最猛烈的攻势。别出心裁的打法是派遣蜡烛奇兵,顺着畦埂2-3米布排,待大棚膜渐渐抵挡不住越聚越多的寒流,蜡烛兵被依次点燃,像一束束小小的火把。听过一个乞丐在寒冬光着身子远望一堆火而没被冻死的故事,高端丰润的蜡烛兵举着明晃晃的火光刀枪,威严而不容侵犯,菜豆是不是看到了身边的烛火,精神也倍受鼓舞?

寒潮在天亮时分退兵,清点菜豆损伤状况,有的叶片变暗,变暗的叶片慢慢会留下一块白色的伤疤,有的阵亡了,全身上下僵硬,直至变软干枯,全军覆灭也是有的, 办法总比困难多,把菜豆的尸骨整理出来,东山再起,补种长条的豇豆。

倒着行走的寒潮,其实是强弩之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困境中坚持,坚持最后一下,你就抵达了和煦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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