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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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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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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杀

             □ 朱建勋


民国八年,天寒地冻,朔风钻进本草抄着手的袄袖筒,冷气刺骨。她靠着一个信念支撑:死也要找到杀父仇人!沿着官庄的大街走走停停,最后蜷坐在我曾祖父家的门洞里,身体像一截落净了叶子的枝条,僵硬而凄凉,满脸泥污,只有转动的眼珠透出一丝水灵。奶奶讲到这,补了一句,本草说投亲不遇,纯粹是说瞎话,咱庄上她连个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也没有!

曾祖父的上辈中过进士,村里建有御赐的牌坊,虽中道颓败,曾祖父的脾味依旧沿袭读书人的清高。曾祖父日行一善,有着菩萨心肠,他说集腋成裘,穿在心里暖和着呢,庄上的老少爷们都说他是善人。曾祖母信佛,脸上时刻荡漾著和气,她拉住本草的泥手,吩咐我奶奶去弄半盆温水。本草的爹娘没了,说起家事,她睫毛一闪,泪顺着鼻凹窜下来,冲垮泥污露出两溜白里透红的皮肤。曾祖母见不得泪,暗暗念了句阿弥陀佛,轻声埋怨救苦救难的菩萨咋不治治兵荒马乱的世道?然后扭动小脚,到灶上做了碗热乎乎的手擀面,还特意卧了两个鸡蛋。

本草洗净泥污,梳理掉长发沾连的草结,模样像清水里冒出的荷花,在我曾祖母关爱的眼光里,本草饥不暴食,先喝了半碗汤水,然后不徐不疾吃面。曾祖母说本草吃有吃相,叫人打心眼里喜欢。曾祖母膝下无女,有两个儿子,我爷爷已成家立业,次子青书,也就是我二爷爷,在曹州师范读书。眼见半路捡了个闺女,曾祖母心里像灌了蜜,说出的话都沾染了香甜,觉得命运就是一只蝴蝶,你追它,撵它,你却捉不住它,可当你安静的坐下来,它却停落到你身边了。

曾祖父四下打听,本草说得那名姓根本没谁听说过。曾祖母说,你积德行善,我看本草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添双筷子留下她吧?曾祖父咬著玉石嘴儿烟袋抽了袋烟,最后在太师椅上磕磕烟灰,说,本草要愿意就先留下。人逢喜事,曾祖母乐颠颠叫我爷爷到后院杀鸡庆贺庆贺。后院养些花木,时令入冬,花木落叶,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有了些满院咕咕觅食的乌鸡才添了生机,院当间石桌罩上一层薄霜,看在心里凉凉的,曾祖母瞅着就念叨:书儿也该回来了。

本草说,饭食可无菜,但不能没有汤,大哥杀鸡,待会我做汤。鸡毛褪净,本草挽起袖笼,露出白净结实的手腕,将乌鸡颈部以上的皮连同鸡冠、鸡眼、鸡嘴全部刨去,鸡屁股自然一刀斩净,然后煮半锅沸水,兑入葱姜黄酒,等水凉到八九成热,把鸡放进去,用丝瓜筋擦洗,搓去鸡身上的陈年泥垢,然后倒掉热水,换清水烧沸,要一块干净的稀布,包裹上八角,茴香,桂皮,甘草,白芷,肉蔻连同涤净的鸡一块炖煮。曾祖母在一旁伸不上手,慈母般的眼神像随热气散发出来浓郁的鸡汤,弥漫到了厨房的角角落落。

见识了本草的厨艺,知道本草识字通养生之术。曾祖父把曾祖母的话放在心上掂量,竟与老伴儿不谋而合了。他说,本草,你名字有特点,又懂医术,想必令尊是悬壶济世的先生?本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名字是爹娘取的,叫本草,本来就是一株草,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有一滴晶莹的泪在她眼眶骨碌碌转动。

昏黄的油灯里,仇恨的焰火腾地冒出来,像跳动的灯花,明明灭灭。曾祖父白天的话触痛到了本草结痂的伤口,她抓起剪刀,蓝汪汪的刃吹毛断发,日里反复磨过。学女红,她暗暗学会了磨剪刀。磨剪刀有窍门呢,不会磨的磨得铮亮,却绞不断东西,那是磨哑巴啦。好磨家磨得锋芒不露,却暗藏杀机。本草觉得自己就像那柄风快的剪刀,被复仇的大手操动起来,身不由己。

说话间,曾祖父自然骄傲地述说自己曾经辉煌的家史,夸耀在曹州师范读书的儿子。本草开始只静静地听,半截腰冒了句:我听说土匪秃羊抢了个师范生做师爷,杀人蘸血留名,也叫青书。我奶奶冷眼看见,灯光明处的本草眼神闪烁,像一匹把玩猎物的小母狼。曾祖父当时楞了一下,心里隐隐不安,嘴上却挣扎着:土匪也有叫青书的?也是师范生?打前几天,他心里就像揣了包棉絮,空落落的不踏实,夜里睡觉,心头不时袭来阵阵凉意,一股巨大的沉重伏在胸口上,让他转瞬间口不能言,手脚麻木。曾祖父是个倔强人,骨头缝里腾地冒出反抗,挣扎着,撕咬着,对手是一个不清晰的存在,是疾病?是灾难?抑或什么都不是。反抗,用尽全力呐喊,但无济于事。曾祖母在一旁熟睡,根本不知道发生着什么。曾祖父想:老婆子推一下自己也好。曾祖父臆想曾祖母醒了,可没有。老婆子真是头猪,曾祖父咒骂著,只能靠自己!四肢有了点知觉,反抗不能停息,对手见不能征服曾祖父的魂灵,或许已经在他身上攫取了它所需要的东西,心生退意。曾祖父占了上风,嘴里发出桀桀的瘆人的声音。曾祖母一激灵醒来,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老头子,咋啦?随即点上洋油灯,曾祖父心里才一下亮堂了。据曾祖父推算,青书被土匪劫持暗合他做梦的那个夜晚,父子连心,看来书儿如今是身不由己了。

黄河故道东扭西拐,沿绕曹州西北蜿蜒而来,河决堤溃,民不聊生,民饥而流而匪,青草纱帐,芦苇一手遮天时节,人稀路断,匪患不息。梁山水泊有股水寇,其行径与《水浒》里替天行道的好汉大相径庭,首领姓杨,名明远,要说其人家境殷实,唯好色,时年因与人妻通奸被抓,大打出手,其妇男一命呜呼,杨明远也被对手用铁锨连毛掀去一块头皮,血流如注,求治本地良医汪先生,汪先生因恶其人,只用棉纱粗裹,让他另寻高明。后来杨明远怕吃官司,逃遁落草,头伤康复,正中却留下一片不毛之地,两边的头发像犄角,人称秃羊。秃羊断文识字,附庸风雅,网住青书时,见他褡裢冰凉,人却清秀,字也写得漂亮,又是师范生,想借他辅佐,凸显自己的威望,就松了他的绑,劝他入伙做个师爷。依着青书年轻气盛,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与秃羊拼命,可自己手无拔山之力,岂是凶神恶煞的土匪的对手?只能智取,不可以卵击石。知父莫若子,他怕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父亲不明真相,偷偷写了封信,藏在褡裢里,伺机邮寄。

杨秃子不傻,他说,学生娃,你的心思老子明白,咱这行有这行的规矩,你弄一投名状,兄弟们就都放心了。青书读过《水浒》,投名状,说白了就是入伙者需杀一个人,将头提来,谓之投名状。风高月黑,他潜入一家名曰百草堂的药铺,杀人越货,叫嚣留书,恶名远扬。

我爷爷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让曾祖父咯血,一下病倒了。曾祖父至死都不肯闭眼,他不相信青书会做土匪,他老泪纵横:我书香门第,咋能出土匪?他若真上了贼船,死不许入我祖坟,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愧对祖宗啊!

我奶奶说,青书在我曾祖父年祭的时候,瘸着一条腿逃回了家。曾祖母端坐在太师椅上,脸色半阴半晴,她一直在无人时念叨她的小儿子,又不耻他做土匪的行径。青书进门看见曾祖父的遗像,一下跪倒在地,抱头昏厥过去。本草让我爷爷把他兄弟抱起来,平放在床上,她用一根钢针在青书鼻子凹里扎了几下,青书幽幽缓过神来。我奶奶说,当时她感觉本草怪怪的,眼神一刻也没离开青书,仿佛她呆在这个家就是为了等青书回来。曾祖母自然也看在眼里,她觉得自己心里透亮着呢。

曾祖母威严地说,青书,当着全家人的面,你把事说清楚。她让本草回房休息,因为不管咋说,青书终归是她的儿子。曾祖母觉得青书是从她身上摘掉的果实,听说他当了土匪,在她心里结缔了不小的疼痛,却不肯让人察觉,因为这个儿子曾是她的骄傲,曾经是甜蜜包裹在脸面上。直到我曾祖父咯血去世,她仍不肯把甜蜜淡去,暴露出那如砍断秸秆齐刷刷的伤口,她更不愿让本草看见青书的落魄。我奶奶能作为旁听者,明显带有优越本草的快意。

我二爷爷青书说,后来他才知道,百草堂主人姓汪,是个治病救人的先生。秃羊记恨汪先生当年不肯救他,才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杀了汪先生一家三口。见汪先生倒在血泊里,青书当时就懵了,任秃羊一伙摆布,还打家劫舍,他连自己的装家书褡裢也丢得无影无踪。当年,汪先生曾救过黄河滩另一股土匪二驴子八十岁的老母,二驴子虽是个犟货,却也仗义,为此断了秃羊好几次买卖。除恶即是扬善,我撺掇秃羊和二驴子一场厮杀,能除掉这两股土匪,我死也值!火并中杨秃子被打死,我的腿被打瘸,昏死过去,捡了条命。娘啊,我说的句句是实,爹啊,儿不孝!青书的表述大致如此,毕竟不是光宗耀祖的壮举,不值大肆渲染。我估计两股土匪的厮杀一定惊险刺激,猜想青书那时的心情,我无端的想起奶奶灶下的火,柴禾潮时,一把火续不上,要怄一阵烟,看时机投一根燃着的洋火杆,柴禾就“烘”一声着了,青书就像那根洋火杆,虽不能完成燃烧的使命,而轰轰烈烈的火被他点燃……

曾祖母抹了把泪,说,孩子,娘信你。你爹的死不全怨你,当年有个游方的和尚在咱家借宿,给你爹讲了个故事,说有个心事重的人拿着花去供佛,佛道:放下!那人把左手的花放下,佛再道:放下!那人又将右手的花放,佛仍道:放下!那人糊涂了,问佛:我两手捧花供佛,已遵法旨放下,我手里空无一物,您咋还让我放下?佛道,我不是让你放下花,而是让你放下心中牵挂!那人顿悟,轻松而去。你爹心善,却啥事都放不下,儿啊,你要放下一切,重新做人!我奶奶遗憾地说,如果当时本草也在场就好了,没准她能放下,唉,人的命,天注定啊!

日头褪去了酷夏逼人的光芒,青书在后院挥毫泼墨: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尘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一股霸气像窜动火苗子,沿着他修长的指尖流泻,满院菊花肆意汪洋,像张著嘴的漩涡,青书感觉自己被吸附,像一枚无处依靠溺水的落叶。

一片片树枝的阴影投射在地上,风在墙上的草尖晃动,荫凉夹杂着阳光一明一暗。曾祖母有意让年轻人多接触,不让本草干任何活计。本草闲不住,帮青书收拾干净房间,搬了个竹编板凳坐到小拱形门外绣花,不经意地,心里头泛起异样的波澜,她抬头四下望,果然碰撞到一双火热的眼睛,她飞快地低头,心跳得厉害,手底下很自负地扯动一根鹅黄丝线,拇指猛然被扎了一下,有一滴细小的血沁出来,滑落进正比翼双飞的蝶腹上,血丝润透棉布,蝴蝶顷刻有了涌动的生命,染得本草脸上慢慢绽开一朵桃花。

青书刮了胡子,脸色铁青,父亲的去世,他一下成熟了。他明白母亲的心思,觉得本草很亲近,在心里熟悉又陌生。看见本草把刺痛的手指放在嘴里吸吮,他像一阵风飘过去,草儿(曾祖母一直这样叫本草的),扎手了?本草甩甩,没事儿,没事儿,一边慌张地收拾刺绣,仿佛害怕青书看透了她的心思。

青书说,娘说没能帮你找到亲戚,娘挺喜欢你的。

老太太心眼好,日子久了,她会讨厌我的。

青书说不会,娘的心善着呢。

本草说,其实我在这根本没有亲戚,亲戚的名字是我胡诌的。

你这样做一定有你这样做的道理。

本草莞尔一笑,像水面上的波纹儿,浅浅的。

曾祖母心疼青书,吩咐我爷爷杀只鸡给他补补,当然还得本草的手艺。本草把鸡涤干净,却心事重重,不是忘了放佐料就是放多了水,又一反往常的做法,在院里采了两把菊花,扔进清水里浸泡一下,胡乱抓起来丢进煮鸡的沸汤里。翻滚的菊花像一根根炝起的肋骨,本草的嘴角流出一丝无奈的残酷,她闻到了金黄色得菊花死亡的气息。

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摇头沉浸于诗意的青书,突然右眼皮跳了几下,左跳财,右跳祸,他撕了麦叶宽窄的一条白纸,涂一点唾沫粘在右眼角上方。本草捧来白玉玲珑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漂浮著打转的菊花,鸡肉白嫩,乌骨峥嵘。青书觉得本草真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意的女子,举手投足夹杂着岁月积淀的忧伤,眼神像一片叶子,从他身边飘来飘去,飘去飘来。

青书的胃口好极了,本草做的东西早让他垂涎欲滴,直到品出鸡汤味道有丝丝苦涩,他的心跳莫名加速,朦胧间看见本草拿出一封信。信是他当年写给我曾祖父的那封,他颤抖的手捏起家书,一页薄薄的纸顷刻布满秋风。父亲大人膝下:谨禀者,男在外凡事恪遵严命,绝不敢惰于事业,奢以衣食,以累堂上之忧。奈何命运弄人,誓不落草!倘得稍能如愿,定当速作图归,一家团聚,快何如之。不孝男青书。民国八年。

众说纷纭,故事的结局版本极多,我根据奶奶絮叨的片段,大致还原了事情的脉络。那封家书在青书的手上抖动得把握不住,他凄凉一笑,本草,你一定和汪先生有渊源,我早该想到,这封信当时就是遗失在汪先生家里了。不过,人不是我杀的,那个风高月黑夜,秃羊和几个手下拉着我翻墙入室,百草堂汪先生一袭蓝袍,精神矍铄,在灯下读书,不知多少病人在他手下获得重生,猜想他看透了生死,撇见秃羊,摇头捻须,说了句:小哥,莫入歧途,回头是岸!我能强烈感觉到这话是在说给我听。秃羊骂了句,上去一刀,汪先生的血溅了我一身,秃羊勒令手下收拾值钱东西,斩草除根,杀了你一家三口,最后逼我蘸着死人的血留名:杀人者青书,这下我满身是嘴,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人虽不是我杀的,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墙上的血字像个影子,我走到哪,它跟到哪,如今我终于解脱了。他握紧那封家书,像握住一盏油灯的光亮,泪流满面本草用柔弱白皙的手为他弹去眼窝里一滴热泪。青书一定看见了他刚正的父亲,“一家团聚,快何如之,”他的嘴角流出微笑,灵魂迎着我的曾祖父悦然奔去。

大家看见,青书伏在石桌上,一脸安详,平静的像秋日里一潭死水,波澜不兴。

石桌上横着一纸,清泪斑斑,打湿的宣纸,像一朵朵拥挤的水花。墨汁渐干,一行娟秀小楷:菊花与鸡相克,二者不可同食,切记!

我的曾祖母一跤跌倒在地,她惊恐地看见:歪脖子枣树上挂着本草,脚下散乱着一叠青砖,衣袂飘飘,活像一具苍白的“ ”悬荡于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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