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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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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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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老师

                   □朱建勋

我的启蒙老师刘锡莲先生,留着齐耳短发,模样清秀,干净的眼神里透出一股严厉,表扬学生时又让人觉得亲近。刚学完“户”字,同学大都组“一户”,而我组成“家家户户”。刘老师当场表扬我,大眼睛笑眯眯的,我一个劲用手挠后脑勺,心里美的很。

学校的一切都新鲜,知道了厕所分男女,不能和小伙伴站在大沟边上一起撒尿,比谁哧得远了。学校土夯的围墙被我们的裤裆磨明了,靠墙的几棵胳膊粗细的小白杨被我们爬上爬下,用削笔刀刻上刚会写的名字,结果是自投罗网,被校长一一对号入座,用拇指粗的教鞭敲在头上砰砰响。最严重的是被通知了家长,大人要面子,觉得丢了脸,用散发出铁锈气息的手,蒲扇似的扇过来,绰号“好身膀骨”的大勇被他爸打了个趔趄,刘老师伸开胳膊,像张开翅膀的母鸡护住大勇,一边生气地说大勇爸爸,孩子还小,得靠说服教育!我呆在一旁,顿生畏意,原计划几个人拿铲子洞穿男女厕所的行动悄悄取消了。

那阵儿时兴搞活经济,稍有点经济头脑,遍地都是买卖。一场暴风雨,刮落的青苹果被生意人用筐捡来驮学校叫卖,生意人略带羞涩,手忙脚乱地开了张:大的一毛钱俩,小的一毛钱仨,一没留神,整筐苹果从自行车后架倒扣下来,骨碌碌的苹果像长满腿,吸引了乱七八糟的小手。生意人的手没闲着,嘴也没闲着,哎,别咬,你没给钱呢,嗐,乱了套了。买苹果的手里拿着,没买的也拿着,生意人把自己捡的几个扔进筐里,垂头丧气地走了。我们班加上我咬上一口的足足十二个苹果,它们静静地堆在刘老师的讲桌上,苹果闪着青绿的光泽,有点刺眼,我咬了一口的那个像个张大的嘴巴,喷出嗤笑的语气。我站在讲台中央,十二个同学一溜排开,像一朵朵被晒蔫的花骨朵,小脑袋耷拉着要伸进裤裆。我看到地上有一只大蚂蚁,呀,它向疤瘌飞的脚上爬去,我趁刘老师背对我们,飞快地用手去捉,疤瘌飞扭扯着脚丫后退,讲台下的同学哄堂大笑。刘老师莫名其妙。我举手,报告老师,我肚子疼,我咬得那个苹果不干净。刘老师用鼻孔哼出一丝笑:肚子疼回自己座位去。她心里一准明白我的肚子疼是假装的。

放学回家,我满腹委屈。爸问咋啦?

刘老师把我们抢的苹果给了校长的儿子和别的同学。

校长的儿子没抢?

嗯,整天拖着两条豆虫鼻涕的二狗子,他不讲卫生,老师居然也奖给他了。我不服气地说,

没抢都是好学生,卖苹果的走了,老师自然把苹果奖给没抢的了。

抢苹果之前,我是刘老师的得意门生,可自从抢了苹果,我觉得刘老师不喜欢我了,提问题不像先前让我回答的多。抢苹果的劣迹像一滴墨水溅在我白的确良裤衩上,怎么洗,也会留下一小片污点。我暗自和自己较劲,拼命学习。我的所有的课文篇目都有刘老师用红笔写的“背过”二字,每一篇课文我都面对教室后面的大白杨背得滚瓜烂熟,像圆溜溜的沙瓤大西瓜,黑籽红瓤一点不夹生。背书时同学大多三五一群,那样胆壮,像一河水,声势浩荡,有点坎也一涌而过。我喜欢一个人站在刘老师的办公桌旁背给她听,刘老师低头批改作业,时不时抬眼看我一下。八九点的太阳光亮透过木格窗棂,随着晃动的树叶波动。刘老师嘴角溢出满意的微笑,深邃的眼窝里漂浮着赞许,在我背完最后一个字,刘老师总会用红笔在课文的题目右下方草书“背过”,鲜艳艳的,像一朵盛开在我心田的小红花。

我的同桌叫若愚,同学们都喊他结子。他其实一点也不结巴,结巴的是他的老子,结巴爱说话,爱说成语,因为成语简捷,可他说成语比造成语还难,因为怕别人没他学问大听不懂,解释半天人家早没人影了。若愚的名就是他取的,源于成语大智若愚。可同学没谁叫他学名,大都叫他结子。结子趁好几本小人书,小人书不轻易不让人看,这小子有经济头脑,看小人书得要纸,本子纸没写的要三张,赚多了,用线缝成作业本,写完的废纸也可以,却是五张,甚至更多。那会儿卫生纸金贵,上厕所多用坷垃,结巴家用的手纸,卷喇叭筒旱烟的纸大都是儿子小人书挣得。

商店的三线格五分钱一本,和若愚同村的张小贩也卖五分(他卖小人书兼卖本子),不过他别出心裁地白送一块糖果。小孩子一般逃不过糖果的诱惑,何况都是五分钱呢。放学的时候,我给若愚五分钱,托他捎买一本三线格。那天我上学比往常去的早,等待结子给我捎三线格外带一块糖果。死结子,临上课才来,两手空空的,穿的不带兜的小裤衩,跨栏背心里也不鼓。我没等他坐稳就推了他一把,说,你给我买的本子呢?

结子一脑门子茫然,啥本子?

我给你五分钱让你捎的本子!我一下跳起来。

刘老师的眼光从眼镜后面射出来:朱建勋,上课不许大声喧哗!

结子赖我的钱!

不准叫同学绰号,刘老师纠正,有事下课再说。

我狠狠瞪了结子一眼,下课等着点!

刘老师把我和结子叫到办公室,事情很简单:我说给了结子五分钱,结子否认我给了他五分钱。刘老师说,你给若愚五分钱谁看见了?若有人能证明,就说明你确实给他了,要没人作证,就不好说了。谁看见了?说实话,我还真没在意,总得找个人证明吧。我确实给了结子五分钱,狗日的结子不承认,对,说大勇看见了。大勇,外号好身膀骨,我的铁哥们,这个忙他能帮我,况且结子好几次不借给他看小人书,他一直说哪天揍结子一顿呢。

我和结子回教室,大勇被叫去办公室。我千真万确给了结子五分钱,没啥担心的,刘老师一定会让结子赔我五分钱。大勇低着头从办公室回来,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扭头回到自己座位上。刘老师在班上宣布:大勇同学说他没看见朱建勋给若愚五分钱,若愚同学是冤枉的。

我的肺腾地炸了,好身膀骨你他妈真不够意思,昧良心的结子,刘老师,我真的给了结子五分钱啊!

好身膀骨放学给我赔不是,说,刘老师给他讲了列宁小时候在姑妈家做客打碎花瓶的故事,让我们都得做诚实的孩子,再说我真没看见你给结子五分钱,你学习恁好,刘老师那么喜欢你,我可不愿做讲瞎话的孩子。

我说,好身膀骨,看你壮的像熊。胆咋恁小,你也不相信我给结子钱了?呸,你太不够意思了。

我刚走出抢苹果的阴影,可又出了赖结子五分钱的事,其实是他赖我五分钱。赖你五分钱?同学们说了,谁给你证明?刘老师让你找证人,连你铁杆哥们都说不知道,不是你赖是谁赖?妈了个逼,不是我赖!同学们一哄而散,告诉刘老师:老师,朱建勋骂人。

喝凉水塞牙,放屁打脚后跟,当时的情形用这两句话概括再恰当不过。我当时还不懂老祖宗朱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却在小学一年级恰如其分地运用到现实生活中去,不能说不是个奇迹。

我和结子冷战坚持了几天,表面上就解冻了。结子像没事人似的,我暗暗把怨恨埋在心里,等待时机让它生根发芽。

放学后,我拉住结子,偷偷和他商量:若愚,你的那本《圈套》借我看一下?我给你十张纸。结子丝毫没考虑到这是个圈套,况且十张纸哩,重赏之下,必有愚夫!

《圈套》我看好几遍了,讲的是一个日本女特务卧底打入八路军内部的故事。狗特务,死结子,我在心里诅咒这可恨的女特务,一张一张把小人书撕碎,仿佛狗特务就是可恨的结子,让刘老师冤枉我,让我不能当好学生!

结子先赖我五分钱,我才撕得他的小人书,我在心里给自己找到理直气壮的理由。结子向我要小人书的时候,我的声音不带一丝示弱,我啥时拿你小人书了?找个证人!

结子说,我告诉刘老师去。

去呗,谁不知道刘老师和你一个村,偏向你。

结子说,你还我小人书!

我晃晃拳头,惹火小爷,让你吃一记老拳。

结子熊了,泪哗哗的,比撒尿还欢。

刘老师把我叫道办公室,开始的语气像落日的余晖,柔和不带杀伤力:若愚说你借他一本小人书?

没借,他的小人书我都看三遍了,废纸花了二十一张,三七二十一,我记着呢。

说瞎话不用打草稿,你,刘老师的语气像一丝火辣的阳光透过阴云。若愚哭啦,说明他有冤屈,他咋不说别的同学借了,偏说你?

我好赖呗,他哭他就有理,他赖我五分钱我没哭,就说明我不冤屈?当时与刘老师理论没有现在写的这样针锋相对,但大致意思还是这样的。刘老师收敛了一下自己眼睛里的光芒,说狼来啦的故事你听说过吧,放羊的小孩两次说谎人家相信了,第三次狼真来了,再喊,别人却不相信了,说谎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刘老师的话我油盐不进:没借他的小人书,没借就是没借。刘老师生气了:你到太阳下,自己画个圈站里面,啥时想清楚了啥时回教室!

白胖胖的日头下,我像一株草,倔强地昂头,眼睛迸着绿光,不争气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我的眼泪能说明我的冤屈?第二天,我发现了我的书桌上躺着本崭新的三线格,姓名处用红笔写着:朱建勋。我的本子!我的小肚鸡肠震动了一下,刘老师知道我是冤枉的了?!我心急火燎地回家,打开用胶带封住的胖小猪屁股的储蓄罐,一毛,五分,二分,一分,拿下我省吃零食攒下的积蓄,到张小贩家买了本《圈套》,偷偷塞进若愚的抽屉肚里。

不想,隔了一天,我的书桌里又冒出一本三线格。

三十多年过去了,刘老师已经苍颜鹤发,我说起五分钱的事,刘老师竟然还记得。刘老师说我当时和若愚各不相让,她只好迂回一下,给我买了一本三线格,结果一下真相大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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