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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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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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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布谷

                     两只布谷

                  

                         □朱建勋

 

   光芒滑落的足,在青瓦,光影舞蹈

     大风、寒潮,绳上打结的节气,上下跳动

     记忆的树梢,明明灭灭,家园高悬,一片温暖

   两只布谷,身穿灰布棉袄的父母,停靠在疲惫的视线

                …… 


树叶耳鬓厮磨,寂寥无语。

五婶一个人守着月光,她的心像夜空一样广袤,星光鱼儿一般游弋,闪闪烁烁,时而没了踪影,时而又探出头,多么深的夜啊!五婶一路奔丧,结巴五叔的生命已像一枚失去水分的树叶,携带着所有的时光飘落大地。生死两茫茫,死者去了哪里?死去的人是否还记着曾经相濡与共的人?

生与死,就是一枚树叶的来去。结巴五叔一张扩大的头像立在正门口的桌子上,背靠宽厚的土墙,一台老式收音机在透过阳光的灰尘里静默,让人感觉斜躺在床上听戏曲的的那个人仍然活着,半眯着眼,陶醉地打着拍子。跟着二胡节奏唱戏的五叔一点也不结巴。结巴五叔被村里推荐参军复员后再也没迈出过家园半步,一张中国地图被他的眼睛千遍找寻,蓝得海,黄的沙,他死后,那张地图被穿堂风刮得没了影踪,属于他的世界消失的无影无踪。

生命留下的痕迹被光照剥离和灰尘覆盖,往事的光芒透出木格窗棂,映出一些斑驳簌簌脱落的记忆。结巴五叔幼时丧了父母,一无所有,五是无的谐音,他自小吃百家饭,住村里牛棚,像一颗弱弱的树苗,随遇而安地生活。结巴五叔去世后,村里管事的六爷说起五叔的旧事:小五这人,你喊他到家吃饭,他死活不吃,看你盛好饭,他转身就跑了,但你若盛好饭放那,不理他,他则一声不吭,头也不抬地吃个精光,撂下碗筷招呼不打一个就走了。他时常帮村里人干些活,直到他过世前,村里凡有白事,不管给没给他打招呼,他都跟着忙前忙后,跟干自家的事一样。结巴五叔生活的那个年月,参军的要费些周折,劳力当兵走了,村里要补工分,活计则要分给村里人干,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想,当初村里推荐结巴五叔这个美差,不全因为可怜他,把他送进部队,村里也送出去了一个累赘。当时村里和他同龄的年轻人不服气,不服气只能不服气,谁有他的身世那么苦呢?结巴五叔复员后,娶了漂亮的五婶,村里年轻人人又眼红一阵。五婶是二婚,嫁的第一个男人,家境殷实,却不想被划成地主成分,斗来斗去,没过二年就一命呜呼了。结巴五叔根正苗红,当过兵,虽然长得有些薄相,说话有点结巴,前途一片光明啊。可谁也料不到,形式的风向一转,穷光荣的历史被联产承包责任制改写,贫富差距很快凸显出来,仰仗着吃村里救济,自甘贫穷的结巴五叔积习难改,被远远落在最后,说不清是结巴五叔的悲哀,还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结巴五叔的内心是一颗裹着皱纹的瘦弱的核,结不出一点儿自信。自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能填饱肚子是他最朴素也最现实的理想,人的善念毕竟是建立在自家温饱基础之上的,结巴五叔难免挨饿,整天挨饿的人慢慢就瘦去了尊严,活得低眉顺目,翻着眼皮看人。在我的记忆里,结巴五叔从不与人对视,一种纠缠不清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自卑在他的内心深处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五婶虽是二婚,但她的漂亮足以抵消了她的不足,两个人夫唱妇和,养大了一双儿女。五婶的女儿是个要强的女子,成人后,只身去了关东,她不愿意活在村人眼光的压抑里,结巴五叔这样的人不可能与别人平起平坐,这个女子看透这些后,便愤然离开了,在四千地之外的关东成了家。她在与我的一次谈话中说,其实她是在逃避,逃避内心的卑微,她只想重新开始。结巴五叔的儿子娇生费了很大的劲才娶上了媳妇,那媳妇家里没有男丁,是一户绝户人家,也许这样,那家人才不嫌弃结巴五叔的儿子,才能门当户对,人与人的差距才扯平了。儿媳妇却从心眼里看不上结巴五叔,对自己的老公公喝来斥去,村人看不顺眼,背地里对儿媳妇戳戳点点。女儿最终从五婶的嘴里知道了家里的境况,要把爹娘带到自己关东的家,五婶同意了,结巴五叔却不答应,他舍不下让他挨饿也让他生存的村庄,更舍不下娇生惯养的儿子,虽然儿子走个对面也不与他说话,一年到头也不到他院里站站。五婶终拗不过女儿,答应去住一段,可又放不下结巴五叔,好在女儿给结巴五叔买了一部手机。五叔结巴,说话费劲,但他总有太多的话要说,五婶在电话那头说,长途费钱,女儿却总夺过手机跟父亲聊很长时间。

结巴五叔走那天,五婶心神不宁,一连打了两天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听,嫌长途费钱?还是有别的事?五婶打通了邻居的电话,邻居说,两天没见结巴五叔出门了,大门的暗锁看不出是里面锁了还是外面锁了,细听,屋里有电视的声响。两个邻居翻过墙,推开结巴五叔的门,其中一个哇一声逃出来,另一个胆大,但还是惊呆了,电视频道还播着逗人的二人转,结巴五叔穿着短裤斜躺在床上,浑身紫色的血管喷张,另一个邻居喊了一声五哥,凑过去,结巴五叔身上已经僵硬了。

一路雨声,敲响结巴五叔的丧钟,是的,紧锣密鼓的雨声在五婶的心里敲响,五婶第一遭坐上了飞机,终点是那个看不清又熟悉万分的村庄。灵幡飘动,哀乐齐鸣,儿媳妇哀嚎:爹啊,苦命的爹啊,儿子趴在地上一声不吭,五婶抓住冰棺里紫色冰凉的手,泪若泉涌。六爷在镇里医院做过院长,他发现了结巴五叔床上的一瓶安乃碱,六爷说,这就对了,安乃碱这药治疗胸闷气喘,但不能服用过量,多吃二片,就要了人命。

天意难测,结巴五叔出殡的日子,预报晴天,可一早起来,天昏地暗,雷声隆隆,雨势辽阔,村人的嘴巴里冒出一粒粒种子,借着雨水的滋润,生根发芽了,大致的意思是:结巴五叔的儿子娇生惹得天怒人怨,老天开眼,结巴五叔死得惨啊!好在雨下到九点,突然停了,走得没了一点影踪,天突然放晴,让人心里松了一口气,雨天出殡会苦了亲戚,要叩头作揖,要在雨里吃饭,雨里来去也会苦了帮忙抬棺材的村人。围观的人都觉得天真是个青天,既警惩了娇生,让村人的唾沫钉子把他死死定在不孝顺的耻辱柱上,一辈子也无法解脱,又让人所有的人省了力气,结巴五叔至死都让人记住他的好!

只是苦了五婶。中流失船,一个葫芦值千金,老来丧伴的五婶挖净了结巴五叔坟头荒草,絮絮叨叨地陪着结巴五叔的遗照过了周年祭祀,最终一步三回地离开了故土,重新去了关东。

村里有个赌徒,输光了积蓄,想到结巴五叔的屋里偷些家当变卖换钱。五婶走后,娇生便一把锁锁了大门。屋里空无一人,是个下手的机会,小毛贼翻过了低矮的院墙,撬开门上的锁头,他打开小手电,想寻摸些值钱的东西,东游西窜的的光线像条小蛇,一下游进了正当门桌上结巴五叔的遗照里,映亮旁边五婶放大的自己的一张照片,两张照片像两只布谷,停靠在微弱的光亮里。结巴五叔栩栩如生,眼光像两枚钉子,重重地楔进小毛贼的视线里,小毛贼魂飞魄散,妈呀一声翻墙而去。

许多日子过去,小毛贼心有余悸,结结巴巴地跟人说起那晚的经历,村人在笑话和谴责他之后,又想起命比纸薄,死了还不忘为不肖的儿子看护微薄家产结巴五叔,都不胜唏嘘,之后沉默,四下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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