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勋
乡土上做窝,一片金黄的乐章,被土头土脑的镰刀翻动
没有什么比粮食的歌唱更动人,风中摇曳,粒粒倾国倾城
老屋蓝蓝的静物画,树木凹凸丰满的身姿,一枚吐绿的钉子
鱼鳞瓦游弋于烟雨,谦和的屋檐下 麻雀把日子过得叽叽喳喳
……
在南坡锄禾,与一片陶瓷碎片对视,远古的热,烙印一样打在它身上,先辈磅礴的手温斑驳陆离,那一声圆口的呐喊已经支离破碎,墨青釉的茬口露出内心浅白色的软弱与柔情,高贵一如过往云烟,记忆的一钵沙丘被粒粒吹散,风的手掌握不住一点儿怜悯,在草尖一闪而逝。
离离草莽,阳光与露珠相撞,陶瓷的碎片在草根,盛满一汪浅浅的绿,陶,你的泪,洗净腮上的泥痕,还乡的梦已支离破碎?节节草一耸,拔出更高的天地。
陶是我远房的四婶,至今我也没弄明白她叫陶,还是桃,亦或是逃和淘?我更愿意叫她陶,蓝布小褂,秀发飘逸,典型的一尊青花!虽然她长着水蜜桃一样鼓鼓而水灵的脸蛋儿,但若叫她桃,我觉得太俗,与她不配,逃呢?这是她的命中难逃的一劫,以转瓦为生的七爷骂她和四叔,青瓷蓝瓦,不是一个窑里的物啊。是啊,四婶太淘,像一只喂不熟的猫狗一样,一不留神,就没了影踪,蠢笨的四叔哪是她心里的白马王子呢,四叔天生就是一块愣头愣脑的蓝瓦!
用七爷的话说,他做了一辈子瓦,最不中意的就是小四这块了。七爷一直骄傲自己的手艺,瓦做得蠢可以摔了,打了,揉碎再来,可人蠢,还能退回去吗?四叔成了七爷的一块心病。
七爷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是我们村唯一会转瓦的人,转瓦的坯土挑剔,胶泥土粘但不易调理,干了太硬,水用多了却水土不相容,七爷用的是介于黄土与胶泥层中间的那层,既粘易成型又便于操作。七爷的工具很简陋,木质底盘,用田里启出的几口袋黄土压牢,工作台齐腰高,台面上有一个圆形木转子,状如井台上的辘辘。七爷开工之前总先放一挂鞭敬土地,然后脱掉夹袄,挽起袖口,起土和泥,用木榔头把泥巴弄得软硬适中,用水泼湿木转子,洗湿布箍,套在木转子上,然后把和好的泥均匀的涂在套了布箍的木转子上,转动转子,用一片铁皮刮子刮去厚出来的泥,瓦坯子大致成型了,再用一张系了细铁丝弦的木弓均匀剺开泥坯子,晒干之后就可以装窑烧制了。自然烧制的小瓦呈暗红色,但在火候适中的时候,用凉水往窑里一激,待出窑的时候,瓦就神奇地呈蓝色了。
七爷甩开膀子,给四个儿子转出四间蓝色瓦房,三个儿子相继成家,木讷的四叔虽然有用不完的的力气,可再怎么有力气,总不能一个人摔泥巴过一辈子吧,七奶整日给四叔寻摸媳妇。人贩子二斑鸠有了消息,他贩来一个年轻女子,据说是南方大城市的姑娘,七爷七奶过目后,一口价:三千元,值!
逃是逃不掉的,七爷一家人的眼珠子盯得四婶身上长满了刺。可以想象,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身处虎狼之地,面对橡皮套子一样的黑夜,无论怎样四下奔走,终于会被弹回来,冲不出无边的黑暗!四婶想到了死,半瓶氧化乐果,一种不算太毒的药,但足以要人命了。精明的七爷是不准许四婶就这么死了的,三千元钱,他得光着膀子转十万块瓦坯子,四婶死了,她一了百了,自家却落个人财两空,图希个啥?七爷要四叔按住四婶,自己弄了半脸盆胰子水,硬给四婶灌下去,四婶挣扎着,紧闭着嘴,七爷恼怒了,甩给她两个耳刮子,四婶咬紧牙关,脸肿成了馒头,结果被七奶捏住了鼻孔,连呛带灌,四婶的肚子成了一面光亮的皮鼓,一阵呕吐,尔后又被拉去公社医院,浑身扒个精光洗胃。想死哪有那么容易呢,命是保住了,也好不哪儿去,一朵鲜花被风吹雨打,被水浸泡,早奄奄一息不成样子了。
调养了些时日的四婶身子骨一天一天水润起来,能动弹的时候,她找了根红绳做腰带,夜里睡觉的时候系成死疙瘩,四叔人虽鲁笨,却没对四婶动过粗,七爷知道了这个情况,恼怒的往四叔头上扇了几巴掌,他让七奶联合本家的几个妇女,按住四婶,剪断她的腰带,四叔得逞了。七爷说,有了娃,她就收心了,就像瓜秧,结了瓜蛋子,就别想疯长了。
怀了身孕的四婶老实多了,可能是孩子的胎动牵动了她的母性,也或许她一直像一只不肯屈服的牝马,时刻等待着时机。果然,在她生下一个瘦弱的男孩之后,全家的人把眼睛转移到孩子身上去了,瘦了腰身的四婶,像一下挣脱缰绳,心思早奔向了自由的天地。
在一个傍晚,四婶给孩子喂饱最后一顿奶,翻过厕所矮矮的围墙,拐过几个墙角,撒欢的马儿一样奔向村庄外面的庄稼地。
四儿的媳妇跑了!谁吆喝了一声,一家人丢下手里头的活计,乱糟糟地跑出去,七爷顺手抓起两片蓝瓦追出去。
站住!站住!四婶只扭了一下脸,丝毫没有一点留恋的意思,眼看就要钻进一望无际的青纱帐。
一道蓝光跃过众人,朝四婶飞去,只听她哎哟了一声,身子慢慢倒在地上。四叔的脚步快了一些,但他也只看清了四婶绝望的眼神,血正从她太阳穴部位汩汩流出来,四叔抱住四婶,大声叫唤:陶、陶!四婶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没说一句话。围追的人都看见四叔像个发疯的公牛朝七爷顶过去……
七爷被顶翻在地,当他爬起来,看清血泊里的四婶,也傻了眼,着急忙慌地让本家的几个后生抬着四婶快去医院。半路上,四婶就绝了气,七爷一下苍老了,拿着手里的另一块蓝瓦不知所措地砸自己的头,蓝瓦啪嗒一声碎成几片。最后族人一致同意:认倒霉,别声张,就地偷偷埋掉算了。百草含泪,万籁无语,南坡的打碗花一夜之间都开花了,像举起一只只愤怒而悲哀的喇叭。
以后的光景,七爷愈发苍老了。一次,他到外村转瓦,夜晚醉醺醺回来,骑着自行车掉进了水塘,捞上来的时候,肚子比灌了半盆胰子水的四婶还滚圆,是不是冥冥中自有报应,无人定论。只是他转出来的瓦仍然像一片片被风雨擦得锃亮的羽毛,覆盖着村里一处处温暖的巢穴。
四叔一直未续弦,带着个没妈的孩子过活,这个小名叫弃儿的孩子在南方读了大学,去年放假回来,带回来一个细皮嫩肉的媳妇,一家人欢天喜地。唉,一生如陶的四婶,高贵过,屈辱过,虽然碎了,仍锋利地掏出生命里最后一点光。
弃儿从未问起过他的娘,他只知道娘抛弃了他。四婶的经历恐怕一辈子也没有人肯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